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
長發(fā)如此飄逸,當時用的海飛絲吧!
當她發(fā)來一張少女時代留長發(fā)的照片,我作出了如上評價。
她回了一個捂嘴的表情。
這張照片我點了保存,后來經(jīng)常翻著看,當時她穿著天藍色的運動裝校服,靠在一堵石墻上,長發(fā)流蘇,笑得舒坦。她背后半人高的石墻后面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再遠處有幾棵正開花的夾竹桃。十年前的照片了,她說。
大概是緬懷過去的情緒互相傳染,我們越聊越深入,半夜我還做了一首詩送給她:
龍姍是個乖娃娃,
眉清目秀像朵花;
站在花叢比花艷,
枝頭春蕊正待發(fā)。
她評價為:破詩!
......
我知道我快得手了,按照我和龍姍微信聊天的尺度,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坦誠相見,深入交流??墒堑诙欤龤q的兒子生病了,我也不好過多強求,還不住安慰她趕緊去照顧小朋友。
二、
我小時候生活的村子,被一條河從中間一分為二,這條河平日里河水清淺,細小溫順,繞過亂石灘緩慢流過,我睡在家里也能透過窗子聽到溪流的淙淙聲。春汛秋洪時節(jié),河水猛漲,將石頭全部淹沒,發(fā)出吼叫聲,無論水聲多大,我都能睡的很好,小時候沒有讓人難以入睡的事情。今天,這條河又蜿蜒入夢,醒來時,聽到的卻是風扇的聲音,除了風扇的聲音,還有清脆的鴿哨劃過淡泊天空的聲音,柳樹上蟬聲聒噪,熱風透過生鐵鑄成的漆黑色窗柵吹動窗簾鉆進屋內(nèi),太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將一道狹長的光芒斜照在水泥地上。
孫建國和龐淑華都已去上班,一睜眼,我看到床對面的墻上貼著一幅畫,葉倩文站在墻壁上的畫中,腳下踩著《瀟灑走一回》的歌詞,畫面定格了她妖嬈的眼神。躺在青竹編制的涼席上,身體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我穿著一件短褲沖到客廳,喝掉一大杯涼水。
孫建國和龐淑華大概都不喜歡看書,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只在孫建國的臥室立柜里看到一本《家庭健康指南》,這本書在就在他們臥室立柜最高層的格子里,我拖過一把椅子準備去拿那本書,驚到了窗臺上一只灰鴿子,鴿子撲楞一下飛走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是一本線裝書,漆紅色的封面,有立起來的一元硬幣那么厚。當我拿起書時眼睛的余光瞟到了那一本書背后躺著一盒黑色錄像帶,我決定把錄像帶也拿出來,一邊看錄像一邊研究這本書里的內(nèi)容。反正現(xiàn)在家里就我一個人,我可以為所欲為。
《家庭健康指南》里的重要內(nèi)容一筆帶過,其它部分了無生趣,但錄像帶里的情節(jié)變得精彩起來,十四寸的黃河彩電播放著一部香港電影,我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毛孔緩緩張開,一身冷汗,陷落于失重的感覺中,覺得世界虛無。
前夜熬夜看電視,睡得很晚,起得也晚,天花板上拴在電線上的白熾燈在輕輕搖晃,樓下的巷道里傳來一聲尖銳地叫賣:油條、稀飯,我才覺得肚子餓了。
