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2月的某日,克羅索身著西裝頭戴禮帽,坐在一節(jié)行駛緩慢的火車車廂里。車上人不多,一個神經兮兮剛剛離船不久的水手坐在他對面喋喋不休。
……
“嘿,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U艇發(fā)射的魚雷會拐彎。我親眼看見一顆魚雷從瑪麗號和我們的船中間穿過。當時天很黑,我用探照燈掃到了它,看到它滑出去不遠就向右調頭回來了。我向船上大喊,然后瑪麗號就爆炸了。絕對是那顆魚雷擊中了她,我發(fā)誓??墒谴系挠⒏裉m人不相信我,堅持說是狼群里的第二條潛艇干的。他們還說我精神不正常,非要把我趕下船。正好,這要命的營生我也不想做了。他們不信我吃苦頭的是他們。他們總是自以為是?!?p> 克羅索聽這番話已經不下三遍了,從這一點來講這個人的確有點不正常。因此,為了回應對方,克羅索很禮貌地微笑著點頭。一路上他一直在這樣做。
不久,一位列車員邁著大步從過道走過,喊著:“都柏林,都柏林到啦……”
水手突然兩眼放光,竄起來探頭往窗外望去,然后迅速開始收拾行李?!爸x謝你先生,一路上和你聊得很愉快。在海上我每天只能對著那些不友好的同伴和同樣不友好的德國人。你不一樣?!闭f到這,他停下來抿嘴一笑,看樣子是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最后索性兩手一攤,“不管怎樣,我要回家了,戰(zhàn)爭結束啦!再見?!闭f完,他向神伸出右手。
克羅索還是很禮貌地與對方握手,然后目送他離開。
世界好像安靜了,過了一會兒,又一批乘客陸續(xù)上來。一位西裝領結,戴圓黑框眼鏡,額頭又高又亮的男士坐在了剛才水手坐的地方。他很安靜,一坐下就開始讀報紙。接著列車就又開動了。
克羅索沒有太注意這個人,他以為剩下的旅程將會像這樣在有節(jié)律的咔噠聲中悠然度過??闪熊噮s突然進行了緊急制動,人們在車廂里東倒西歪。那位男士背靠著座椅沒受太大影響,還順手扶了克羅索一把。列車停穩(wěn)后克羅索向他致謝,列車員走過來查看乘客的情況并解釋說前面有人臥軌,逼停了列車,但那個人沒事,在最后時刻自己爬起來躲開了。列車很快會再發(fā)車。
人們松了口氣,開始議論起這事來。
克羅索也有想說的,他對那位先生說:“嗯……自殺,最蠢的事?!比缓筝p輕搖頭,“如果他那么做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自棄之人,死后都要去第七層地獄?!?p> 男士聽了這番話,但只是像先前克羅索對待水手一樣禮貌地笑。
克羅索又說:“進化持續(xù)了數億年,無數生物死了,今天活著的都是佼佼者的后代。我想這份榮耀已經夠分量了吧,可人為什么還要如此看輕自己的生命?這在動物里很少見。”
男士合上報紙,好像來了興趣,他說:“真高興您也愛思考這樣的問題。我時常會想,生命是什么?進化的意義是什么?我們到底進化到了什么樣的程度,將來又該或者又會去向何方?呵呵,全是些看似無用,細思卻別有深意的問題?!?p> 克羅索心中猛然涌起的直覺告訴他自己也許遇到了一個期待已久的角色,所以顧不上從后臺檢視這個人的資料,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他交流:“那么,您想明白了什么?”
