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說回一個多月前。
自那日裴遠晨醒過來之后,陸繾就發(fā)現(xiàn)這孩子變的出乎意料的成熟。以前的裴遠晨雖然也懂事,但也會和風清然偶爾攀個比,和陸繾斗個氣。
現(xiàn)在這個……
陸繾表示徹底看不懂了。
慶典后沒幾日,陸繾剛一進門就見裴遠晨,章臺柳,百里璟言還有顧大夫家的青青圍著桌子坐成一圈不知道在討論什么。
一人坐一個方向,手里個個拿著一把花花綠綠的紙片,人人專心致志,連我進來都沒發(fā)現(xiàn),口中一直喊要,不要……
這是在聚眾打撲克呢?
作為長年出老千的專業(yè)選手,陸繾放輕了腳步悄咪咪的溜過去伸長脖子一看。
誒?牌呢?這一桌子圖冊是什么鬼?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呢?”陸繾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自己的好奇心開口問道。
“先生!”四人回頭,見是陸繾皆是一驚,還是裴遠晨先反應過來,起身給陸繾倒了杯熱茶道:“先生回來了,外面風大,先生先用杯茶暖暖身子吧?!?p> 百里璟言悄悄在桌子底下捅了捅章臺柳。
章臺柳笑了笑,輕輕按住了百里璟言的手,微微搖了搖頭。
“先生”章臺柳笑盈盈的把話接了過去道:“百里兄前幾日和朋友鬧了點別扭,求我們幫他選禮物賠罪呢?!?p> 百里璟言默默嘆了口氣,在裴遠晨和章臺柳雙重夾擊下點點頭認了。
陸繾掃了一眼滿桌子畫著精美小擺件小飾品的圖片估計這孩子是和女朋友吵架了也不說破,拉過椅子坐下道:“反正我也沒事,咱們一起選吧。璟言,你朋友今年大概多大?”
“二,二十上下”百里璟言默默看了眼一臉嚴肅的裴遠晨道。
嗯,姐弟戀,這孩子今年十八歲,差兩歲不多。
陸繾點點頭。
“什么性格?”
“就,就是比較果斷勇敢,特別獨立那種。”百里璟言偷偷望了眼笑的一臉無害的章臺柳道。
哦,女強人類型,陸繾繼續(xù)點頭。
“先生,”在陸繾還沒問出第三個問題的檔口,章臺柳笑瞇瞇道:“百里兄與那姑娘認識時間也不長,了解也實在不多,咱們隨便選幾個便是,若是不合心意也能給他們創(chuàng)造些機會交流交流,深入了解下不是?”
陸繾一聽是這個理,也不在多問什么,和孩子們研究半天選了八九樣禮物的范圍出來,又細細囑咐百里璟言要和人家姑娘好好說,這才在百里同學感激涕零的目光中走了。
可是現(xiàn)在,其中一樣居然擺在風清然的架子上,陸繾想了想,估計是百里璟言最后沒用上,裴遠晨便拿來用了?
“我也沒說什么”大敵當前,風清然坐在椅子上老老實實交代到:“就你家孩子醒過來之后有一天突然抱著個盒子來找我,說感謝我當時配合你們,還說什么他以前不懂事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向我道歉,然后把盒子塞給我就走了?!?p> “這就完了?”陸繾慢悠悠的滑著茶蓋道:“你要不要再仔細想想?”
“哦,對了”風清然一拍腦門道:“你家孩子還問了我一些你的喜好還有飲食禁忌之類的事,他說自己長大了,該換他來保護先生了?!?p> “陸繾”風清然搖了搖頭由衷道:“你家孩子確實挺孝順你的,聽說你怕疼眼圈都紅了?!?p> 這孩子……
陸繾覺得她大概再也不會遇到比裴遠晨更好的孩子了。
“我明天會過來接岳父大人的”陸繾臨走前道。
“先生”
陸繾一下樓便看見章臺柳站在樓下笑瞇瞇的等著自己。
陸繾點了點頭笑道:“等好久了吧?這大下雪天你怎么來了?”
