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大夫治療過那么多的疤痕,見多了多少人受不了那種疼,便同南風提議。
“丫頭,我建議你用第一個方法,女孩子將來抹點粉就遮擋住了,第二種方法雖然能完全去除,但是第三天的時候那是很疼的。光是恢復就要半個多月,不能見水,不能見光?!?p> 南風猶豫了一下,卻問:“那我耳后的疤能去掉嗎?”
樸大夫認真的看了一眼耳后的疤痕,點頭,“去是可以去掉,但是要糟大罪。”
疤痕是當初傷口愈合的時候沒有用好藥,沒有長好。若是想讓它恢復原樣,只能重新讓長的不規(guī)整的地方重新長。
樸大爺心中也有些不忍了,道:“得用刀將這一塊的不規(guī)整的疤痕去掉,換著用我的藥,細心照看著一點點的讓它重新長出來。”
韓一鳴心頭一緊,緊張的看向南風。
可是女孩這個時候臉色卻是異常的平靜,聽了這話好似一點也不擔心會不會痛。
他倒是有些后悔提出讓她去掉疤痕了。
樸大爺再看了看那耳后疤痕的位置,打心眼里建議。
“丫頭,我給其他人去疤的時候一般不明顯的都是不建議去的。別說你一個姑娘,就是一個大老爺們,將血肉重新割開也是要哇哇大哭的?!?p> 血肉之痛不是那么簡單就能忍著的,更何況是臉。
南風卻輕輕搖了搖頭,對樸大夫道:“您等我一下,我還需要您看一些傷口。不過為了避免非議,我喊個人?!?p> 說罷,轉身竟然出去了。
樸大夫不解的回頭看向韓一鳴,“她身上還有傷?”
韓一鳴眸子徹底沉了下來。
不一會南風就回來了,身后還跟著紀大娘,進門便笑道:“我身上還有些傷讓大夫看,但是到底男女有別,雖然我不諱疾忌醫(yī),但是到底是要找個人見證,不然徒生事端?!?p> 樸大夫頓時就明白了,笑道:“丫頭考慮周全,敢問丫頭的傷在哪個部位?”
“背部?!?p> 紀大娘是個圓圓臉的矮小婦人,看著就是一團和氣。今日自然是知道韓一鳴找了大夫專門給南風祛疤,剛才還在和老頭子說,指不定南丫頭的這門婚事真的能成呢。
此刻笑道:“既然是背部,那我們?nèi)巧峡窗?,我和丫頭一起去?!?p> 南風點了點頭,先朝樓上走去。
三人前后上樓,韓一鳴抬頭看去。女子一臉的平靜,身上的疤痕似乎從來沒有在她心里有過別扭。
臉上,背部,她身上到底還有多少傷?
鬼使神差的韓一鳴一步步的踏上了臺階,在踏上最后一節(jié)臺階的時候屋里突然傳來驚叫聲!
韓一鳴猛然抬頭,飛身一腳踢開了門!
轉過屏風,只看到南風立刻拉起來的衣服!
紀大娘驚恐的目光還沒有消退,樸大夫也皺著眉搖頭不語。
南風攏好衣服,上前一腳踢在了韓一鳴的腿上,抬頭惡狠狠道:“你有病吧!”
韓一鳴卻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越過她看向紀大夫,“怎么了?”
紀大娘此刻滿眼是心疼,眼底的驚恐還未消退,捂著嘴,聲音似乎顫抖,“丫頭的背......”
下一刻南風只感覺身子一個陡轉,衣領就從脖子處滑落,剛想拉起來,手卻被人別到后面!
韓一鳴將南風整個人擋住,一把拉下了衣領,下一刻手上的青筋立刻爆起!
“韓一鳴,你有病??!放開我!”南風無法動彈,一腳用了狠勁踩在了韓一鳴的腳上,可是身后的人卻紋絲未動。
樸大夫和紀大娘對視一眼,均嘆了口氣,默默的出去了。
韓一鳴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她的左肩,他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只看到那三條泛紅的,扭曲的的肉,覆蓋在從左肩膀到腰部的位置。
眉頭一點點的蹙起,韓一鳴嘴唇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南風知道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遂停止了掙扎,面無表情的看著前面的屏風。
“看夠了嗎?呵,好看嗎?”