男士于是調整了一下坐姿,一本正經地闡述起來:“首先,我認為生命是一段密碼,記錄在細胞染色體內的非周期性晶體上。進化是這段晶體不斷嘗試改變結構,以適應環(huán)境的過程?!?p> 克羅索點點頭表示同意,同時點燃一支香煙,邊抽邊聽,覺得這些觀點并無太多特別之處。
男士繼續(xù)說:“環(huán)境不只是陽光、空氣、水、溫度、土壤之類的東西,還包括生物本身。一個個體的本身和其他個體構成該個體所處環(huán)境的一部分。所謂的自然選擇的方向由環(huán)境決定,那么自然選擇自然包括通常意義上的環(huán)境條件與生物個體們的選擇。不論這種選擇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個體的選擇存在并有其效應?!?p> 克羅索把煙從嘴里摘了下來,夾在手上,聚精會神地聽。
“舉個例子吧。冰川期開始的時候,一些熊躲避寒冷去了更低緯度的地方,一些則留在原地。那里變成了雪原,所以對留下來的熊,晶體中使熊長出白色毛發(fā)的信息成為有利的表述。于是這段結構被保留下來,在種群中比例上升。而去往低緯度的熊則不會這樣進化。冰川期結束的時候,一部分白熊追隨雪線去往高緯度地區(qū),從而使白色性狀保留下來,而沒有去的又會向適應溫暖區(qū)域的毛色進化。這就是選擇的效應。熊如此,人亦然?!?p> 煙灰掉到了克羅索褲腿上,他輕輕撣去,目不轉睛。
“多數生物是無意識的,我們的祖先也是。因此之前的進化都是以與上述類似的方式將改變記載在晶體上。它很緩慢。人與其他生物不同之處在于人能夠做出大量有意識的選擇,而意識對地球上的生物來說是個新課題。它不夠成熟,不夠穩(wěn)定,不易掌控,也不易滿足。它可塑性很強。它改變了我們的環(huán)境。所以它也將改變我們細胞內的信息。也就是說,意識的發(fā)展會給我們的進化帶來深遠的影響?!?p> 煙燒到了克羅索的手指,燙得他跳起來使勁甩手,但他的心還在對方身上,于是把手攥緊了說:“沒事,沒事。您說意識通過影響我們的行為或者說選擇來影響進化。”男士點頭。克羅索又追問道:“那他會讓我們向什么樣的方向進化?”
“你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情上?!蹦惺炕卮?,他目光下垂,思付了一陣?!皩Υ耍抑挥幸恍┎怀墒斓南敕?。首先,進化從未中斷,它的動力一直作用在我們身上,我們能夠感覺到。”
克羅索面露疑惑,進化的動力能感覺到?
男士停下嘗試組織語言,然后接著說:“你感受過饑餓嗎?那種感覺不好受,而且如果個體經常面對這種感受,我想那是種痛苦。痛苦,注意這個詞。它不只由饑餓產生,任何方面的需求得不到滿足時,痛苦都會鉆出來。個體從環(huán)境獲得所需要的一切,當環(huán)境不能滿足某些需求時,其對生物的壓力增大。而環(huán)境壓力是促使選擇的動力,痛苦是神經系統(tǒng)對其作用的具體化?!?p> 克羅索目光游移,不由得想起往事。那場令他殘疾的事故,那段對阿特洛波斯的單戀,還有年幼時來自至親的語言暴力……
拉克西斯心緒激蕩,想起了很多在野外觀察過的動物,還有……
男士覺察不到這些,繼續(xù)說:“痛苦有兩個層次,對于無意識的個體,痛苦表現在肉體,但對我們,痛苦延伸進了精神。意識需要同時面對兩個層次的壓力,它會更高效地做出選擇。然而選擇不一定總是正確,就像有的白熊沒有追隨雪線,所以一定有個體付出了代價,而有些情況下可能不只是個體。我們同樣面臨著這種風險。我們的祖先是自利的,和大多數動物一樣,在野生環(huán)境下,這是有利的行為模式,所以在進化過程中被保留、固化在我們的晶體里。然而今天,意識已經令我們改變了世界,我們的社會不再是狩獵的族群,而是分工從事生產的系統(tǒng),類似蜂群。這個過程太快了,晶體還來不及做出實質改變。