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啟明走后，白秋辰依舊沒有被人銬上枷鎖。
牢門坦蕩蕩的開著，就好像等著她自己走出去那樣。
她沒有那么做。
李啟明其實并沒有逼問她什么，也沒有要求她去指認皇帝的意思。
他只是說了一串串的數(shù)字，揭示了一個個血淋淋的真相，說出了一個個讓人振聾發(fā)聵的名字。
就像是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皇帝和巡路使們沒有發(fā)覺的時候，串聯(lián)起了整個大秦。
從多少年前開始，一代代的法家編織出了一個巨大的羅網(wǎng)，新鄭與上蔡之間你死我活的血腥爭斗，韓家與李家之間此消彼長的權利斗爭，那些朝堂上的唇槍舌劍，江湖上的刀光劍影?？此泼恳淮味际窃谝环綄⒁獕旱沽硪环綍r，在皇帝的有意平衡與干涉之下消弭，但那都不過是為了掩蓋這羅網(wǎng)正一步步逼近阿房而故意制造的假象。
就要到了收網(wǎng)的時候了。
恍惚之間，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個自己殺死張丞相的晚上。
那個鬢角發(fā)白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椅子上，見到她提著劍走進來的時候，似乎并不覺得意外，只是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武安侯，這咸陽的夜景，真是無論如何都看不膩啊。”
中年男人帶著些微醺的醉意，看向了窗外的咸陽。
咸陽的燈火，比天上的星辰更多。
這里是功名利祿之都，爭權奪利之地。
不分白天夜晚，總有人用骸骨筑起階梯，爬上權利的寶座。也有人落下高臺，一生的是非都化作一聲嗚咽。
更有萬千普通人，生在此地，長在此地，死在此地，等待著帝國再一次的召喚。
有人拼了命的想要逃離這里，但更多的人為了那黃金與醇酒，美人與權利，拼了命的擠進來。
咸陽就像是頭活著的巨獸，人類的生老病死，得意失意不過是它的新陳代謝，以吞吐權利與靈魂的方式在千年來不斷的擴大。
張丞相正了正衣冠，看向了不發(fā)一言的白秋辰。
“武安侯，我衣冠尚且正乎？”
白秋辰拔出龍彩劍。
“張丞相之衣冠，一向為百官表率?！?p> 張丞相點了點頭。
“理應如此。”
“昔日讀書，讀到荊軻欲刺秦，借秦之叛將樊於期的頭顱一用，每每讀到此處，雖然恨極荊軻為燕丹寡謀豎子而阻我大秦橫掃六國之大計，可也常被樊於期獻頭之心所感染，潸然淚下?！睆堌┫嗪偃灰恍Γ骸皼]想到今日，張某庸碌凡人，竟也有了比之古之大將的時候！”
看到白秋辰臉上稍有猶豫之色，張丞相突然怒目圓睜，呵斥道。
“武安侯為何還不出劍？莫非在等我酒醒嗎？”
然后，白秋辰便刺死了張丞相。
張丞相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白秋辰之前對付的任何敵人都要在肉體上比這個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之年的男人要強大的多，但白秋辰在刺死了張丞相之后，卻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之中。
——而在今天，那些白秋辰之前聽不懂的話，在被李啟明用話串聯(lián)起來之后，連同那些平時被她忽略的細節(jié)一起，似乎要將她扼死在窗明幾凈，不關牢門的居室獄內(nèi)。
這時，她聽到了外面?zhèn)鱽砹四_步聲。
白秋辰抬起頭來，想看看是不是那個廷尉折返，若是有機會，她便折斷那個男人的脖頸——她殺不了所有的國賊，也沒法挽救即將變天的大秦，但至少能有一個殺一個！
但是，走進來的是康絲坦斯。
“康絲坦斯？你從洛河鄉(xiāng)回來了嗎？”白秋辰說道：“這么說，李星淵和泡泡也來了？”
康絲坦斯點了點頭，坐到了李啟明之前坐的那個椅子上。
“我之前還答應了要請他們吃飯來著，但看現(xiàn)在這個情況——”
白秋辰苦笑了一聲，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聽著，康絲坦斯，我有件非常嚴重的事情要跟你說，聽到這件事情之后，你一定要立刻趕往阿房，法家用了公子獻頭的計策，張丞相是故意求死的，為的就是讓李廷尉作為上蔡派的代表獲得皇帝的信任，然后他就能——”
她突然搖了搖頭，把要說的話全都咽回到了肚子里。
“康絲坦斯，你在進來之前，見到李啟明了吧？”
康絲坦斯點了點頭。
“他明明和我說了那么多的事情，卻又不攔著你見我？”
白秋辰并不傻。
“他是想通過我把這些事情告訴你？不對，是告訴回天監(jiān)？”
白秋辰看向康絲坦斯，說道：“康絲坦斯，我有一件事情要問你，你一定要誠實的回答我。”
“問吧?！笨到z坦斯危襟正坐，冪籬下面的眼睛認真的盯著白秋辰的臉。
“對你們回天監(jiān)來說，皇帝是不是也是活著——還不如死了？”
康絲坦斯心頭一緊，臉上卻不動聲色。
“你到底聽說了什么？怎么會這么問？”
但白秋辰卻苦笑出聲。
“康絲坦斯，我說過了吧？要誠實?！?p> “你每次說謊的時候，眼睛都會情不自禁的稍微往下看?！?p> “你究竟知道什么？法家的計劃，難道回天監(jiān)也有參與嗎？”
康絲坦斯穩(wěn)定心神。
白秋辰雖然用著這樣嚴厲的語氣責問她，但聽上去，她好像只是從李啟明那里聽說了一點法家的消息，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有了弒君的心思，還得到了大羅天的支持和配合。
不過白秋辰雖然沒有說出具體的消息，單從她之前說出的那幾句話中，其實也不難拼湊法家那邊的想法。
法家，大概也對那位不老不死的皇帝，感覺到不滿了吧？
在完美的法家制度當中，不應該存在一個游離于所有法律之上的皇帝。
如果不能把皇帝也歸于制度當中，那么就將制度外的皇帝毀滅。
無論是新鄭還是上蔡，他們都是為了這樣的理想而努力的。
“我保證，回天監(jiān)絕對沒有參與法家的計劃?！笨到z坦斯沒有說謊，自然就沒有那些下意識的小動作：“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你想想，若是回天監(jiān)已經(jīng)參與到了法家的計劃當中，李啟明又何必要讓你來告訴我他們的計劃呢。”
白秋辰看著康絲坦斯的眼睛，緩緩的點了點頭。
“如果沒辦法相信我的話也沒關系?！笨到z坦斯站了起來：“我是來救你的，白秋辰?！?p> 康絲坦斯把手伸向了坐在桌子對面的白秋辰。
“你愿意相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