我還沒有洗臉,用涼水沖一下算了,刷牙缸掉地上摔掉了一塊瓷斑,我摸了一下掉瓷的地方,把它轉(zhuǎn)向靠里面的地方放好,然后把書和錄像帶放回原處,換上衣服去廚房吃了他們留給我的米粉。多年以后我再一次看到那部香港電影的時候,仍然覺得精彩。
吃完米粉已是中午時分,太陽比早晨更猛烈地炙烤著大地,整個紅興市熱浪滾滾,世界整齊劃一的發(fā)亮,亮到炫目。我走過三層幽暗的水泥樓梯到小賣部買了一袋冰棒,回來把風扇調(diào)到最大又躺在涼席上。我嘴上叼著冰袋打開電視,又開始看錄像,短時間內(nèi)學會了那臺舊錄像機快進、暫停等功能。
三、
橘子嶺小學由以前的大隊公社改建而成,從學前班到六年級,每個年級都只有一個班,每個班有三四個十學生,操場就是以前的打谷場,場邊還留著一個石碾子,碾子旁有一棵兩人合抱那么粗的白楊樹,樹杈上掛著生產(chǎn)隊召集大家干活的鐵鈴鐺,有一只牛頭那么大,拉動鈴鐺時的鐵擊聲,就是上課鈴聲。有一天,晚自習的鈴聲響過不久,我做完作業(yè)在草稿本上畫骷髏頭,畫幾筆還得抬頭瞄一眼老師有沒有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卻看到了坐在第二排正在挖鼻孔的王蘭香,她挖完鼻屎還在手上仔細端詳了一番,像打仗時從鬼子身上繳獲的戰(zhàn)利品,端詳完畢她把鼻屎抹在了桌膛下面。在那一刻我徹底對她死心,難過了一節(jié)晚自習的時間。此時許婷已經(jīng)是我的同桌,她長相乖巧不愛講話,跟王蘭香一比,我覺得不如喜歡她算了,反正王蘭香不講衛(wèi)生,于是今天把她畫在我們中間的‘三八’線‘不小心’擦掉,明天又用小刀把她的橡皮切成兩段,即便現(xiàn)在見了我,我猜她還是會臉紅。
當我在炎熱的夏天專心致志研究錄像帶時,還會想到民風淳樸的橘子嶺,以及冬日里霧氣飄蕩的山丘溝壑,現(xiàn)在我對這個地方的稱呼已經(jīng)從家變成了老家,這個暑假結(jié)束了,我將不能經(jīng)常見到爺爺奶奶,還有王蘭香和許婷,心里有點失落。后來我寫作文的時候,經(jīng)常寫到橘子嶺,有一篇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念過,鋼廠子弟中學那群分不清麥苗和韭菜的同學們很是羨慕我曾經(jīng)的生活。
要是在橘子嶺,這樣的好天氣我應(yīng)該和毛稈兒、張蛋兒他們幾個一起在石南河里游泳,游累了就趴在岸邊的石頭上曬干,曬干了又游,仿佛永遠不知疲倦,一個夏天后背曬得黝黑,要脫掉兩層皮。
在更小一些時候,我們曾站在河邊的花崗巖上比賽看誰尿的更遠,我可以尿出一個臺灣島那樣的形狀,毛桿兒卻常尿出日本地圖將我比下去。
再后來,我們又經(jīng)常比賽在水里憋氣,我一個猛子扎入最深處,開始和毛稈兒比,這家伙比我高一個頭,只要是水下憋氣一定要和我分個高低,我曾聽張蛋兒說毛稈兒喜歡許婷,這簡直是上天給我安排的對頭一樣,因此入水前我深吸一口氣一定要讓他輸?shù)眯姆诜?p> 一般情況下我也就能憋一分鐘左右,我在清澈的石南河水中睜開眼睛,毛稈兒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抱著一塊石頭防止浮上水面,一分鐘的時間早已過去我們倆都還在水中互不相讓,我絲毫沒有憋得難受的感覺,今天真是發(fā)揮超常。
又過了好久,我覺得這樣太無聊了,決定浮出水面。這一浮不要緊,我穿過水面并沒有停下,而是扶搖直上漂在了空中,也已經(jīng)不在石南河而是橘子嶺,在爺爺那座房子我平常睡的那間,奇怪的是我漂在空中,床上還躺著一個我,周圍有一圈人在參觀,帶著悲傷的表情。
難道我死了!現(xiàn)在漂著的是鬼魂!
