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最后一個月林可都比較忙,她所在的民事部要承擔(dān)很多申請救濟(jì)的人員的情況核實和救濟(jì)品發(fā)放工作。這多少壓縮了一些她去游航那里的時間,但每隔兩三天她還是會去。
今天的工作完成得比較早,她決定又去找游航。
走在路上,空氣有些冷。她裹緊上衣的時候看到呵出的白汽和紛飛的雪花凝結(jié)在毛領(lǐng)上,于是輕輕拍了拍。拐進(jìn)一條僻靜的巷道看見一些醉漢和三五成群的不明男性盤踞在街角點燃垃圾,同時意圖不明地向她張望。她趕緊繞道而行。
走到游航家門口的時候正好碰見兩位鄰居,林可很自然地與她們寒暄,然后走上臺階掏出鑰匙。門卻自己開了。
開門的是貝索諾娃,兩人已經(jīng)見過很多次面了。
“壁爐已經(jīng)弄好了,想必您會對房間的溫度滿意的。夫人,哦不,女士?!毙」媚锊⒉徽J(rèn)為自己的口誤有任何冒犯,她伸了伸舌頭,臉上帶著俏皮地笑。
林可也不生氣,對于自己和游航的關(guān)系,這孩子知道的并不比別人多?!爸x謝,我們的貝索諾娃也出落成個大姑娘了,改天跟姐姐去楓丹白露找蘇菲姐姐給你打扮打扮?!?p> “真的嗎?太棒了!那里的衣服都超漂亮!”貝索諾娃高興得幾乎跳起來。她知道那家法國人開的商店是小鎮(zhèn)里美與時尚的最后據(jù)點,是專門服務(wù)小姐、太太和林可這樣的高級職業(yè)女性的地方。所以她也知道這種商店只有櫥窗是對自己開放的。不過沒什么好失落,自己本來就沒想過去那兒。于是,在短暫的雀躍后,她依舊燦爛地笑著說:“能遇到您,游先生真是幸運??吹贸鏊麑δι闲牡?,所以特意叮囑我這段時間早點來生火,這樣您來得早也不會挨凍?!?p> 小姑娘的話像暖流一樣從林可的耳蝸流經(jīng)大腦直下到渴望關(guān)懷的心田,讓她心跳加速,嘴角微揚,還略帶一點走神。雖然只是轉(zhuǎn)瞬,但被小機(jī)靈鬼盡收眼底?!澳敲?,我得走啦。再見,林女士?!?p> “哦,再見?!?p> 送走女孩,林可推門進(jìn)屋。屋子里暖融融的,比起自己冰冷的家這里倒更像一個心靈的港灣。她脫下外套掛在玄關(guān)的壁掛上,換上從自己家?guī)矸胚@兒的拖鞋,徑直向廚房走去。穿過客廳時她看見壁爐上燒著熱水,躺椅的右半部搭著一床棉被,被面上散落著一些面包屑,一旁的扶手上還有一個瓷盤和半杯冷水,顯然都是小航早上留下的。躺椅旁邊有個床頭柜,它出現(xiàn)在這里說明房子的主人把這里當(dāng)成了主臥。柜上放著兩本書,《峽谷地理概覽》和《大人類對照詞典》(卷三),兩本書都倒扣著翻開在主人閱讀的位置。
每次來都看到這樣的亂象,林可其實挺無奈的。叉腰駐足了幾秒鐘,她嘟起嘴巴搖搖頭,略帶苦笑地說:“真是沒辦法?!比缓笫炀毜卦妙^發(fā),系好圍裙,拿起工具。一個全副武裝的家庭主婦是所有高熵房間的歸零者。
約莫十點的時候,游航回來了?,F(xiàn)在才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候,可以做一些和回家有關(guān)的事。林可哪天會來,他并不知道,但每當(dāng)在靠近房子時看到窗戶上晃動的倩影,事情就再明白不過了。這樣的時候就像節(jié)日,能享受到熱騰騰的晚餐和干凈整潔的房間。雖然邋遢的人往往并不厭惡凌亂但誰又會抱怨自己的環(huán)境太干凈呢?當(dāng)然除此之外還有……還有……還有還有……管他呢,游航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他一看到家,腳步就加快了幾分。
挨著壁爐背對著門,林可正在看書。聽到玄關(guān)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稍微抬頭說了句:“Buona sera .”
