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蘇野,見過夫子!”
管教書舍內(nèi),蘇野進得門來,朝主位上的老先生抱拳一拜。
杜清平身著青衫,卻沒了往日生機消弭,將火籠藏襠里取暖的窘態(tài)。袍袖攤開,大喇喇的躺臥在書塌上。
頗有魏晉風流。
“《大衍辭林》,可都背熟?”
蘇野點頭應諾。
“開始吧?!?p> “《衍太宗朝議十策.治國策》,明觀年間,大衍勢盛,萬邦來朝?!?p> “太宗云,國祚之強,在于社稷?!?p> “社稷昌盛,出于萬民......”
書聲瑯瑯,沒有半點磕磣。
以往背書,都會莫名心虛的蘇野,這一次卻順當無比。
半柱香工夫,《朝議十策》內(nèi)的《治國策》,《行軍策》,《外邦策》等已悉數(shù)背完,到得開國功臣和駐邊名將部分。
“《藏鋒閣.二十四功臣》,趙國公?!?p> “昔武祖起于黎原,擢兒郎三萬?!?p> “伐大鄴之暴政,挽大廈之將傾。黎原長孫氏,散盡家資,從軍出征......”
背完十余名功臣,線香燃盡。
蘇野頭腦發(fā)昏,喉嚨冒煙。
......
“夫子,你讓知白喝口水吧,嗓子都啞了?!?p> 華安不知何時進門,朝紅衣少年點了個贊。
待得離硯先生點頭,方才轉身將爐火上的粗茶拎來。替夫子斟滿,方才給蘇野倒了一杯,暗中使了個眼色。
“方才到哪兒了?”
杜夫子等他喝完,再度開口。
“《名將篇》,只差杜國公便已背完?!?p> 華安一副老學監(jiān)的派頭,翻著抄本,信口答道。
“老夫怎地不記得護國公,魏國公等人的事跡?”
“背過了,夫子?!?p> 華安神色不變,迅速翻書:“知白是這么背的?!?p> 覓得《護國公》篇,開始學著蘇野的背書節(jié)奏,照本宣科的念了出來:“護國程氏,為大鄴名將之后,救國為民,累世功勛......”
“罷了,可能是老夫記錯了?!?p> 聽得華安的語調(diào),頗為耳熟。
杜清平一擺手:“蘇小子,你繼續(xù)?!?p> “大鄴十四年,鄴煬帝大興土木,云游江南。杜國公尚在朝中,為工部侍郎,見此苛政,便執(zhí)牙笏于殿前,頓足長呼?!?p> ......
華安:“......”
背的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人物出處,從政經(jīng)歷呢?
怎地哧溜一下,就到了大鄴朝堂,委身工部?
聽到此處,主位上的離硯先生,瞬間從案頭坐起身來。伸手出去,就要抓牢桌角的戒尺。
華安見狀,退開半米。
免得濺一身血。
就聽長身而立的紅衣少年,繼續(xù)背道:“杜某一氣化三清,敢叫鬼神無遁形?!?p> “啪嗒!”
戒尺落地。
書生意氣爆棚的杜清平,眨眼起身:“這詩,老夫怎地沒讀過?”
“天不生我杜清平,大衍萬古如長夜!”
不待他詢問出聲,蘇野第二句詩,已然脫口而出。夫子聽得,上前一步,牢牢將他捉?。骸肮?,天不生我杜清平,大衍萬古如長夜?!?p> “狂放!”
“真特娘狂放!”
“有此一句,可蕩盡半生塊壘!”
吟了六七日,依舊尋不到下半聯(lián)的杜清平,瞬間覺得清氣沖霄;胸中郁結了大半輩子的塊壘,也隨之落地。
怎么看,都覺得面前的弟子格外順眼。
余下的大半日,華安就見夫子和蘇野,在書舍里聊得眉飛色舞。
從大鄴苛政,聊到大衍開國;再從大衍開國,聊到萬邦來朝的明觀盛世。
樂此不疲,唾沫橫飛。
......