我瞬間驚醒!醒來眼角掛著淚珠,渾身濕透,手腳冰涼。13歲的夏天我想到死亡這回事,意識到一旦某個人死了,他就化為塵埃,與世無干。那時候我年少無知,無法想象人的一生有多短暫,就突然想到了死亡的事情,而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逃脫這個樊籬,想到無法逃脫,我的心口像藏著一塊寒冰,無法融解。死亡是一個旋渦,能同時終結(jié)喧囂和寂寞,我還沒喧囂過,很害怕終結(jié)。
上午我才無師自通學會了那么愉悅的體驗,下午就要接受人都要死亡這么殘酷的事情,一個多禮拜我都沒緩過來,一直沉浸在對死亡的恐懼中,這件事成為我少年時代一個碩大的煩惱,存續(xù)了很久。這一周,每天孫建國和龐淑華一出門我就潛入他們臥室,拿出錄像帶來觀摩,完事后又給他們放回柜子,接著就一直看電視,那時候可以收到兩個電視臺,我就換著看堅持不出門,連廣告也不放過,電視看得惡心了就翻武俠小說。
四、
這樣過了一周,孫建國那天出門前一時沖動掏出五十塊錢:今天沒給你留飯,你自己下樓去吃點吧。
最近我從孫建國的錄音機里學會了唱墻上畫中的那首歌:“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哼著歌按照孫建國交待的路線,我出了紅磚居民樓和小胡同走到下馬巷沿著巷子到了一家粉店門口,小吃店上書四個大字“黃記粉店”。店面很小,只擺放著四張漆黃色的桌子,每張桌子上有兩三位食客正在用餐,一位穿著白褂子的中年胖子站在鍋前熟練地燙粉、加料,立在旁邊旁邊掛著圍裙既是收銀員又是服務(wù)員的胖婦人應(yīng)該是她老婆。
一陣香味撲鼻,我走上前去:“一碗米粉?!崩习迥锝舆^錢找零示意在里面找個地方坐下。我進去后和另兩人拼桌面朝外坐下,老板娘端上粉重重放在我面前:“筷子在那邊?!彼恢缸郎系目曜雍t。
我低頭看,水泥地板上糊了黑乎乎的一層油泥,我的人字拖正踩在這地上,我又轉(zhuǎn)移視線拿起一雙筷子,在筷子上發(fā)現(xiàn)沒沖掉的韭菜沫子,我把沾著菜沫子的筷子放回去換一根,準備開吃,他們家服務(wù)態(tài)度也不咋地,但粉的味道相當不錯。
正吃著粉,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對面先前吃飯的人已經(jīng)走了,不知什么時候坐了個年齡跟著我差不多的姑娘,她紫衣白裙,如同一朵清秀的蝴蝶蘭,杏仁狀的眼睛清澈明亮像太陽照在水面上??礃幼铀粫鲃痈抑v話,我也不打算跟她講話,于是一邊吃粉一邊偷偷瞄她,她的粉還沒有來,被我看得不好意思眼神邁向一邊把筷子拿在手里邊,我趕緊低下頭繼續(xù)吃粉,速度明顯慢了很多,吃相也斯文起來。
紫衣姑娘能在這里吃早點,莫不是就住在這附近,我下半年就讀的鋼廠子弟學校在下馬巷的另一頭出去右拐不遠,有沒有可能我們會在學校遇見……年輕的一個好處就是有無限種可能,像鳥兒飛進樹林里,有無數(shù)的枝椏可依。一碗粉的時間剛過,我已經(jīng)在大腦中編出半生的劇本。
出了小店門,我并沒有遠離,而是站在一處門頭低矮的書攤前翻看那些已經(jīng)卷角的武俠小說。眼睛時不時地盯著小店的方向,我的行為現(xiàn)在像一個正在執(zhí)行跟蹤任務(wù)的特務(wù),想到跟蹤任務(wù)我不由興奮起來覺得要演得更像一點,于是用剩下的錢租了一本《神雕俠侶》。
紫衣姑娘出來后朝著下馬巷的另一頭走去,我扶了扶眼鏡保持在一百米開外。沒過多遠她拐進旁邊的胡同里,等我上前時她已消失不見,那是一條死胡同,胡同里也是幾棟居民樓。
下馬巷兩旁種滿了法國梧桐,碩大的樹葉給街道帶來清涼,我步伐輕快,像匹快樂的小馬,穿過梧桐搖曳的斑駁樹影,走在熱氣蒸騰的水泥地面上,這是早晨九點零八分的下馬巷,我每一步都走在盲道凸起的棱角上。
這個暑假我主要干三件事:看錄像帶、看武俠小說、在路口等一同吃粉的紫衣姑娘,然而卻再也沒有見過,我漸漸忘記她的長相,只記得紫衣白裙。直到九月一號,龐淑華領(lǐng)著我去鋼廠子弟學校報道,辦好手續(xù)后我被要求在全班同學面前做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孫丙巖,我喜歡游泳和看小說,以后請大家多關(guān)照?!?p> 一陣稀啦啦的掌聲過后我抱著書包忐忑地坐在了第五排的空位上,我剛坐下第二排有個小姑娘回頭看,于是我又見到了紫衣姑娘。那一年的她還沒有正式發(fā)育,身體的輪廓還未顯現(xiàn),嬰兒肥的臉蛋像熟透了的紅蘋果。
班主任講完了話,一名戴著眼鏡穿著粉紅色長裙的女老師走上講臺用流利的英語跟大家打招呼,于是我的初中生涯在listen to me和how are you 中開始,我記得那一天有一只黑色的螞蟻溜達到我的白色課桌上四處張望,我用筆尖在螞蟻前面擋著它,繞了幾圈后我覺得沒意思就放它走了,這只純黑色的螞蟻,有六條腿,兩只觸須,有一厘米那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