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中人生的最后階段,理論上應(yīng)該一直在吃番邦菜。但是他太忙了,忙著為國為家爭一口氣,把三明治當三餐。他想盡快完成學業(yè)早回國,一分鐘當成兩分鐘用,要從生命里榨出光來。有多余的精神也想著,家里現(xiàn)在如何了,父親不肯躲到上海租界里托庇于洋人,母親常年吃的藥還買得到嗎。日本鬼子千萬不要招惹父親,父親若是生了氣,必定義正嚴詞斥責鬼子,他們可不會縱容他的脾氣。錢他有,卻不敢大手大腳,有點兒雖身在海外共赴國難的意思在里面。
七成熟的牛排先送上來,沈振中想幫可愛把牛排切成小塊,刀叉一抓到手里,反射地甩了出去,恰恰掛在裝飾用的假花枝頭上,一晃一晃地,幸而沒有到驚擾用餐的其他人。阿毛瞇著眼睛品著難得的紅酒,小祥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生怕他浪費了一滴,倆人都沒有參與到沈振中的驚心動魄里去。原來餐具外面鍍了一層銀,沈振中故作鎮(zhèn)定,收回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到膝蓋上,要是剛才插到阿毛或小祥身上,后果想都不敢想。
可愛餓了一天就等著這頓,早沒有力氣了,她撿回刀叉,根本不切,用叉子挑起牛排,在熱氣里大口大口吃著。在小祥心疼牛排的目光下,只有周可愛還能吃得下去,一點不影響消化。
端上來的套餐沒有菜單圖片漂亮,沈振中懷疑真會有那么好吃嗎,還是只是可愛從小到大沒見過世面,什么都當成好的。他滿是心痛、羞愧,單單是把可愛養(yǎng)豬似的養(yǎng)大,卻沒能讓可愛過上過好日子,他對不起可愛的外公。
沈振中沒有人的正常需求,自然不能深刻理解錢的用處,便是之前對錢有了幾分熱切,三分鐘的熱度早散光了。他做人的時候還很年輕,年輕人呢不知天高地厚,沒吃過苦頭的不會把錢放在心上,等他了解錢的好處,要比人花上多幾倍的時光。他是不是應(yīng)該聽阿毛的:你想要好好地做人?你身上最不像人的地方就是不奔著錢去。得想辦法多賺點錢,這個時代以財富論英雄,識時務(wù)者才為俊杰。
沈振中在沒滋沒味地胡思亂想,眼睛的余光里冒出紅紅的一片東西,一閃之后飄然而下。餐廳幾乎是H城最高的地方,從哪里飄來的東西會飛得這么高。他的注意力立刻轉(zhuǎn)換了地方,探頭往窗外張望,然后他看到一個人,一個一身紅的女人,從他眼前墜落,幾乎一瞬間,重重落地,樓下傳來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沈振中急忙站起身來,向下看,女人身下一灘猩紅,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
沈振中跌坐回椅子里,如果剛才他反應(yīng)能快些,當即出拳擊碎玻璃,本來可以救回那個女人。
阿毛跟著向外看了一眼,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知道沈振中又把事兒攬在自己身上,拍怕他的肩膀,“不要自責了?!痹俣嗟陌参康脑捤舱f不出來。小祥吞了吞唾沫,對阿毛剩了酒,可愛剩了牛排,不再出言責備。
那一天死了誰,為什么死,一概打聽不到。報紙新聞里只有一條短短的消息,有人因生活所迫自殺。等到沈振中漸漸不再糾結(jié)這件事,事情卻自己找上門來了。
十元店是家族企業(yè),可愛的空余時間皆要奉獻出來,以報它的養(yǎng)育之恩,何況她也沒錢從事其他休閑娛樂活動。那一日,她坐在店里胡亂翻著漫畫,對進門的人都是一概懶洋洋地,“需要什么自己看,找不到再來問我?!?p> “我不買東西,我專門來找你的。”她抬起頭,原來是認識的人,就是梵高花園廣場的算命老人。上次他說她有血光之災(zāi),她就真有了災(zāi)了,可愛當機立斷,扔下書,轉(zhuǎn)身逃上了樓梯。
“誒,你躲什么,我上次說得不準嗎?”老人在后面叫她。
外公對星相占卜不感興趣,吉兇禍福隨它的便,他自己漫不經(jīng)心地學了,只會些皮毛,到可愛這里只會些毫毛。真要有事,上樓也沒用,她慢吞吞地走下樓,直覺老人來者不善,“又占卜出什么了,您直說吧,我還有什么樣的血光之災(zāi),非得您送上門來嚇唬我不可。”