“念書識字,不過為了學以致用?!?p> 直到天光黯淡,杜夫子方才回歸正題。
正了正衣冠,嚴肅道:“知你背錯《杜公傳》,是為哄老夫開心?!?p> “不過以后,別再背書了?!?p> 蘇野:“好。”
平淡應答,少年卻是心底發(fā)顫。興許是承夫子恩典,不用再背這些循古窺今的之乎者也;也或者,是被夫子不拘一格的教學方式感動。
這世間啊,遠不止詩和遠方。
還有眼下的一地雞毛。
他想告訴那滿臉追憶的杜清平:先生,大衍亡了。
擱你面前的,是大肅。
妖鬼縱橫的大肅!
話到嘴邊,卻出不得聲。
畢竟在那個萬邦來朝,明智沸騰的大衍皇朝里,所有讀書人,都會受到尊重。
書生遇到一首好詩,會涕淚滿襟。
彼時的大衍皇城,宮墻上寫滿了名句詩文。
那是一個對酒當歌,何等意氣風發(fā)的泱泱盛世啊......
“華安,你去將大郎的束脩取來?!?p> 說話間,離硯先生破天荒的給蘇野倒了一杯茶:“今兒過后,為師已經(jīng)無法教你,日后若是有空,便多來書院轉轉吧。”
學無先后,達者為師。
短短半日的交談,杜清平早已被這少年的新奇見解,深深折服。
誠如他自己所言,的確沒什么可教了。
“謝過夫子。”
蘇野起身,朝杜清平深深一揖。
在華安取蘇牧州為了助他求學,給離硯先生贈送的束脩回來之前,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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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兒之事,總得知會柳青娘子一聲?!?p> 回到銀杏坊,天色已晚。
估摸著四大別苑的花魁,在茶圍會過后,都會留有三兩日的休整時間。盤點茶圍所得之余,順便學些新鮮玩意。
蘇野便徑直到了秋之別苑。
到得門口,神色復雜著扣了扣門:“青兒姐,知白來訪?!?p> “是知白啊,門沒鎖?!?p> 聽出他的聲音,模樣清減,依稀像是哭過的清倌人慌忙擦干淚痕。蘇野進門,小婢連忙奉茶,卻被那少年附耳說了幾句。
小婢隨即離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柳青和他兩人。
“還望青兒姐,節(jié)哀順變?!?p> 提起秀兒的事,眼見這比自己癡長兩歲,氣質(zhì)清淡的清倌人又要落淚。
蘇野只得出言安撫。
“昨日還好端端的秀兒,為何卻要尋了短見呢?”
“可能這世上的人,都有旁人看不到的煩心事吧?!?p> “......”
秋之別苑里的交談聲,逐漸低落下去。
半柱香后,也不知蘇野做了什么,惹得清倌人咧嘴一笑。
紅衣少年便即離開。
到得門口,才發(fā)現(xiàn)是一株臘梅。
花開正旺,斜斜插在蘇野發(fā)間。
......
“咦,怎地是杜夫子?”
臨睡前,例行公事般看了一回《牧州經(jīng)》。卻是發(fā)現(xiàn),前幾日便隱隱綽綽的身影,此時已經(jīng)變得清晰。
模樣清癯,須發(fā)皆白。
正是那古稀之年,方才踏入儒家七品,書生意氣的杜清平。
回想起到夫子邁入書生意氣,便徹底放飛了自我.
蘇野不覺一陣莞爾。
“......”
笑過之后,卻是眼神嚴肅起來。
此時的姜婉兒,身周鬼霧淡了不少。
自小眼盲的眸子,卻是已經(jīng)睜開!
一道霧氣倀鬼,身形僵直著站在她身側;單看形體,便知是新死不久的許晴。
“難不成,姜婉兒的眼疾早就好了?那夜魅一直讓她保持盲眼狀態(tài),只是為了利用這個缺陷,最大程度的汲取怨氣?”
見得《牧州經(jīng)》內(nèi)的姜婉兒,眉目澄澈,不似前日。
由此看來,那夜魅傷得不輕。
蘇野心思疾轉。
如此絕佳的機會,就不知能否逆向施為,運用《牧州經(jīng)》內(nèi)的姜婉兒,查出那鬼物的行蹤所在?
“卻是不知沈仙師,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