身后的手松了,南風猛地掙脫開,將衣服攏上,直接往外走去。
“疼嗎?”
南風腳步一頓,許久,抬了抬頭,回:“忘了?!?p> 韓一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去的,走到樓梯的拐角的時候正看到那個女孩擼著褲腿和袖子讓樸大夫查看傷口。
纖細的胳膊上坑坑洼洼,整個小臂似乎都褪了一層皮似的。
那腿上......更是不忍直視。
紀大娘早在一旁捂著嘴巴眼底含淚,半蹲在南風身邊,憐惜道:“丫頭,你不是京都來的嗎?這一身的傷是怎么來的??!這當初,該有多疼啊!怪不得湘江這么熱的地方也從來沒見過你穿短點的衣服,一開始只以為你從京都來的,不習慣這樣的風俗。”
韓一鳴踏下臺階,默默走到一旁的椅子前,坐下。
是啊,他也以為她只是保守。
南風將褲腿和衣袖捋下來,抬頭看向樸大夫,問:“能完全去掉嗎?只要能,多疼我都可以?!?p> 任見識過再多的傷口,樸大夫此刻也有些驚了,一個女孩子,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傷呢?
還有背上的,那該是什么動物抓傷的吧?
那么大的傷口,能活下來,可真是不容易。
“丫頭,聽我一句,身上的傷本也看不出來,其實不用去掉?!?p> “我想去掉?!边@是我來到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送給我的禮物??墒牵椰F(xiàn)在不想要了。
南風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憋著一股什么勁,就是感覺,那些疤不想留著了。
南風先勸說著紀大娘回去,才認真的看向樸大夫,道:“我想把疤去掉,一點也不剩,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p> 這兩年坑了那人不少錢,該是能夠的。
樸大夫憐惜的看著南風,皺眉。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情,只是你曉得那有多疼嗎?并且......并且如若要是發(fā)炎,那是要命的!”
要命的......
南風微微怔楞,遂一笑。
如果要是要命,五年前就該死了吧。
夜色如醉,水中月如天上月,水道之間兩扇窗戶都亮著燈。
南風在窗戶下做了一個簡單的榻榻米,上面鋪上了薄薄的毯子,抱著腿靠在墻上看著窗外的月亮。
韓一鳴喝完一杯茶,順手將茶杯丟進了河里。
南風笑道:“你說滄海桑田后,這里要是成了陸地,會不會是一座杯子山?”
韓一鳴哼笑一聲,“那個時候或許就沒有人了。”
南風瞟了他一眼,道:“你生錯了年代?!狈旁谒莻€時代,這思想,或許能研究個什么。
誰料那人確接了一句,“是啊,錯了,不過是錯了時候?!?p> 韓一鳴看向南風,“我問老樸頭,他說那傷該是豹子,老虎之類的爪印。而你身上的傷,大約都在四五年前?!?p> 韓一鳴垂眸,語氣很平穩(wěn),可是卻總覺得在抑制著什么,“四年前,你和那個人在一起?!?p> 四年前啊......
南風將頭磕在窗戶上,這么一想,突然就笑了,“四年前了啊,的確是四年前了,感覺好快啊,我都老了?!?p> “發(fā)生了什么?”
“發(fā)生了什么......”南風似在自問,動了動有些麻了的身子。
月色清涼,水面更是冷寂。
“那天,都有些冷了,可是還要過個冬天,沒有東西吃也沒有鹽?!蹦巷L深吸了一口氣,頓了好一會,才道:“我出去,找到了鹽石,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那個滿臉鮮血,正在啃食野羊的豹子。就在入口,我嚇壞了?!?p> 想到那個時候軟著身子攤在地上,南風就覺得那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我沒辦法從那里回家,只能從個陡峭的山崖上下去,那有一片的荊棘叢,可是我不敢停,也不敢疼,我害怕它追上我,害怕撕扯掉我的肉。于是,我就找了藤蔓,從山崖上垂了下去?!?p> “你說我那個時候怎么就能那么虎呢?”
直接用一根繩子下來了,那個時候三十來米啊,竟然兩條胳膊就堅持下來了。
韓一鳴手里的杯子握的幾乎要碎!