“Buona sera,林姐。嗯?什么味道,這么香?!?p> “晚飯在桌子上呢。我已經(jīng)吃過了,你快吃吧,我剛熱過?!绷挚蓻]有再抬頭,眼睛始終看著書本。
“哎呦,我的林姐呀。你可真是我親姐?!庇魏揭贿呎f一邊快步躥到飯桌前,打開蓋子一看,是家鄉(xiāng)的蘿卜飯!在這兒能吃到家鄉(xiāng)菜,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游航盛了滿滿一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每一次吞咽都凝聚著思鄉(xiāng)之情。這味道像,像極了,和媽媽做的一樣,和她一樣。半碗下肚,飯的味道里多了幾分咸咸的苦澀,游航低著頭,幾乎把臉埋進(jìn)碗里。他強(qiáng)忍著盡量讓淚水通過五官的連接經(jīng)鼻腔滲入口腔,并繼續(xù)狼吞虎咽,任由內(nèi)心啜泣,直到連缽里也顆粒不剩。
游航吃飯用了十幾分鐘,其間林可并未察覺到異樣。她只聽見飯菜入口和碗筷碰撞的聲音,顯然自己臨時起意做的飯得到了對方的認(rèn)可。她莞爾一笑,那笑容發(fā)自內(nèi)心,自然得就像呼吸,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吃完了飯,游航已經(jīng)收拾好情緒,抬起頭來又是愉悅滿足的樣子?!傲纸?,你怎么會做這種蘿卜飯?”
“我爸媽的祖籍都是泉州,從小我媽就常做這個給我們吃,我跟她學(xué)的?!?p> “哦?!這么說我們算是老鄉(xiāng)啊。我就是泉州人?!?p> “是嗎?這么巧。那按你的標(biāo)準(zhǔn),我做的飯正宗嗎?”林可得知游航竟是老鄉(xiāng),一下來了興致,將書倒扣著放在并攏的雙腿上。
“香蔥少了點,而且蘿卜不是家鄉(xiāng)那種蘿卜。別的嘛,還行?!庇魏綋u頭晃腦地點評道。
“哼,我辛辛苦苦做給你吃還挑三揀四的?!绷挚缮宰鲬C怒。
游航卻得意地說:“林姐,說到吃我可是行家。從小受我媽的手藝熏陶,我做菜那也不含糊。有空你還要請我指教一二?!?p> “是嗎?那我沒在的時候,你怎么就啃面包啊?”
“我那是沒時間,我跟你講啊,我會做的菜那可多了,像什么糖醋排骨啦、魚香烘蛋啦、回鍋肉啦、黃金鳳翅啦……”游航掰著手指邊數(shù)邊走到林可坐著的躺椅邊上,在遠(yuǎn)端坐下。
“別說了,別說了,人家都流口水啦!”林可一看也是個典型的吃貨。
“別別,我還沒說我最愛吃的,我最愛吃的是蜜汁排骨和珍珠丸子。這個蜜汁排骨啊……”
“??!受不了了,你回頭教我做。不,你要先做給我吃?!?p> ……
對影映墻,笑語繞梁。林可今晚完全卸下了內(nèi)心的偽裝,活潑的天性表露無遺,好像突然又回到了十八九歲的年紀(jì)。壁爐的火格外溫暖,彼此的眼眸格外清澈,他們沒有聊意大利語,也沒有研讀手稿,只是天南地北地聊著,主題當(dāng)然是美食。在這個極端的環(huán)境里,在這個寒冷的良夜,兩個凄苦的靈魂難得放了個假,彼此內(nèi)心的距離一點點靠近。當(dāng)他們終于感覺到困意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了。游航給二樓的起居室加了炭爐,拿出了最新的被褥,道過晚安,然后回到樓下的躺椅上。
十多分鐘后,二人各自依偎在被窩,輾轉(zhuǎn)反側(cè),回味著今夜暢談的內(nèi)容,神同步地傻笑幾下,直到他們終于禁不住困意的侵襲……
這一夜游航睡得格外香甜,好久沒有這種不受夢打擾的安眠了。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感覺天色好亮啊。再看看時間,8點半!他立刻直挺挺地坐起來,掃一眼發(fā)現(xiàn)林可的大衣還掛在玄關(guān),于是趕緊上樓叫林可起床。
林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睡眼惺忪地打開房門。游航抓住她的肩膀一陣搖晃,說:“林姐,快,你要遲到了?!?p> 兩人急匆匆地收拾好行頭,吃了點游航帶回來的面包,又火急火燎地出了門。下臺階時他們還在互相整理衣裝,在行人看來他們這種親密的行為已經(jīng)到了旁若無人的地步,更重要的是這清楚地表明,林可昨晚在游航家過夜。
等二人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分手告別時才發(fā)現(xiàn)街坊鄰居們用異樣眼神看著他們。幾個大媽提著菜籃子似笑非笑地湊了過來。林可本來也算是個大方的現(xiàn)代女性,可是腦子里或多或少還是有點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突然被這么多人看著,多少會有些羞怯。她不由自主地在往游航的身后躲,一只手輕輕抓住了游航的衣袖。游航感受到了衣袖傳來的輕微拉力,一種莫名的責(zé)任感和保護(hù)欲讓他挺身而出。
“早上好。各位?!庇魏矫鎺⑿ψ屪约赫f話的語氣盡量顯得平淡坦然。幾個鄰居也點頭問好。
“……那么我們要去上班了,回頭見?!庇魏酱饘ν赅従?,又抓住林可的手,讓她挽著自己的胳膊。
林可被游航的舉動觸動。她看著身旁這個挽著她的人,感受到和謝銘一樣的柔情與陽剛。她又想起這些日子和游航一起做的事,那是當(dāng)初大衛(wèi)瞞著她做的同樣性質(zhì)的事。她責(zé)備大衛(wèi)對自己保密,因為她愿意和他一起冒險,不論干什么,即使是錯的,即使會死。命運對她實在太殘酷了,她原以為自己會幸福地?fù)碛械囊磺卸急粺o情地奪走。然而命運又似乎突然對她起了惻隱之心,把她心心念念的一切都集合在一個人身上送回到她的身邊。她突然很想就這樣一直和游航手挽著手,一直走下去。
受到心中波瀾的推動,林可微微靠近游航,以近乎依偎的樣子十分親密地同他走過街角,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然而幻想的幸福感只維持了不長時間。在街角的另一邊,他們遇到了幾個巡邏的警察。這些警察衣冠不整,隨意地挎著槍,手指勾著警棍的掛繩舞著棍子轉(zhuǎn)圈,很難想象大衛(wèi)就是死在這樣一群人手里。
林可突然變得很慌,覺得自己幫游航做了蠢事,害怕有一天那群人又會來找游航的麻煩。她立馬改主意了,她要兩個人一起,去掉“冒險”。她用央求的語氣對游航說:“答應(yīng)我,這段時間的事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好嗎?”
