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大了。
黑暗成為世界的主調(diào),風(fēng)吹斜的水霧,好似有某種巨大而恐怖的怪物在黑暗的天空下移動。
枯瘦的少年趴在地上,掙扎著在水洼里爬行。
他被扔了出來。
失敗品是沒有任何價值的。藤原龍馬從來都不是一個重情的人,盡管是親兄弟,但他自小就沒有在這位哥哥身上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愛。
蜈蚣在他體內(nèi)肆虐,將他的身軀吃得千瘡百孔,卻又不會死去。那來自伊邪娜美軀骸上的百足之蟲為他帶來了黃泉污穢之女神的祝福,即便將頭砍掉,將心挖出放盡鮮血也能夠繼續(xù)活著。
這是不死。
他的身體再無常人所有的弱點,疾病、壽命、傷痕,一切會令常人死亡的事物都再無法將他送去黃泉。
但這不是他想要的不死,也不是那個老怪物能夠接受的不死。
這種不死沒辦法把妹妹從成為“容器”的命運里解救出來……
藤原拓也撐著身體在冰雨中站起,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光讓他看清這里是一個堆垃圾的巷子,那股令人反胃的臭味連這樣的大雨也沒辦法洗去。
他尋著光的方向走,他還沒有失敗,他還要回去證明自己可以作出沒有副作用的「不死の靈藥」。
雖然如今只得到了劣化后的「蟲附體」,但是只有做出不死藥,讓藤原家那瘋狂的計劃終結(jié)……
只有那樣,妹妹才有救。
雨打在他身上,體溫被匆匆流過的雨水帶走,冰冷陰暗與潮濕的氣氛令他體內(nèi)之「蟲」感覺到舒適,連那種源自靈魂的令人發(fā)瘋的痛苦都變淡了。他撐著墻壁,樹枝似的四肢勉強(qiáng)支撐著這具竹竿一樣的身體。
他從衣兜里取出一包血袋,藤原龍馬竟然沒有收走他身上的東西,可能這是哥哥對弟弟唯一的關(guān)心了吧。
藤原拓也張開嘴,咬破袋子,貪婪地吮吸著充滿鐵腥味的血。喝生血的味道并不好受,就像吃一大塊鼻涕一樣,那種黏糊糊卻又填滿口腔的感覺簡直不是人能忍的。但他必須忍下去,只有這樣才能讓他體內(nèi)的蟲安分,減輕蟲吞噬身體的痛苦。
他如今的生命全靠這些丑陋的蜈蚣維持著,而蜈蚣則必須每隔三天用精血喂養(yǎng)。說實話,他現(xiàn)在只需喝血就能一直活下去,簡直就像歐洲傳說的吸血鬼一樣。不過他不畏陽光,只是蟲會討厭暖和干燥的環(huán)境,呆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會格外痛苦。
藤原拓也將手中的袋子丟掉,又抹了抹嘴。他忽然停住了,黑影遮住了巷口的光。
雷霆劃過長空,照亮巷子的盡頭。
“龍馬!”
仿佛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聲音,帶著滔天的足以淹沒世界的恨意。
藤原龍馬撐著傘,踩著泥水洼走了過來,絲毫不在意鞋子和褲腳被水浸濕,他張開雙臂,一副要擁抱弟弟的模樣。卻被藤原拓也推開了。
“別這樣,拓也。我可是來救你一命的?!?p> 藤原龍馬笑著將手搭在他肩上。
“……”
“不比等大人讓我殺了你,取走你體內(nèi)的蟲。”
藤原拓也顫抖了一下。那個跨越千年而來的名字由不得他不顫抖。
在日本耳熟能詳?shù)闹袢∥镎Z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傳說天人令輝夜姬返回天上,便賜予她天之羽衣。輝夜姬臨別之時給天皇留下一封信,用以答復(fù)天皇的情意。末了,在信中添加壺中不死之藥,將交與欽差中將。
一個天人拿去送給中將,中將領(lǐng)受了。同時,這天人把天上的羽衣披在輝夜姬身上。輝夜姬一穿上這件羽衣,便不再想起老翁和悲哀等事。因為穿了這件羽衣能忘記一切憂患。輝夜姬立刻坐上飛車,約有一百個天人拉了這車子,就此升天去了。
中將率領(lǐng)一班人回到皇宮,把不能對天上人作戰(zhàn)和不能挽留輝夜姬的情況詳細(xì)奏明,并把不死之藥的壺和輝夜姬的信一并呈上。天皇看了信,非常悲慟,從此飲食不進(jìn),廢止歌舞管弦。
有一天,他召集公爵大臣,問他們:”哪一個山最接近天?“有人答道:”駿河國的山,離京都最近,而且最接近天?!?p> 皇帝便寫一首詩:
“不能再見輝夜姬,安用不死之靈藥?!?p> 他把這首詩放在輝夜姬送給他的不死之藥的壺中,交給一個使者。這使者名叫月巖笠。
