第十九話 家宴

　　準確地來說，賀天然還真不是富二代，因為從他太爺爺那輩算起，他們家已經(jīng)富了四代了。

　　當然了，這期間的百年歲月難免是起起落落，如果按照歷史帝王的說法，到賀盼山這里，他也就只能算是個“中興之主”，遠不及自家門庭的鼎盛時期，可如果不是他的話，“富不過三代”這句老話，那是真的要在老賀家應驗的。

　　南山甲地不是港城最貴的地界，說是南山，其實也就是一塊小土坡，之所以讓人驚訝，是因為這里的歷史原因。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港城作為沿海城市發(fā)展迅猛，對于城市的擴建與規(guī)劃也拿出了十足的勁頭，本來是想在城市中心開辟一塊類似紐約中央公園的地界，以避開即將到來的嘈雜及混亂的城市生活，可項目開展不到一年，就被各種原因叫停。

　　規(guī)劃的城市中心逐漸朝西北發(fā)展，而中央公園，也就成了東南一隅的避暑郊區(qū)，賀天然的爺爺當時就是被這個項目給坑到血本無歸，老爺子從此一蹶不振，不過幸運的是，到了最后還是劃到了一塊地給賀家，于是乎，南山甲地就這樣孕育而生。

　　這里的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用途，就像每個城市總有那么幾個被歷史熏陶后的產(chǎn)物，上海的和平飯店，BJ的協(xié)和別墅，港城的南山甲地雖然歷史還短，但是在本地人心中，能住在這里的，那必定是個大人物。

　　賀盼山靠著這塊地實現(xiàn)了人生翻盤，人生的前二十五年，按他的話說，那是要比賀天然還要荒唐數(shù)萬倍，所以到了自家兒子這里，寧愿是讓兒子過得苦些，也不會再讓其重蹈覆轍。

　　想法是好，不過就賀天然之前的性格而言，顯然是用力過猛了。

　　驅(qū)車四十分鐘，出租車終于到了賀家所在的南山甲地獨棟別墅，門口矗立的兩尊銅獅莊嚴肅穆，司機小哥等賀天然下車后打開窗，看著兩扇高達五米的江山紫銅門自動打開，見少年踩著三層須彌座的臺基進入門內(nèi)，他這才戀戀不舍的踩下油門離開。

　　這棟別墅，面積1280個平方，7房9廳9衛(wèi)，地上三層，地下一層，賀天然進了門，繞過通頂水墨大理石的內(nèi)影壁，他迎頭就撞見了來接自己的是管家王媽。

　　“小天然，你可算回來了！”

　　“王媽！”

　　賀天然親熱地叫了一聲，這個年過五旬，可以算是他親人的婦女寵溺地掐了掐他的臉，然后雙手從他的肩膀摸到了手臂，欣慰道：

　　“在外面沒遭罪吧？”

　　賀天然搖著頭笑道：“餓不死?！?p>　　王媽臉上不樂意，“呸呸呸，瞎說什么！”

　　她拉著賀天然的手，兩人邊走邊說：“小天然啊，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去跟你爸說，叫你別出去住了，這天底下，哪有讓孩子有家不能回的道理？”

　　“王媽，我在外面都住習慣了，而且這里離學校太遠了，要不等我高考完再說吧。”

　　賀天然推托著，王媽在這家里待了近三十年，什么想法都瞞不過她的一雙眼睛，她知道賀天然跟他父親組織新家庭后產(chǎn)生的矛盾，所以只能欲言又止地將他的手死死攥著，生怕他像以前一樣，扭頭又走了。

　　二人一路上絮絮叨叨聊了不少近況，走過游廊，終于是來到了舉辦家宴所在的山水廳。

　　這間小廳是中式結(jié)構(gòu)，將近八米的歇山頂下，一張金絲楠木虎皮紋的八仙桌被規(guī)整地放在中央，這里曾是賀天然的爺爺最愛來的地方，閑暇時，常約友人到此小酌，飲酒賦歌，調(diào)琴頌經(jīng)。

　　一陣白煙在楠木桌上升騰而起，銅鍋中的湯汁早就沸騰翻滾，賀盼山坐在主位，長發(fā)扎在腦后，在家人面前，這位當家的一直都沒有什么富人的覺悟，見到賀天然來了，也只是用筷子點了點對面的座位，然后涮上一塊上好羊肉，蘸上麻醬，放進嘴里。

　　他的右手邊坐著一位端莊嫻雅的女人，視覺年齡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她就是賀元沖的母親，賀盼山的現(xiàn)任妻子，陶微。

　　“陶姨。”

　　男孩坐了下來，自然地打著招呼，他把一個管家叫作“媽”，把后媽叫成“姨”，其中的生疏不言而喻。

　　陶微點點頭，問道：“你弟弟呢？”

　　賀天然拿起筷子，回道：“他不是跟胡叔一起回來了嗎？”

　　女人柳眉微微一蹙，沒說話。

　　賀盼山嘴里嚼著肉，支支吾吾接了一句：“那就，再等等吧?！?p>　　于是，家中的長子這才把筷子放下。

　　賀天然看著鍋中食材，陶微閉眼小憩，只有賀盼山還吃得挺歡。

　　莫約等了十分鐘，賀元沖這才牽著方才見到的那個嬌艷女孩走了進來。

　　“妍妍也來啦?！碧瘴⒙冻鑫⑿?。

　　“叔叔阿姨……賀哥哥，你好?！?p>　　那女孩打著招呼，看樣子她不是第一次見到賀盼山夫婦，只是到了賀天然這里，她顯然有些不適應。

　　“爸、媽、哥，不好意思，來晚了?！?p>　　賀元沖帶著名叫妍妍的女孩，模樣拘謹?shù)刈阶筮呂恢谩?p>　　“元沖，你臉怎么了？”陶微看著兒子，關(guān)心問道。