游航感到很奇怪,他說:“本來也沒打算讓別人知道啊,不是你說的嗎?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p> 林可接著又問:“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覺得累了,或者我們無論如何也沒有看明白那些東西,你會不會停下來想要過一種安穩(wěn)的生活?”
游航好像絲毫沒有領(lǐng)會這番話的真意,他不假思索地說:“這里沒有我想要的生活。我只想回家?!?p> 林可于是安靜了。
來到市政廳門口,二人分手告別。游航走了兩步又回頭喊了一句:“對了,忘了跟你說,我準(zhǔn)備報名參加城衛(wèi)隊征兵考試?!?p> 林可駐足了兩秒,將拇指握在手心。出于游航不知道的原因,她沒有回頭,只是說:“我知道了。祝你考試順利?!闭f完快步走進(jìn)市政廳。
整整一天,林可都心不在焉,除了偶爾應(yīng)付地和同事們調(diào)笑之外也沒有什么笑容。晚上回到家,直接走進(jìn)臥室,打開衣櫥,把衣服一件件地拿出來,鋪在床上。全部都是男士的,各個季節(jié),各種場合,最后連地板上都鋪上了衣物。林可出神地看著這它們,想象著它們穿在大衛(wèi)的身上的樣子。當(dāng)年她和大衛(wèi)等幾個人漂流上岸,被帶到亡者鎮(zhèn)。同樣懷著對親人愛人的無限思念,他們互相安慰互相扶助,終于走到了一起。
大衛(wèi)也和游航一樣,總一副什么都想弄明白的樣子,而且他們都明知違法也要偷偷去做只有回歸部才能做的事情。和游航待在一起就好像過去的美好時光又復(fù)活了一樣。他的存在像一種致幻劑或者止疼藥,但今天最后的對話表明他終究還是游航。所以,她對游航到底是真的喜歡還是對過去殘影的依戀?她不知道。她需要時間來弄明白。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林可減少了去游航那里的次數(shù),她好像刻意要這么做。游航也看出林可有意疏遠(yuǎn)自己,那就讓她去吧。他不是沒想過找她,但心里有種奇怪的東西在阻礙他這樣做。那東西出現(xiàn)的時候總是伴著秦曉瑜的幻像。
隨著兩人見面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游航心中的寂寞又開始生長,但這次他很好地管控了自己。他更加投入地研讀手稿,雖然遲遲沒有突破但是不失為一種……一種……一種緩解。
十二月下旬,林可主動接了個大項目,負(fù)責(zé)籌備一年一度的亡者鎮(zhèn)新年晚會,這樣她就有更加充分的理由不去游航那里了……
然后時間很快來到了2021年12月22號,那是鎮(zhèn)上的一個晴朗的中午,浴霸暖洋洋地照著忙碌的人們。鎮(zhèn)中心廣場周圍的建筑上時不時有融化的冰雪墜落。在它們落點的周圍被細(xì)繩圍出了一米多寬的隔離帶,上面掛著牌子“保持距離,謹(jǐn)防墜物”。
林可正在廣場中央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指揮著忙忙碌碌地人群,西爾維婭副部長臉上掛著滿意的微笑,來來回回走了幾圈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以指點的地方,索性回辦公室去了。林可的幾個同事兼閨蜜被派來給她做助手,其中一人名叫廣田由美,和游航見過幾面。她來到林可身邊遞給她一張字條。
“你男朋友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我可沒偷看哦?!庇擅勒f完并沒有走開,而是一臉笑意地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等著看字條上的內(nèi)容。
林可打鬧了幾下趕走由美,然后打開字條。
“有發(fā)現(xiàn),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