皇帝叫他拿了詩和壺走到駿河國的那個山的頂上去。并且吩咐他:到了頂上,把這首御著的詩和輝夜姬送給他的不死之藥的壺一并燒毀。月巖笠奉了皇命,帶領(lǐng)大隊人馬,登上山頂,依照吩咐辦事。
從此之后,這個山就叫做“不死山”,即“富士山”。這山頂上吐出來的煙,直到現(xiàn)在還上升到云中,去往月亮的世界里。】
但是不死之靈藥并沒有被毀去。
車持國的皇子——以假蓬萊玉枝獻(xiàn)給輝夜,卻被后者識破之后,在物語里如此記述著他的結(jié)局:
【車持皇子嘆道:“我一生的恥辱,無過于此了。不但不能得到所愛的女子,而且被天下人恥笑?!彼酮氉砸蝗颂拥缴钌街腥チ?。他的家臣們帶了許多人四處找尋,終于影跡全無,大約已經(jīng)死了。】
不死的力量足以扭曲人心,他并沒有死,而是設(shè)計奪取了不死藥。
這位王子,就是藤原不比等。
可是不死的效力并非永恒,在詭秘的萬古中即便是死亡本身亦會消逝。活到現(xiàn)在的他身體已經(jīng)無比衰老了,盡管如此,時光卻沒能洗去不比等的靈魂,反而讓它無比強(qiáng)大,也讓它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
藤原拓也想起家里被兩人稱作“老頭子”的人,那比如今的他還干枯瘦小的身體里住著怪物。
為不死而生的怪物。
他不敢反抗,莫說是他,即便是藤原龍馬都不敢反抗。
千年來藤原家不是沒有人反抗,但所有反抗的人都被投進(jìn)了奈落,送去了黃泉不可知之處。
“不動手嗎?”
嘶啞的嗓音響起,藤原拓也眼中亮起血紅。
他打不過龍馬,龍馬也確實有辦法能夠殺死自己,即便殺不死,他也能帶他回去。倘若落到那個老怪物手中,死可能還是最輕松的結(jié)局。
“我說了,我是來救你一命的。而且如果不是我把你丟出來,在家里你就已經(jīng)死了?!?p> 藤原龍馬聳聳肩,語調(diào)輕佻。他忽然一掌拍在來不及反應(yīng)的弟弟的胸口,明月一樣的銀光亮起,半個手腕都沒入了那光芒之中。他手掌攪動一下,在那里放下了什么東西。
一股沁人心脾的力量從那里彌漫到四肢百骸,清冷之意直沖腦海,安撫著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靈魂。
“你一直不想和它融合,我?guī)湍阋话??!?p> “……”
“它和其他鏡片不一樣,你能感覺到的?!?p> 他趴在藤原拓也耳邊,聲音輕得差點蓋不過雨。
藤原拓也沉默了。
它確實和其他鏡片不一樣,他沒有感覺到任何的負(fù)面效果,特別是在藤原龍馬這個八咫鏡的主人面前,竟然沒有如其他妖怪那樣頂禮膜拜。
“我早就讓你接受它,你卻一直不信。哥哥很傷心啊,拓也?!?p> 藤原龍馬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
在搞什么名堂?!
他是絕對不信這滿嘴鬼話的家伙會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至于兄友弟悌,那更是無從談起。
藤原龍馬很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點點頭。
“努力活下去吧,拓也?!?p> 他嘆了聲,撐著傘從來時的方向離開了。
藤原拓也松了口氣,靠著墻壁緩緩滑了下去,任由冰雨在臉上胡亂拍打。
“拓也?”
熟悉的聲音將躺在泥水里的藤原拓也打醒,他回想著聲音的來源,忽然驚出一身冷汗。不,此刻的他已經(jīng)出不了汗了,就算真被嚇到心臟驟停也不會死去,但還是十分戲劇性地差點從地上蹦起來。
他撐著墻,看著站在小巷盡頭的少年,瞳孔縮成針尖……
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什么時候過來的?
他看到了多少?他知道了什么?
“這是怎么回事?”
好友的聲音穿過雨幕,落在藤原拓也被蜈蚣咬破趟出鮮血的耳中。
“真一……”
雨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原本染出的明黃色現(xiàn)在臟兮兮的,沾著污泥。他就那樣站在雨里,撐著墻,也不敢走過去。
但是他不走過去,人會走過來。
葦名真一踩過地上的血袋,讓最后一絲鮮血流如泥里,在磅礴的大雨中混在一起,看不分明。
“這是怎么回事?”