月光打在窗戶上,打在南風纖細的五指上。
“后來,山里下了大雪,那個晚上,那個我以為他不會循著氣味來找我的那個晚上,那畜生撲開了山洞的木板門?!?p> 眼前的景慢慢模糊了,南風轉過頭,擦掉了眼淚,輕聲道:“我擋在了他面前。”
韓一鳴猛然看向她。
南風吸了吸鼻子,抬起頭去看天上的月亮,眼淚才不會流下來。
江面是那么的安靜,漆黑中卻帶著月光的希望,讓人不是那么害怕。
南風緩緩道:“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擋在他的面前,或許是因為他死了,我也很難活下去吧。”
南風扭頭看向韓一鳴,“你沒有經(jīng)歷過,不曉得自己一個人在森林的絕望?!?p> 女孩聲音平淡,但是依稀還是能聽到那故作平淡的言語中的脆弱。
“你喜歡他嗎?”韓一鳴凝視著那個人。
南風看著那明月,嘴角輕揚弧度。那三年的生活一幕幕的浮現(xiàn)在腦海里,最后緩緩停在了那一日。
“我受傷昏迷了兩日,他腿完全不能動,卻在祁連山北部冬日的雪地上爬了兩天照顧那個家的時候......”
南風抬手,截獲了還未落下的淚珠。看著手上的濕潤,緩緩道:“那個我把他的手和我手交疊在一起放水微燙的水盆里的時候,我心里想的是,我想照顧他一輩子?!?p> 南風使勁咬了一下下唇,淡淡的血腥味和疼痛讓她終于忍住了要不顧一切哭起來的沖動。
月色清冷寂靜,水面平靜無痕。
韓一鳴握著的那杯子一聲脆響,夾雜著鮮血落在了地上,看著那手上的傷口,感受著那痛意,他問道:“你不惜一切去掉疤痕是要去見他,是嗎?”
“我不想見他?!蹦巷L微微蹙眉,似乎也在捕捉心里的想法。
“我,害怕見到他?!?p> 至于為什么突然想要去掉疤痕,南風覺得或許是想喝過去道個別吧。
疤痕沒有了,她可能才能欺騙的告訴自己,他們之間什么關系也沒有了。
韓一鳴從南風迷惑的目光中似乎明白了,那雙總是驕傲的桃花眼,此刻卻遍布自嘲。
南風跪起身子,看著對面的人,伸手關上了窗戶。
卷著濕潤水汽的微風送去了一句話,“世界很大,別在這里浪費時間了,我是一個自私的人,不值得付出。”
手慢慢伸出了窗外,嵌在手心上的最后一片瓷片掉落在了水里,撲通一聲,蕩起一層一層的漣漪,直到對方的那堵墻消散。
南風,到底是再次受了那疼。
那一天,碧靈湖周圍的鄰居和常來的小販都心照不宣的不再去喝茶,甚至那一片都不在去。
紀大伯坐在自家屋子里,看著外面的水面發(fā)呆。
空空的茶館內(nèi),只有那張?zhí)貏e的椅子里躺著一個人,微微閉著眼睛。
他武功并不好,可是不知為何此刻的聽力卻那么好,女孩隱忍的聲音像錐子一樣一下下的扎在心里。
老樸頭說,疤痕要一點點的治,趁著冬季,先把后背和臉上的處理了,以免發(fā)炎。
背后,她背后的疤。
腦子里那日所看到的如同噩夢一樣揮之不去,小東說他對她的喜歡,不過是救命之恩加上脾氣有趣,得了他一時的在意。
可是,不是啊。
看見她疼,他心里更疼。
就如同,母妃死的那一天,痛徹心扉。
“?。 睒巧蟼鱽硪宦曀盒牧逊蔚暮敖?,緊接著是壓抑的哭聲,韓一鳴猛然睜開眼睛!
小東站立在身旁,抬頭看向樓梯的方向,萬年不怎么變的臉,此刻竟然有了些心疼。
“樓上的熱水不夠,下面再燒一點!”紀大娘慌忙著說了這一句,便轉身又回去了屋子!
小東怔了一下,回過神的時候只見自家少爺已經(jīng)越過柜臺,笨拙的打開了爐子。
或許,他這次,猜錯了。
這場對許多人心里的折磨,在黃昏之際結束。
韓一鳴走上樓梯的時候路過樸大夫,他那常年的一身灰白衣上血跡點點。
樸大夫看了他一眼,道:“我給她喂了藥,甚至迷藥都用了,可是太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