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小叔的愛情
我小叔年輕的時候是個脾氣極差的人，他在老家的名聲很差，幾乎沒有人敢把女兒嫁給他，按道理說他這輩子不可能娶到老婆，所以他到三十歲依舊是單身。
可偏偏他遇到了我嬸嬸，他們就像是命中注定要走到一起的兩個人，雖然嬸嬸的家人極力反對，但她還是不顧一切地要和我叔叔在一起，并為了和我小叔在一起，跟我小叔私奔。
在那個年代，私奔是一件極其讓家人和自己丟臉的事情，可她還是和我叔叔私奔了。
等到他們再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外面生了一個女兒，那也是我的第一個堂妹，她的名字叫舒萍，因為從小是我?guī)Т蟮?，所以我們兩人的感情比較深。
雖然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按道理來講我嬸嬸的家里人應(yīng)該就沒有理由再反對他們在一起了，可因為我爺爺家里特別窮，家里孩子又多，加上我爸一共四個孩子，最小的是我姑姑，我爸是老大，老二是我大叔，我小叔排行老三。
而我爺爺連給三個兒子分家的房子都沒有，一大家子人就擠在一間不大的土屋里，因此誰也不愿把女兒嫁給我爺爺家的孩子。
我媽算是與我家門當(dāng)戶對，因為我媽家里也窮得揭不開鍋了，我外公用我媽換了幾斗米，我媽因此才嫁給我了我爸。
我大叔娶了一個有腳疾的女人，他那時候純粹是生理沖動加家里窮，覺得自己沒有選擇，所以他才會娶一個自己并不喜歡的女人，這也注定他往后的婚姻生活不會幸福。
我小叔是幸運的，他能遇到一個自己喜歡并且也喜歡他的人，但愛情這種東西，有時候只有幸運還不夠，還得有堅持和勇氣。
如果沒有我嬸嬸的堅持，我相信他們不可能能走到現(xiàn)在這番光景。
我記得那時候他們帶著我出生不久的妹妹剛從外面回來準(zhǔn)備結(jié)婚，我嬸嬸的家人便領(lǐng)著人打進(jìn)門，把我小叔剛置辦的唯一一件像樣的家具，一張紫色的懸掛衣柜打爛了。
我嬸嬸也被她家里人拉走了，她的所有親戚朋友差不多都出動了，他們圍在她的家里，輪番對她進(jìn)行勸說，就算她給我小叔生了一個女兒，他們也認(rèn)為沒有什么關(guān)系，憑她那時候的高中學(xué)歷，和良好的家世，他們再為她找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男人，完全不在話下。
我嬸嬸家在我們村當(dāng)時挺有名望，她的父親是鄉(xiāng)里的人民教師，按當(dāng)時的說法，那是高收入的鐵飯碗，而她的幾個哥哥和姐姐，也都混得不錯。
所以他們頂看不起我們家這樣時代務(wù)農(nóng)的農(nóng)民家庭，尤其是我爺爺和奶奶，既不勤勞也不懂禮數(shù)，既不會經(jīng)營生活，也不會教育子女，上和我太爺和太奶奶隔三差五地吵架，下和我爸和我大叔打架，那時候我家里簡直就是村里的主戰(zhàn)場和戲臺，好心的人過來勸架，壞心的人過來看戲，我那時候才五歲左右，已然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家庭感到丟臉，由此可見，他們的思想覺悟是有多低。
所以，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不肯將自家的女兒嫁到這樣的人家，也是情有可原。
我現(xiàn)在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我的嬸嬸竟然還是死活要嫁給我的小叔，她當(dāng)時到底是怎么想的，難道真的只是一個少女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一時的沖動腦熱？
但我也是羨慕這樣的愛情的，自我懂得男女之情開始，我便在心里暗暗地告訴自己，以后也要娶一個像我嬸嬸這樣的女人，可后來的經(jīng)歷告訴我，這樣的女人可遇不可求，很少有人再有勇氣為了愛情奮不顧身，或許我自己也做不到，所有我沒有機(jī)會遇到一個這樣的人。
自我嬸嬸決定和我小叔在一起的時候，她便與她家里斷了關(guān)系，她的父母甚至都沒有出席她的婚禮。