“不是災(zāi),我算出來,你近日能發(fā)筆橫財。不信?等我細細說給你聽?!崩先肆噙^椅子不客氣地坐下。
在沈振中看到的女人墜樓之后,啟明星廣場的朱老板被警方傳喚調(diào)查。紅衣女人留下遺書,痛訴朱老板,詛咒朱老板不得好死。自殺和朱老板確實有關(guān)系,但是既然不是朱老板推她下去,法律也無法定他的罪。朱老板不是沒經(jīng)過事兒的人,他本來不放在心上,奇怪的是在那以后,他在酒宴上,正和人端著酒說笑,忽然一下子直直厥倒,昏迷不醒,一到了醫(yī)院又忽地清醒過來。他以為沒事了,當天夜里在家中開始夢游,惹來小嬌妻好一通埋怨。他的心若是脆弱,做不下那么多的缺德事,肯定不是心懷愧疚。醫(yī)生又檢查不出他身體上有什么毛病,僅僅給他開了補腎的方子。
算命老人在梵高花園水池邊上擺攤不用交租金,朱老板也算是他的老板,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他對朱老板驚鴻一瞥后,特意跑去求見朱老板,朱老板是被怨靈纏上了,有性命之憂,但是不用怕,他會介紹個法師給朱老板。
老人翹起二郎腿,坐得極為舒適,“我上次見到你,就看出來你不是一般人,整個H城只有你有本事幫他?!?p> 說了這些話,可愛也沒有準備茶水招待他,他自己動手剝了柜臺上可愛自己享用的巧克力,“唔,這個是高價貨,你真會吃,便宜貨就是不行。我不是外人,和你外公是老交情了,以前我建議給你取名叫周易,你外公還不肯。我天生一雙陰陽眼,別的降妖除魔的能耐我是沒有的,所以我來找你,你外公肯定把一身本事都傳給你了。我介紹這筆生意給你,朱老板肯出三十萬,我只拿三萬中介費,剩下的都是你的?!?p> 可愛舔了舔嘴唇,三十萬,說不動心是假的,有了這筆錢,沈振中想去昆侖山的經(jīng)費說不定就夠了。她愿意看他達成心愿,能變回人最好,在她還年輕的時候,跟著他折騰一番,即便沒有結(jié)果,那也總算是勇于嘗試,不留遺憾??梢幌氲疥P(guān)于朱老板的傳聞,她又退縮了,“不行,不行,我不能幫為富不仁的人做事?!蓖夤酪R她的,沈振中知道要打她的。
算命老人為朱老板叫起屈來,“真是冤枉啊,誰說朱老板是壞人。他是大大的好人,每年資助好幾個貧困女大學生。不招嫉妒怎么能算是有錢人呢,你別聽信那些謠言。”
聽他這么一解釋,可愛半信半疑,畢竟她也不了解朱老板的為人,憑他的外表和傳聞定了他的罪的確不公平。接下來,算命老人道,“朱老板不僅人好,長得也帥?!笨蓯勐牭竭@里,翻了個白眼,跟他沒什么好說的了,前面關(guān)于朱老板人品的論述也都不好說了。
算命老人繼續(xù)喋喋不休,“那個跳樓的女人是一時想不開,誰讓啟明星廣場是H城最高的大樓,想跳樓有比這里更合適的地方嗎?牽連上朱老板,完全是誤會,如果和他脫不了干系,警察早把他抓走了。”
他貼近了可愛,“我?guī)椭炖习逅氵^,他命里有生死劫,就在今夜。如果你不救他,他等于因你而死,你過意得去嗎?”
“等等,我還非得救他?這不是訛詐嗎?”可愛又欲走,被老人鷹爪似的大手鉗住了袖子。
“除妖降魔是天機門人一生本分,你外公沒教導(dǎo)過你嗎?”老人眉宇間端嚴凝重起來,手上的勁力也加重了。
大道理壓下來,壓得可愛喘不過氣來。可是……可是,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驅(qū)過鬼呢。驅(qū)鬼必需的一干道具,大公雞要有一只吧。自禽流感肆虐之后,不要說花冠錦羽土鳳凰似的雞王找不到,沒精打采的蔫雞也不好找,冷凍白條雞肯定是不頂用的。近幾年她唯一見過的黑狗是德國黑背,正常人都養(yǎng)京巴貴婦雪納瑞。為了她不認識的毫無交情的朱老板,要先害一雞一犬,于心何忍。
外公曾留下的一件魍魎罩,是收妖捉鬼的專門法寶。可惜用不得,它上面少了一個靈犀把手。說是靈犀,自然不是凡犀,那得犀牛修煉成了精,取了它的整支角打磨而成,這件魍魎罩上的靈犀不知道丟了多久,基本等同于廢物??蓯垡欢扰既辉趧游飯@,遇到了成了精的犀牛。她扒著欄桿,熱切地和它交流,表明了自己的請求。犀牛背過身去,把碩大的屁股沖著她,嘴里哼著,“我現(xiàn)在靠外表吃飯的,你把犀角拿走了,我還能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