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在做什么?”
周圍帶著面具的人與妖紛紛跪了下去,花車從遠(yuǎn)方行來,車上緩緩飄揚著三味線奏出的哀樂。那聲音似乎蘊含著奇特的魔力,讓少年的神思都變得哀傷了幾分。
天空中的煙花絢爛,卻無一人抬頭欣賞。
葦名真一尋著聲音望去,撥動三味線的奏者帶著白色的面具,面具上沒有別的紋飾,只有眼睛上開了兩條剛好可以視物的小縫。她的動作有點略微僵硬,像一個木偶,臉一直對著在花車中央穿著狩衣跳著神樂舞的娘娘腔。
又見面了。
葦名真一認(rèn)得出那張娘娘腔的臉,是叫藤原龍馬嗎?
藤原……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自己的好友,也是這個姓。但藤原在日本并不稀少,特別是十九世紀(jì)八十年代之后,為了征兵、征稅、制作戶籍等的需要,明治天皇頒布了《平民苗字容許令》,容許包括以前不準(zhǔn)擁有姓氏的平民在內(nèi)的所有日本人擁有姓氏。
不過那會兒那群習(xí)慣了沒有姓氏的刁民并不上心,所以八十年代中期天皇又頒布了《平民苗字必稱令》,規(guī)定所有日本人必須使用姓氏。
然后就是一堆奇奇怪怪的姓氏冒了出來,合約有十四萬,多如牛毛。
在此之中“藤原”也算是位列全國第四十多位的大姓了。
所以有遇到相同姓氏的人沒什么好奇怪的。
“你覺得,妖怪們?yōu)槭裁磿敢鈦磉@里?”
葦名真一搖搖頭,他不知道。
“今晚會有一半的妖怪死在這里,靈魂與怨念被吞噬,不入輪回,而是變?yōu)樯衿鞯酿B(yǎng)料與獻給伊弉冉尊的祭品?!?p> “當(dāng)然,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那位神比起大岳丸強了不知千百倍,倘若祂降臨世間,即使什么也不做現(xiàn)世都會直接化為黃泉神國。不過藤原家的大業(yè)也已經(jīng)延續(xù)千年,天知道他們已經(jīng)積累了多少生魂與惡業(yè),又還差多少才能夠成功?”
“葦名君,其實這里還有一個名字?”
橘千花目光悠遠(yuǎn),仿佛跨越時光看到千年之前,也是這個地方,也是一位姓藤原奏著同樣的樂,跳著同樣的舞。光陰流轉(zhuǎn),舞未變而人如水,一代又一代的藤原在這里取悅神靈,妄圖得到不死的恩賜,直到生命走向死亡的終點。
如今八咫鏡迎來了它的又一任主人。
結(jié)局會有所不同嗎?
她很期待。
葦名真一安靜地等著她的下文。
“奈落?!?p> 少女的聲音落在他耳中,久久回蕩。
他看著周遭不停對著花車跪拜的妖與人,暗紫色的光暈籠罩著他們,癲狂的模樣如同瘋魔。
在梵文里,奈落的意思是——永不能解脫的無間地獄。
“他們知道這份下場嗎?”
“知道哦~”
“那為什么……”
“葦名君已經(jīng)足夠強大了,也許并不能理解弱小的妖怪為了活下去,為了變強,愿意付出一些什么東西?!?p> 橘千花轉(zhuǎn)過身,狐面下的眼睛注視著他。
葦名真一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里讀出了一些別樣的東西。他也理解是自己不食肉糜了,只是嘆了聲。
“八咫鏡的碎片能把它們抬到前所未有的層次,但它的力量就像毒藥,體會過便再也無法舍棄了,并且會瘋狂地追求它,將一片又一片的碎片融入身體,以求變得更加完整與尊貴?!?p> 橘千花從懷里取出她的那份碎片,將它丟了出去。
好似丟入惡狗群中的肉,那里瞬間便爆出一團血霧,第一個撲上去的妖怪被撕成碎塊,它的尸體卻又如時光倒流般匯聚在一起,重新變回生前的模樣,眼里卻再也沒有一絲神光了。
它木偶般地走入花車游行的隊伍,自然得仿佛它本該屬于那里。
碎片最終落在了一只牛鬼手上。
沒有人在意葦名真一與橘千花這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只牛鬼吸引,除了花車,它依舊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緩緩前行。
牛鬼咆哮起來,就那樣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將碎片吃了下去。
葦名真一注意到牛鬼的右眼,原本的瞳孔被撕裂,里面的數(shù)字“貳”仿佛活了一般蠕動起來,眼角的青筋狂跳,慢慢變成“叁”這樣的字樣。
已經(jīng)融合了三塊碎片嗎?
他大概理解這東西的意思了。
就像養(yǎng)蠱一樣……
葦名真一瞇起眼睛,看向藤原龍馬的目光不懷好意。
“正戲要開始了?!?p> 橘千花在他旁邊道。她一揮手,紅色的透明的薄紗罩住兩人。葦名真一手指動了動,但還是沒做什么,仍由她施為。
這是她的力量嗎?
他好奇地想著,這片薄紗無味無感,有如虛影。
不知道有什么用。
倘若葦名真一能夠站得更遠(yuǎn),就會發(fā)現(xiàn),這哪兒是薄紗,而是一根巨大的狐尾。
花車停住了,哀樂曲調(diào)一轉(zhuǎn),變得高昂。一道銀芒從花車最中央射向蒼穹。炸出漫天月光。
那全是八咫鏡的鏡片,細(xì)如碎雪。
葦名真一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了,也知道橘千花為什么之前會說“今晚會有一半的妖怪死在這里”。
一半還是保守估計。
周圍的妖怪紛紛向著天空舉起手,但依舊跪著,不敢站起來。
砰!