他又問了一遍,聽不出悲喜。
“這……”
藤原拓也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說什么,嘴角的血被雨洗去,唇色卻愈發(fā)鮮紅了。
他很害怕,害怕唯一的好友也因為他如今這副模樣遠(yuǎn)離他。
藤原家已經(jīng)回不去了,如今的他是一個無家可歸之人。一個失敗者,甚至不應(yīng)該再以藤原為姓。
“拓也……”
葦名真一看著他的眼神意味深長。
藤原拓也忽然感到揪心的痛,那痛楚更勝蟲噬,從心臟直達(dá)靈魂。
“你……”
他閉上眼,等待著好友的宣判。
“現(xiàn)在沒殺過人吧?!?p> 本應(yīng)是疑問句的話被他用陳述的語氣說出來,卻聽得藤原拓也愣在那里。
為什么是陳述句?
為什么是現(xiàn)在?
他抬起頭,注視著少年的眼睛,看著那雙十分認(rèn)真的眸子,緩緩點頭。
在變成附蟲者之后,他確實沒殺過人。即便生命需要人類的鮮血來維持,他也只是托關(guān)系去醫(yī)院買血包而已。但是這層關(guān)系如今已不能用了,之后的鮮血供應(yīng)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禽獸的血是不行的,遠(yuǎn)不如萬靈之長的人類血液精純。
如果長時間得不到鮮血的話,即便他不想殺人,蟲也會控制著他殺人吧。
當(dāng)蟲附體完成的時候,他的身體便不只屬于他了。
“惠今天沒在家,來我家里吧。”
葦名真一將傘遞了過去,為他擋住了雨。
“我家還蠻大的?!?p> ……
池田朋美正躺在床上,捂在臉上的枕頭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腳尖將床單抓出皺褶,她的胸前,那傲然雙峰之間的深谷里停著一枚漆黑的鴉羽。
那是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務(wù)后得到的賞賜。
上面的氣息猶如淵海,和壓迫在靈魂之上的氣息如出一轍。僅僅只是感受著這份恐怖,她就已經(jīng)忍不住夾緊雙腿,滿面紅光了。
“天狗大人……”
她輕聲呢喃道。
然后又發(fā)出嘿嘿嘿的惡心的笑,將鴉羽取出來,貼著臉頰使勁蹭。
也不懂一根羽毛有什么好蹭的。
這種癥狀已經(jīng)持續(xù)了快一個星期了。
還好葦名真一不在這里,否則他肯定會懷疑給這家伙一根蘿卜是不是錯誤的決定。本來想著蘿卜加大棒,恩威并施才是馭下之道,老是用威脅讓池田朋美辦事也不太好。
沒想到這女人……
鴉羽是他用業(yè)力凝結(jié)而成的道具,實際上用處并不是很大,除了可以像鴉羽祈禱讓他聽到以外,還能發(fā)動一次相當(dāng)于他本人五成力量的攻擊,或者令鴉天狗聽從一次命令。
不過被使用過后那根鴉羽也會廢掉。
畢竟上面的業(yè)力被消耗一空,失去根源的道具也將不復(fù)存在。
除此之外他還又給了惠一根。是找了個晚上偷偷放在少女床頭的,就像送禮物的圣誕老人一樣,只不過這個圣誕老人一點也不慈祥。
和池田朋美這樣獎賞性質(zhì)的不同,自家妹妹這種東西自然是管夠的。
池田朋美忽然坐起來,舉著鴉羽眼神迷離。
這里是一棟獨生公寓,她才從水野良那里搬出來不久,現(xiàn)在還在足立區(qū)。
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相較其他地方容易藏身一些,如果不是鬧出很大的事,神官們一般也不會對這些地方進(jìn)行地毯式清剿。而因為水野良的關(guān)系,也不會有不長眼的人來打擾她,誰都知道這里住了個漂亮女人,但是想要騷擾她之前,還是先掂量掂量背景比較好。
不過池田朋美還蠻想有人來騷擾她,這樣吃起來也名正言順。
那之后天狗大人便沒有再像上次那樣當(dāng)面找過她,只是告訴她專心賺錢就是,財富是很必要的東西,多多益善。
想來自己在天狗大人心中也有一定地位了,盡管天狗大人看她的時候依舊是那種令她差點高〇的充滿蔑視仿佛看蟲子一樣的眼神,但至少自己已經(jīng)屬于“能排得上用場”的蟲子了。
這讓她干勁十足。
安定了這么久,那邊的風(fēng)頭也不知道過沒過去,再等一段時間吧。
等風(fēng)頭過去,自己傷也養(yǎng)得七七八八,也就可以慢慢動用以前的一些關(guān)系了。
在東京茍活了這么多年,她認(rèn)識的人絕對不算少,而且大多都是商界或者政界的二代三代。那些紈绔子弟沒有父輩們的魄力,大多都沉迷玩樂,更容易被迷惑,她很懂得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經(jīng)營人脈。
在同為關(guān)系社會的日本,人脈即是財富。
賺錢對那些二代三代們而言并不是難事,普通人難以想象的財富不過是他們的零花錢。
世界就是如此不公。
只要小心一點,從這些人身上刮些油水下來還是很輕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