因此本能驅使我們在很多選擇上依舊是自利的,這導致了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千百年來,戰(zhàn)爭與我們如影隨形,如果我們繼續(xù)做出自利的選擇,那么隨著我們其它方面的進步,危險也會越來越大。當然,也許戰(zhàn)爭和其他自利行為帶給我們的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會令人反思,但那只是容易在一兩代人的時間里被遺忘的陣痛。真正的困難在于自利是我們的本性,而現實給人的作用又是極不平衡的,大量的站在各自立場的自利行為導致了現實的壓力。很多時候,因為別人的自利行為,使得個體或群體也必須這么做。所以,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自我毀滅。”
見男士停下來,克羅索努力思考并提出自己的理解:“因此,你認為正確的選擇是克服利己主義。那么我覺得可以用法律和制度去約束人行為。這是目前最可靠的手段?!?p> “我不能認為它們沒用,但所有靠人去執(zhí)行的東西都可能被人利用,況且國家層面的集體利己主義無法被約束。因此一切還是要落實到人。雖然自我意識使我們無法像蜜蜂那樣為群體的延續(xù)無視自身,但是至少要找到平衡點,在關鍵選擇上確保文明的延續(xù)?!?p> “我非常吃驚,也非常贊同您的觀點?!笨肆_索說,“我了解歷史,知道人類制造的災難遠遠多于自然給他的。老實說,如果人類因此滅亡了,除人本身以外一切都不會有什么損失,所以你的擔憂是把人類視為一個整體,從根本上仍然是自利的?!?p> 男士卻說:“重點并不是特定物種的延續(xù)。我們不妨這樣想,回到我最初的問題,從物理的角度思考生物進化的意義。熵是無序度的測量,而且是增加的,所以宇宙會向無序的方向發(fā)展。但生命的晶體上總有一些片段是有序并且被表達的,那是生命試圖延續(xù)的信息。因此我認為盡管生命活動加快了熵增加的速度,但那是規(guī)律使然,并非其使命。使命這個詞可能……我是說如果有某種存在創(chuàng)造了生命,那么其也許是希望生命通過進化最終找到某段信息?!?p> 克羅索立刻追問:“什么信息?”言語間難掩急切。
“生命之始只能簡單地復制,進化在功能上只是為了適應各種環(huán)境變化,從而更好地繁衍。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它們嘗試、淘汰、取舍、調整,無意中使遺傳物質記錄的信息不斷擬合某種規(guī)律。也許生命的終極形態(tài)在其晶體中記載了約束萬物的統(tǒng)一理論。它們能夠與各種環(huán)境調和,甚至在宇宙走向無序的終點前力挽狂瀾,逃出生天?!?p> 克羅索腰上一軟倒在椅背上,長出了口氣,說:“那它們是神?!?p> 男士聳聳肩:“差不多吧?!?p> “所以你希望人類能夠克制自私是為了確保繼續(xù)進化,向神進化?!?p> 男士點頭說:“從已知的世界來看,人類的頭腦是有史以來最復雜的結構,我們是最有可能承擔這項任務的物種。
克羅索身子往前一探說:“你覺得你們能做到嗎?嗯哏……我們?!?p> “億萬年來生命變得越來越復雜,晶體記載的信息有更新有丟棄,可總量顯然是增加的。在意識誕生后,觀察、分析、研究、創(chuàng)造的思維過程使我們超越了晶體適應環(huán)境的速度,我們處理了大量的信息,獲得了大量的知識,增強了影響環(huán)境的能力。只要我們不毀滅,有一天我們也許能用技術手段修改我們的晶體結構,使進化急劇加速。自私的模式終將被更有節(jié)制更理性的模式取代,但即使我們沒法直接修改晶體,仍有一種樸素的方法存在。那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選擇。