　　“啊，這是……在學校鬧了點小矛盾，不要緊?！辟R元沖解釋著。

　　陶微視線轉(zhuǎn)移到那個女孩身上，小姑娘賣力點頭，打著幌子：“元沖被人說了兩句，就打起來了，不過幸好老師來了。”

　　聽了這話，陶微這才不疑有他，她動起了筷子，這場家宴才算是正式開席。

　　而這時，賀盼山都已經(jīng)快吃飽了，他擦了擦嘴，道：“我不是叫胡哥去接你們嘛，怎么是一前一后到的？”

　　賀天然默然不語，賀元沖尷尬道：“哥說他不喜歡招搖，我覺得有道理，他不坐我也不敢坐啊，所以回來就花了點時間?！?p>　　賀盼山嘴里“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陶微臉色如常地吃著菜。

　　“你小子最近一個月做得不錯，聽說還進步了不少，看來一場失戀還是讓你成長了不少啊?！?p>　　賀盼山這句話，自然是對著對面的親兒子說的。

　　“哥，你真談戀愛啦？是今天見到的那個嗎？”

　　陰柔少年驚喜道，即使他看見賀天然眉頭跳了一下，也沒有止住言語。

　　“那個是朋友?！蹦泻⒚髁私忉屃艘痪?。

　　“欸，你這孩子怎么老喜歡戳人傷疤?。繘]聽我說是‘失戀’了嗎？”賀盼山拍了一下賀元沖的頭，后者干笑了兩聲，身邊女孩也捂嘴笑著。

　　氣氛，一片和睦。

　　賀盼山點燃一支煙，一直在場的傭人第一時間擺上了煙灰缸，他總結(jié)道：

　　“那女孩我見過，我挺喜歡的，就是你哥差了點火候，不過初戀嘛，結(jié)局大抵如此了?！?p>　　“叔叔，我們也是初戀！而且賀叔跟陶姨不也是初戀嗎？”

　　這時，一直在旁的女孩嬌聲抗議，賀盼山哈哈大笑，反問：

　　“妍妍，你真信啊？”

　　不知他是說自己剛才的發(fā)言還是指賀元沖的感情經(jīng)歷，女孩臉紅了起來。

　　“忘了給你介紹，這位是隔壁謝叔叔家的千金，叫謝妍妍，之前一直在國外，最近才回國?！?p>　　女孩又主動打了一聲招呼，賀天然只是點了點頭，繼續(xù)涮著肉。

　　“來吧，你倆一個下個月，一個開春也都成年了，是時候跟我匯報一下你們未來什么打算，我這個做老子的也好提前幫你們規(guī)劃規(guī)劃。”

　　賀盼山單刀直入，進入了正題。

　　“爸，我不想去國外了，我覺得港城大學的商學院就挺好的，我媽也覺得我沒必要跑那么遠，浪費時間不說，還不能幫你忙，何況我又不是考不上，不需要去鍍什么金?！?p>　　賀元沖率先說著，賀盼山笑道：“我還不需要輪到你幫忙，不想的話就不去，等你到了研究生的時候，有的是機會，反正外國的月亮也不一定圓。”

　　陶微看著兩父子，嘴角含笑。

　　“你呢，要不要也去商學院啊，你們有個叔叔是商學院的教授，前些年從哈佛回來任教，到時候你倆就跟著他帶的那幫研究生多學習學習?！?p>　　“我？沒準跟你一樣當個程序員吧?！?p>　　賀天然隨意一答，賀盼山被氣笑了。

　　“我警告你們啊，搞技術(shù)可以，但千萬別把自己定死了，技術(shù)這一行當頂天了也就成個行業(yè)大牛，想賺大錢，還得轉(zhuǎn)管理，你瞧那什么馬斯克，扎克伯克，還有你爸我，都是技術(shù)起家的，但公司做大后，最終還得把自己落到宏觀位置上?！?p>　　“都聽爸的?！?p>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p>　　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兩人，回答也是兩個極端。

　　“天然，你想做什么啊？”這時，陶微忽然問道。

　　在她的印象中，賀天然這個孩子一直都內(nèi)向寡斷，即便有時候跟賀盼山起了沖突，但在人生大事上從來都唯命是從，可今天一見，總感覺陌生了起來。

　　一家人，都在等著賀天然的回答，而男孩這次卻是沉思了片刻，然后問起了另一個問題。

　　“爸，如果我高考考得不好，最終只能上個差不多的大學，你會怎樣?。俊?p>　　賀盼山一怔。

　　場面出奇地安靜，銅鍋中的骨湯滋滋冒著。

　　“那要看你是什么狀態(tài)了?！?p>　　父子之間，直言不諱。

　　“我會很窮嗎？”

　　他又問。

　　賀盼山思索著砸著嘴，道：“只要你聽話，不至于讓你餓死，畢竟是我兒子啊?！?p>　　賀天然放下碗筷，端正坐好。

　　“我曾經(jīng)聽人說過，我未來過得很不如意，為了一筆投資被搞得灰頭土臉，萬念俱灰，我當時就在想啊，我有這么一個家庭，老爸卻見死不救，那我得犯下多大的錯誤啊?！?p>　　“不是，你小子魔怔了是吧？你到底想說什么?。俊辟R盼山真的有了幾分火氣。

　　“下個月我就成年了……”

　　賀天然平靜道：

　　“我想試一下，我的未來，到底是不是這樣?！?p>　　“你怎么還這么幼稚??？”

　　賀盼山一拍桌子，怒其不爭。

　　果然跟來的時候設想的一樣。

　　一場家宴，各懷心思。

　　這頓飯，注定不會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