我記得我在宴席上吃難得吃上一次的蹄花的時候，我看到我嬸嬸哭著從后門跑進(jìn)了房間，后來我才知道，她回家去請她的父母來參加她的婚禮，她的父母不肯來，她的兄弟姐妹也不肯來，只有她一個人回來了，回來這個不被人祝福的婚禮。
我小叔自那時候起，便對我嬸嬸家里的人有了極大的看法，他原本就是那種發(fā)起脾氣來六親不認(rèn)的人，因此他對我嬸嬸的家人一直記仇記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嬸嬸提起她的家人，他總是一副不屑的模樣，用他自己的話來講，“他們覺得自己了不起，在我眼里不過是一坨狗屎！”
我小叔雖然窮了大半輩子，但他似乎永遠(yuǎn)有勇氣驕傲，他對人總是愛理不理，感覺誰都有求他的一天，因此他和誰關(guān)系都不太好，包括他的父母和他的兄弟姐妹。
我小叔常對我說，他這輩子唯一服的人就是我爸，可我爸死得太早，他在我六歲的時候就因一次意外去世了，所以我也無從求證，他和我爸關(guān)系到底如何。
但無論他和別人關(guān)系如何差，他與我嬸嬸的關(guān)系一直挺好，或許是我嬸嬸自始至終的不離不棄，使得他這樣一個翻眼不認(rèn)人的浪子終于回了頭。
我還清楚地記得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轉(zhuǎn)變的，那是我堂弟，他的第二個孩子，第一個兒子去世的時候。雖然我堂弟他只在人世活了短短的七個月，但我對他卻記憶猶新，我甚至認(rèn)為，如果他當(dāng)時沒有死，我們會是非常好的兄弟。
他的名字叫勇太，因為我們這一輩是太字輩，所以從我開始，我們男丁的名字中都帶有一個太字，我大叔的兩個兒子，一個叫開太，一個新太，輪到他，我爺爺便取名為勇太。
他的死，我要負(fù)很大一部分責(zé)任，包括現(xiàn)在，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始終沒有忘記他，因為我心中有愧。我這輩子沒做過什么讓自己后悔的事情，但那天我做的事情，讓我后悔到現(xiàn)在，甚至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自己。
那天我把他放到我嬸嬸屋里，因惦記著吃中午飯，便沒有像往常一樣跟我嬸嬸說，我把弟弟送回來了。
而后便發(fā)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我堂弟那時候剛學(xué)會走路，他走到桌子旁邊，將我嬸嬸剛燒開的一瓢熱水抓翻了，開水從他的頭頂淋下，然后發(fā)出一聲慘叫。
我沒有勇氣去看他，直到他死的時候，我在想，如果當(dāng)時我去看他，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很多年以后，連我小叔都已經(jīng)釋懷了，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他帶著我們兄弟幾個去山上給祖宗們燒紙焚香，他給我們指出當(dāng)初他把他兒子丟在的一條深溝，而我，每次都進(jìn)過那個地方，都不免要回頭看幾次，心里默默地為他感到惋惜。
我堂弟死的時候，我小叔還在外面打工，他是個泥水匠，在工地上工作。
別人都說，等他回來了會拿他的泥刀將我砍死，按照他的脾氣秉性，面對我這樣父親早亡，母親改嫁，無依無靠的孤兒，我感覺他能做的出來。
那時我?guī)缀趺刻焱砩献鲐瑝簦滋煲埠ε碌冒l(fā)抖，我不敢想象，他回來時面對我這個殺人兇手，會如何跑跳如雷，如何大發(fā)雷霆。
但他沒有，他表現(xiàn)得非常平靜，比他平時正常的時候還要平靜，他回來跑進(jìn)我嬸嬸的房間，將早已哭得死去活來的嬸嬸抱在懷里，一句話也沒有說。
倒是我嬸嬸，看到站在房間門外的我，用狠毒的眼睛瞧了我一眼，罵了一句“滾”。
晚上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吃飯，嬸嬸依舊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小叔給她送了飯，又安慰了她一陣才出來，他接著和我爺爺還有奶奶一起在桌上喝酒。
喝到半夜的時候，他突然就紅著眼睛哭了，他是那樣要強(qiáng)的一個人，我甚至從來沒見他流過眼淚，連我奶奶都說他是閻王轉(zhuǎn)世，沒有感情，但那一次，他竟然當(dāng)著我們所有人的面哭了。