章臺柳替陸繾著打傘笑道:“君上不在,天又下雪了,弟子自然是要來接先生的。”
許是當年最先認識陸繾的緣故,跟著裴遠晨從籍昭出來的這三個孩子對陸繾的感情似乎比其他人要深的多,別的不說,就當年得知陸繾劃破手臂后三個孩子那反應,陸繾現(xiàn)在想一想真覺得他們沒合謀打劉夫子一頓都是奇跡。
“先生”章臺柳笑道:“十五日后便是新年了,先生可想好為風樓主那邊準備什么禮物?”
說起這事來陸繾也愁的慌,老爺子一個招呼都不打就要來過年,她這個毛腳女婿一時之間還真沒想好準備什么既能哄的老爺子開心,又能堵上老爺子那張催婚的嘴。
唉,難啊。
“別提了”陸繾嘆了口氣道:“老爺子壓根沒給我準備時間,明日便要到了?!?p> 見陸繾嘆了口氣,章臺柳笑道:“如此,弟子也借花獻佛一次,前幾日我偶然得了一小玩意,是一二層紫檀木雕寶船,約兩尺三寸長,九尺高,風帆上正書招財進寶,反書一帆風順。弟子想,此物送與風老應該能解一時之急?!?p> “還是臺柳最周到”陸繾笑道。
其實若是放在往常這件事對陸繾來說還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這一段時間先是裴遠晨昏迷不醒又是查賬又是審訊的鬧了十幾天,緊接著氣都沒喘又著手準備征兵練兵,再往后是和郢都斗智斗勇又召集醫(yī)者給裴遠曦治病還得費心思給懷風等人安排進軍營中間還兼有給商戶開座談會敲打一翻,官員績效考核制度修訂等一系列事務加起來,陸繾總覺得自己最近有些精神不濟。
得了,我等會回去翻翻醫(yī)書看看有沒有啥提神醒腦的藥吧。
陸繾如是道。
“先生不舒服?”章臺柳皺眉道:“前方便是曹家醫(yī)館,聽聞曹老大夫的醫(yī)術也算是遠近聞名,先生可要去看看?”
陸繾果斷拒絕:“不用”
“先生”
見章臺柳還想再勸,陸繾笑道:“臺柳,別擔心。你家先生是懂醫(yī)的,回去自己開服藥便好了,沒事?!?p> “先生”章臺柳沉默幾秒,低聲開口道:“先生最近,其實是在憂心君上和景云君吧?!?p> 陸繾渾身一僵。
章臺柳說的其實沒錯,從裴遠曦送回來以來,陸繾確實常常因此夜不能寐。
裴遠曦是裴遠晨的長兄,又質秦多年,與國家而言是有大功的,況且裴遠曦之前也是楚國的一員大將,在軍部也有些名望。
如今兄弟兩人在同一地同封為君,說是兄弟共治,可裴遠曦醒過來之后權力到底歸誰,籍昭會不會內亂,要是有個萬一,孩子們會怎么想?還有以后……陸繾每每想起總覺得心亂如麻。
智氏這招高,太高了。
“先生”章臺柳笑了笑道:“先生可愿意聽弟子講個故事?”
那是陸繾第一次聽章臺柳提起自己的身世。
“我的母親花名叫小白鴿,”章臺柳笑道:“原本是柳家村人,十三歲那年秦國來犯,外公實在沒辦法了,便把母親賣了換了一袋青稞。我母親頗有幾分姿色,又彈的一手好琵琶,便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倒手,最后賣到了青樓?!?p> 陸繾靜靜聽著。
“后來我的母親有了我”章臺柳嘆了口氣笑道:“說來尷尬,我的母親都不知道我是她和哪位恩客的種,就這么把我生了下來。從我記事起,母親就經常哄著我去其他相熟的姐姐那玩,每次回來都能看到母親一身傷?!?p> “血淋淋的”章臺柳想笑,嘴角卻怎么也揚不起來。
“阿柳”陸繾輕輕喚了一聲。
“沒事的,先生,我早忘了”章臺柳勉強擠出個微笑道。
“阿柳,別笑了”陸繾伸手輕輕拍了拍章臺柳的肩膀道:“你若不想笑就別逼自己,沒人會怪你的。我們都只希望你好好的?!?p> “先生”章臺柳搖頭道:“我沒事,都習慣了?!?p> 怎么可能會習慣啊?