第一聲血霧炸響,有如宣告諸神黃昏的加拉爾號角。
混亂降臨,地獄重現(xiàn)。
血綻放出最美的彼岸花,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妖怪了。又或者說,在這里,人也變成了妖怪。
“要出手嗎?”
橘千花問道。
“不?!?p> 葦名真一答。
今晚的他只是個看客,外面殺得熱火朝天,血肉橫飛靈魂亂竄,花車上的調(diào)子重回哀傷,卻再也調(diào)不動他的情緒了。
人的悲歡并不相通,他只覺得他們吵鬧。
倒是更好奇橘千花為什么帶他來這里,又為什么讓他看這些?
少女看懂了他的眼神。
“葦名君似乎對我心有芥蒂,所以,想和葦名君關(guān)系更近一點……”
少女的言辭非常大膽。
“所以就把他,把藤原龍馬賣了,用來換取我的信任?”
葦名真一眼中寒光涌現(xiàn)。
“我和他并不是合作關(guān)系,不如說,他做的一些事也傷害了我的利益。之所以那晚站在那里,不過是因為有趣罷了?!?p> “那為什么是我?”
“也是因為有趣?!?p> 葦名真一沉默了,直覺告訴他,她沒有說謊。
人在說謊的時候總會有一些細(xì)微的情緒變化,心跳、呼吸、瞳孔……這些東西都會被敏銳的五感捕捉到,然后在大腦中無意識地處理,這就是直覺。劍客的直覺關(guān)系生死,在刀劍相交之時,唯有相信直覺,毫不猶豫地斬下去,才能取回勝利。
而一旦猶豫,就會被卷入漩渦,敗下陣來。
狐面在微笑,葦名真一感覺不到她在說謊,因為她本來就沒說謊。
謊言的大師最懂得什么時候該使用謊言。
“可以相信我了嗎?”
她輕聲說。
葦名真一沒有回答,盡管如此,沒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種回答了。
今晚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橘千花拿起團扇輕輕扇了扇,似乎有點熱,又把和服微微解開了一點,白皙的脖頸和精致的鎖骨暴露在空氣之中。
“今晚沒有讓葦名君失望吧?”
“……”
看著血海如山的景色,葦名真一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是誰?”
他忽然問。
“橘千花?!?p> 和服上的橘紋發(fā)出淡淡的微光,少女轉(zhuǎn)過身,將狐貍面具用拇指往上翹起,露出傾國傾城的面容。
“源平滕橘中的橘?”
“能和其他三家并列真是無比榮幸,橘家的地位都不被其他三家承認(rèn)的啦。”
她嬌俏地擺擺手。
“東京藏著葦名君難以想象的東西,我只是不想在看到葦名君這么傻乎乎的生活下去罷了。即使今晚不帶你來,這里的事情也依舊會發(fā)生。而這時候葦名君應(yīng)該在家里學(xué)習(xí)或者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吧。”
她伸出手,十分失禮地摘下少年的面具。
天狗假面之下是一副年輕而帥氣的面容,劍眉星目,稱得上一聲俊。
葦名真一沒有動手阻止她,面無表情。
“葦名君擁有這些垃圾一輩子也難以觸及的力量。葦名君似乎很不想接觸這些東西,但是,沒用的,像你這樣強大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好像漆黑中的螢火蟲一樣,是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出眾?!?p> 少女的柔荑十分大膽地按在他胸膛。
“強者就像是質(zhì)量無限的黑洞,會不自主地吸引周遭的一切事物?!?p> “其實,看到那孩子的時候我就明白了。葦名君為什么會躲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甘于變得平凡?!?p> 她踮起腳,將臉湊了上去,吐氣如蘭,呼在他鼻尖,撓的直癢癢。
“天空的王被束縛住了啊,被那孩子?!?p> 黑色的風(fēng)以少年為中心炸裂,恐怖的洪流宣告著他的憤怒,但橘千花依舊穩(wěn)穩(wěn)保持著踮起腳,輕輕伏在他胸膛上的姿勢,盡管長發(fā)如散花般被狂風(fēng)揉亂。那紅色的籠罩兒人的薄紗也未曾有半分動搖。
“安心吧,我不會對那孩子出手的,我也很喜歡那孩子?!?p> 橘千花背著手,忽然退開。
今晚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成了。
和藤原龍馬撇清了關(guān)系,略微取得了一點葦名真一的信任,讓他見到了一些更真實的東西。[葦名真一攻略計劃]的第一步走得很完美,這種時候不要過多的刺激他,循序漸進就好了。
時間還有很多,她不著急。
“但是,真一君。”
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風(fēng)暴正在匯聚,身為龐然大物的你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如果不想那孩子被卷進來,還是早點做決斷比較好。”
葦名真一摸了摸手邊的小熊布偶,它不會說話,躺在店主送的小車上,陪他看完了這一切。
這是送給惠的禮物。
如她所言,從那晚開始,自己接觸的事情就越來越壞了。好像滑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只能不受控制地往漩渦中心滑落。
鏡中的一切消散,他和她又回到了先前的祭典。
方才的地獄有如夢幻泡影。
少女依舊微笑著望著他。
在她身后,焰火似繁星,美不勝收。
沒用的鉛筆
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