他哭了很久，才重新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他把我招到身邊，叫我不要害怕，他不會對我做什么。而后他說了一句令我們所有人都驚訝的一句話，他說，一個不孝順的人，是不配有兒子的！
或許他自己也感受到，自己以前對我爺爺奶奶太不孝順了，所以他認(rèn)為，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上天想讓他知道，自己以前那樣做人，那樣做事，是不對的。
我嬸嬸聽了我小叔的話，沒有把喪子的仇恨都堆在我一個人身上，她繼續(xù)跟著我小叔生活，那時候家里很窮，我爺爺沒有錢買化肥種莊稼，我嬸嬸便厚著臉皮去她娘家借錢，雖然錢借到了，但卻被她的父母兄長一頓數(shù)落，她回來便無地自容地跑到房間里哭。
這樣的家庭，這樣沒有能力的公婆，這樣沒有出息的丈夫，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我想放到現(xiàn)在，任何一個女人早就跑了，但她沒有，她依舊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小叔，那時候連我都覺得我小叔配不上她，但她從來沒有這樣覺得，她愛我小叔，那是用盡了自己的生命在愛。
每一次，我小叔在家里喝酒，對她和我爺爺奶奶吹牛，說自己如何牛逼，如何在外面與別人打架，我都聽不下去，但我嬸嬸卻聽得津津有味，她看我小叔的眼神，永遠(yuǎn)充滿了活力和激情，仿佛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我小叔這一個人。
我那時還小，并沒有見識過愛情，但我知道，我小叔和我嬸嬸，就是愛情，而且是真正的愛情，他們不計得失，無關(guān)榮辱，一輩子風(fēng)雨共渡，彼此相信，彼此關(guān)愛，這不是愛情，什么才是愛情。
很多人都說，愛情像鬼一樣，誰都聽說過，但誰都沒有見過。
這句話是錯的，因為我就見過。
我小叔自我堂弟死后，便帶著我嬸嬸去工地工作，他們后來又生了兩個女兒，直到前幾年，他們才得了一個兒子。
我小叔常說，沒有兒子會被人笑話，當(dāng)他四十多歲終于得了一個兒子，他非常欣慰，也更感激他的老婆，他那么懶的一個人，竟然也開始下廚房做飯，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嬸嬸好好休息一下。
我嬸嬸年輕的時候便有貧血，我小叔每次買豬肝燉紅棗給她喝，幾十年如一日，每次我嬸嬸覺得膩，不肯喝，他就會大發(fā)脾氣，并揚言說，就算喝完這碗湯立刻離婚，他也要我嬸嬸把湯喝完。
那幾乎是我聽過最甜蜜的情話，我嬸嬸每次聽了這句話，總會紅著臉把湯喝完。
以前我不明白，像我小叔這樣的男人，何德何能能擁有我嬸嬸這樣一個好女人，能叫一個女人一輩子無怨無悔地跟著他過苦日子，現(xiàn)在我明白了，原來我小叔對我嬸嬸的寵愛，讓她永遠(yuǎn)覺得自己幸福，所以她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前年回老家過年，小叔已經(jīng)從他那座就差沒倒掉的土屋里搬了出來，幾年前，他就在鄉(xiāng)下新的地基上蓋起了三層樓房，如今再也沒有人敢笑話他一輩子過不起來，就連一向都看不起他的嬸嬸家的親戚們也開始對他刮目相看，有什么宴席也都要請他出席。
自爺爺去世后，奶奶便跟著小叔一起生活，她幫小叔照顧他三個年齡尚小的孩子。
那年我回鄉(xiāng)下看望年近古稀的奶奶，便在小叔家過年，小叔對奶奶孝順了許多，或許誰也沒有想到，最后能贍養(yǎng)奶奶的是他這個從前人們認(rèn)為最不孝順的兒子。