陸繾心中暗道。
其實陸繾一直都不敢問這些孩子的過去,十四個孩子各有各的苦,也各自有各自的傷,陸繾不愿意在治療不了的情況下再度和孩子們提起。
撕開傷口又縫合不了,那不是關心,是傷害。
“阿柳”陸繾輕聲道。
“先生,聽我說完”章臺柳搖搖頭道:“后來我七歲那年,母親去了。因為我長的不錯,他們把我賣進宮,就這樣我認識了云起。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好吃好喝的養(yǎng)著我們,是為了以后當祭品?!?p> 章臺柳平靜道:“就是和豬牛羊一樣活活殺掉,然后埋起來?!?p> 陸繾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章臺柳似乎輕聲笑了笑道:“那時候我尋了個機會拉著云起逃跑,沒成想剛跑幾步就讓人抓了回來,管事的祭司說要打死我們兩個以儆效尤,結果打一半被路過的君上救了。”
“君上當時也不過五六歲”章臺柳用手在腰部比了比:“也就這么高,那時候君上問了情況攔在我們面前仰頭盯著大祭司道”
章臺柳清了清嗓子:“他們都是我大楚的子民,我是楚王之后,自然要護著他們,我剛才讓你住手,你聽不見我說話嗎?”
盡管不合時宜,一想到才五歲的奶團子氣壯山河的喊出這么霸氣的話,陸繾還是忍不住微微勾了下嘴角。
“后來君上就硬把我們帶走了,自已也被大君罰了在祖宗祠堂跪了一夜,在之后我們便一直跟著他。君上也沒嫌棄過我這出身不明的雜種,一直待我如友,后來便有了天煞孤星之說”章臺柳說著,輕輕嘆了口氣道:“當年的事,是我們害了他”
“沒有,不是你們的錯”陸繾搖頭道:“就是別人遠晨也會這般做,見死不救,那不是遠晨?!?p> 章臺柳嘆了口氣。
“先生”章臺柳道:“我們十四個人都被戰(zhàn)亂逼的家破人亡,我們愿意跟著君上只是希望能早日天下太平,無論是君上還是景云君,對我們而言都是一樣的,所以先生您不用顧慮我們?!?p> “我知道”陸繾嘆了口氣道:“可我擔心景云君……”
陸繾沒有說完。
“先生放心,景云君和君上的兄弟情,遠遠超過尋常兄弟?!闭屡_柳壓低了聲音道:“當年秦國,景云君是替君上去的?!?p> 陸繾愣住了。
章臺柳看著遠方道:“那時景云君說君上太小,有他這個長兄在怎么能讓小弟去,據(jù)說也跪了一夜,大君這才答應的?!?p> 陸繾突然懂了裴遠晨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于裴遠曦醒與不醒了。
皇室的感情,也未必全是冷冰冰的算計,總有那么點燭光掙扎著,傾盡全力帶來一絲溫暖。
“竟然是這樣”陸繾恍然道:“謝謝你,臺柳?!?p> 章臺柳微微搖頭,笑了笑離開了。
望著章臺柳離去的背影,陸繾覺得今天若是真讓這孩子這么走了,這孩子的傷怕是永遠都不會好了。
“臺柳”陸繾喊了一聲,三步并作兩步跑到章臺柳面前。
“先生?”章臺柳低頭看陸繾。
“臺柳”陸繾斟酌了一下措辭,仰頭望著章臺柳開口道:“臺柳無論怎么樣,你記住,你不是秦章臺巷中漂泊無根的柳絮,而是我楚國章華臺畔迎接黎明的柳樹,不是什么雜種,你是我楚頂天立地凌云木,是生逢離亂之人團圓的希望,你記住了嗎?”
章臺柳轉身看著陸繾,定了定,終還是笑了。
那笑不似平日般溫和有禮,而像是久旱逢霖的暢快,許久,章臺柳恭恭敬敬向陸繾行了個禮,輕聲道:
“弟子章臺柳,謹遵先生教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