平凡與偉大有時只在一念之間,雖然我們有很多很多的缺點,但不可否認,承載著我們閃光點的東西在任何時代都廣為流傳,我們稱之為高尚的品格或者道德。它表達了人們的向往,試圖用我們的身體拒絕的方式指引我們。這是同自己的戰(zhàn)爭,從文明之初綿延至今,并且無法預見其盡頭。每一個人都身處其中。許多人看似落敗了,他們屈從于欲望或者現實的壓力,遭受了良心的譴責;有的人真的落敗了,用以己度人的理論為自己辯護,甚至標榜自己是活出真我解放天性的智者。然而事實上,那些欲望和本性只是過去的印記,是生命之始一直到其父母傳遞給他的所有選擇的沉淀,不是一個人一生必須遵從的東西,更不是確保戰(zhàn)勝未來挑戰(zhàn)的法寶。人活一世必然向生命注入自己的選擇,力爭做出正確的選擇才是有智慧的個體活著的真正意義。一個人也許做不了什么,但一個人也可以影響很多人,如果有足夠多的人在人生的眾多選擇中做了足夠多有積極意義的事,那么社會環(huán)境的基本面就會改變,讓正確的選擇越來越容易?!?p> “你所謂的正確的選擇就是去做道德的模范嗎?”克羅索搖搖頭笑了,“不可能,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不是道德模范?!蹦惺坎痪o不慢地說,“也不是不可能。也許很多要求我們不是經常能夠做到,但如果我們會為別人追求崇高的行為給予贊賞并從中的得到鼓舞;會愿意為做一個更好的自己而付出血汗,哪怕無人喝彩;會為自己某一次劣根性的發(fā)作而感到羞恥,哪怕沒有除自己以外的人知道,那么我們就正在這條進化之路上邁進。文明呼喚這樣的行為,只要文明存在就會不斷制造機會讓人們嘗試著去做?!?p> 克羅索又質疑道:“不不不,我還是懷疑。這樣會很痛苦,也很矛盾。你說環(huán)境壓力催生痛苦,那么成功的進化或者正確的選擇應該趨向滿足個體需求,消減環(huán)境壓力,緩和痛苦。而我如果照你說的做,我可能就要長期忍受并且看著不受此類約束的人暢行無阻。更多的資源會流向別人,我的痛苦好像加劇了?!?p> 男士眉毛一挑說:“朝菌不知晦朔,惠姑不知春秋。個體的一生太短,很難看到顯著的改變,即使有意識活動加速發(fā)展,我們依然不能指望在幾代人之內克服困難,更不能奢望功成在我。因此有些痛苦必須忍受。我想最早爬上岸的魚也不會覺得在陸上比水里舒服??墒且坏┒喾N需求無法同時滿足,那么舍棄對某種環(huán)境的依賴也許才是最好的進化。誠然,會有魚又退回到水里。但兩種選擇決定了將來誰的后代坐在餐桌上,誰的躺在盤子里。文明是一塊新大陸,我們才剛剛爬上淺灘。是時候拋棄腮和胸鰭,長出肺和四肢了。”
克羅索陷入沉思,好一會兒才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如果文明得以延續(xù),人類最終迫近真理,卻發(fā)現無法逃出生天,一切都只是上帝營造的一場虛幻的游戲呢?”
“那我們一定已經找了靈魂安寧的港灣,欣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同時上帝應該也會因為他的造物并非平庸而玩兒得盡興。”男士說完很坦然地笑了起來,兩眼放光,腿腳不自覺地抖動,然后又說:“即使身處果殼之中,依然自以為無限空間之王。相信我,朋友,人類能做很了不起的事。不然上帝為何要變亂我們的語言?”
“基爾代爾?!绷熊噯T這時又從車廂里走過,“基爾代爾到啦?!?p> 男士站起來說:“真抱歉,我恐怕得下車了。很高興遇到你?!闭f完伸手向克羅索。
克羅索也站起來與對方握手,心想:謝謝,也許你讓我有了一個方向。你們是值得期待的,如果你們選錯了,生態(tài)球應該成為一道保險。它由我親自打造,希望會有完美的效果。
拉克西斯則想:“克羅索,我收回之前對你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