大年三十夜，家家戶戶放完鞭炮便開始圍在一張床上吃年夜飯，奶奶坐在上席，叔叔嬸嬸坐在東邊，我和舒萍坐在西邊，下席是二堂妹，三堂妹，還有只有六歲的小堂弟。小堂弟叫遺濤，是個看起來十分機(jī)靈的小家伙，大家都說他長得像小時候的我，是個機(jī)靈鬼，也是個搗蛋鬼，十分叫人頭疼。他誰也不怕，就怕他的父親，我小叔的一句話，叫他哭他就得哭，叫他笑他就得笑，這是我小叔對付孩子一貫就有的手段，小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沒有人不怕他的。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飯，場面溫馨而融洽，我小叔喝了點酒后仍喜歡吹牛，但現(xiàn)在我們卻都喜歡聽他吹牛，因為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聽他吹牛已經(jīng)變?yōu)榱艘环N樂趣，一種生活。
我看到嬸嬸看小叔的眼神仍然是和幾十年前一樣，她的臉上帶著激情和崇拜的神情，就好像我小叔無論吹什么牛她都會信。
而且，現(xiàn)在她更有理由去相信這個男人，也更有理由證明自己當(dāng)初沒有選錯，或許她嫁給任何人都不一定會比現(xiàn)在更加幸福，雖然獲得幸福的過程十分的艱難和苦澀，但不正因為如此，這幸福才顯得彌足珍貴嗎？
那一晚或許因為太開心，我多喝了幾杯，竟然壯起膽子問了一個我從來都不敢問的問題，我問小叔，他和嬸嬸是如何認(rèn)識的。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對于我這個很少與小叔說體己話，又從小懼怕他的威嚴(yán)的人來說，實則很難開口。
或許是因為太羨慕他們之間的感情，看到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幸福的畫面，我就有感而發(fā)，突然脫口而出，這樣問了小叔。
小叔聽了也很驚訝，但他還是開心地笑了笑，對我說起了他當(dāng)初認(rèn)識我嬸嬸的經(jīng)過。
那是二十多年前，那時中國還是以農(nóng)業(yè)為主，農(nóng)村也不像現(xiàn)在這般蕭條，那時候的農(nóng)村遍地都種滿了莊稼，夏天的時候，金黃色的水稻像金色的海浪一樣鋪滿了整個水田。
嬸嬸那時才二十出頭，她早上牽著家里的老黃牛到田埂上吃草。小時候我們這些孩子一大早便要去放牛，直到旁晚才回家，若牛到晚上還沒有吃飽，那回家肯定少不了一頓打。
我小時候就沒少挨這種打，因此為了讓牛早早地吃飽，我也是費了不少心思，比如讓牛去吃別人家的莊稼，相比于草，牛似乎更愛吃莊稼，無論是水稻還是花生，抑或油菜。
我嬸嬸估計也和我一樣，是個貪玩的主，就像著早早把牛喂飽，便可以將牛栓在樹邊，自己好去快活逍遙。于是她便放縱自家的牛在田埂上吃別人家的水稻，不巧的是還被人發(fā)現(xiàn)了。
發(fā)展她的人當(dāng)然就是我小叔，他一大早奉了我爺爺?shù)拿?，扛著鐵鍬到田里去放水，因為水稻已經(jīng)長成，田里的水便要放掉，一來有利于水稻固漿，二來便于日后收割。
他遠(yuǎn)遠(yuǎn)地便瞧見了我嬸嬸，雖然她家的牛吃的并不是我爺爺家的水稻，但我小叔仍然是沖到了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身邊，恐嚇?biāo)f她家的牛吃了自己家的水稻，還非逼著人家小姑娘賠償。為了表示他是認(rèn)真的，他還趴在田埂上一棵一棵地數(shù)被牛吃掉的水稻，他說等他數(shù)清了就去我嬸嬸家要糧。
小姑娘就這樣被這個無賴?yán)p上了，他們的愛情便從那時候開始了。
人都說，愛情是從耍流氓開始的，看來我小叔是了解這個道理的，但他的幽默風(fēng)趣也為他贏得了我嬸嬸的歡心。
小叔說完他們的愛情故事，嬸嬸坐在一旁默默地笑著，她說她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小叔趴在田埂上認(rèn)真數(shù)水稻的樣子，看著他搞笑而浮夸的樣子，嬸嬸覺得好氣又好笑，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時他們已經(jīng)互相有了好感。所有美好的愛情，都是出于不經(jīng)意間，一句深情的話，一個細(xì)微的動作，不知不覺讓你感動，讓你一生不能自拔。
有人問我，什么才是愛情？
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在一起便是愛情吧，兩個人無論有多愛，最后卻沒有在一起，那能算愛情嗎？
那只能算是遺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