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自為之吧。”
這是林倩影跟即漠說的最后一句話。
也是讓即漠最為不安的一句話。
即漠扶著他的老母親走進這個村子的時候，這個村子里的寂靜印證了他心中的不安。
下田農(nóng)作的人毫無表情，河邊洗衣的人也雙目無神，他們就像一具具的行尸走肉，對生活毫無熱情，沒有人會說多余的一句話。
更奇怪的是，這個村子里好像都是年輕人，整個村子里最年老的人好似就是即漠身邊的老母親了。
即漠將老母親安置好之后，拿出包袱里的銀兩準備出門去買些米糧，卻發(fā)現(xiàn)村子里并沒有可以買賣的集市，就回到了家里。
屋子，是元家女主人準備的，自是不會差到哪里去，他們住的，是這個村子里最好的屋子，除了臟亂些，再沒別的缺點
“母親，你先將就著在這屋子里休息休息，我出村去買些米糧再回來收拾屋子?！?p> “好，你早些回來。”
即漠的母親曾流離于戰(zhàn)亂之中，后被抓到軍中淪為軍妓，漫漫人生數(shù)十載，轉(zhuǎn)瞬即逝，落下了一身病根，被亂軍棄于山野，本以為人生就此終結(jié)，卻被路過的元家夫婦所救。被救下沒幾日，老母親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即漠，她雖不知即漠的父親是誰，亦不想回憶那段屈辱的時光，卻還是不舍丟下這個未出世的孩子……
即漠快步走到村門口，卻被一盲眼老太爺攔住。
這個老太爺是他進這個村子之后見到的唯一一位年長者，看他的樣子，應(yīng)和他的母親差不多大。
“小伙子，你不用再往前走啦，前面走不了啦?！崩咸珷斦f道。“在這個村子生活了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聽到這么急促有活力的腳步聲……”
“這路既沒有被亂石壓住，也沒有被山洪淹沒，怎會走不了？”即漠朝著村口那條路望了望，確實沒有什么攔在了路上。
“唉，又是一個不信邪的，也罷，你繼續(xù)向前走吧?！崩咸珷斶呎f邊放下了攔著即漠的胳膊。
即漠不解，只悶頭向前走著。
一步兩步三步。
“??！”猛然，即漠的整個身體像是被雷擊了一樣灼痛，一下子就被彈開了三尺遠。
“怎么會這樣？”即漠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道。
“我們村子是囚魔封印的中心，生人有進無出。這結(jié)界是這地底下的妖魔垂死掙扎時布下的，這村子里的生人就是他們自保的后路?。 泵ぱ劾咸珷斣秸f越瘋魔了起來。“我年少時，也曾撞過這結(jié)界，一次兩次三次……卻終究還是要死在這個鬼地方……不離村不離村！好你個不離村！”
盲眼老太爺好似是感覺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面露懼色，整個人都猙獰瘋魔了起來。
“老太爺，老太爺！你怎么了？”即漠見著情勢不對，正要扶住張牙舞爪卻搖搖欲倒的老太爺，卻被眼前的一團黑煙迷了雙眼。再睜眼時，老太爺已變成了一副枯骨，骨黑如墨，直直地立在了他的面前。
即漠一驚，聲音堵在喉嚨里卻怎樣都叫喚不出來。
濁風(fēng)緩緩吹來，眼前的墨色枯骨便化作了煙塵消失在了即漠的眼前。
骨灰緩緩飄向村外的長路，卻被結(jié)界的雷擊毀于村莊之中。
他……終究還是沒能離開不離村……
即漠驀地癱坐在地，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了老太爺臨死前的那一段話。
不離村不離村，好一個不離村……
元家曾讓他安然降臨于這世間，也曾讓他衣食無憂的過了十幾年……如今，他竟也折于元家之手。
使你存在的，也終究使你滅亡。
“想離開嗎？”一個聲音劃破了這死一樣的寂靜。
一團黑煙突然出現(xiàn)在了即漠的面前。
就是這團黑煙殺死了盲眼老太爺。
“你，是誰？”即漠的聲音忍不住顫抖著。
“當然是能讓你離開不離村的人，哈哈哈哈?！焙跓煱l(fā)出了刺耳的笑聲，這笑聲里帶著嘲諷，帶著不屑，帶著驕傲。
“能讓我離開不離村的人……你要怎么帶我離開？不，為什么？為什么讓我離開？”明明……沒有人可以出去。
“因為，你也能帶我走?！?p> 黑煙猛然湊近，嚇得即漠往后退了兩尺。
“哈哈哈，膽小鬼。枉你還是個曾經(jīng)擁有仙格的人。”黑煙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曾經(jīng)擁有仙格?！奔茨谋澈笃鹆艘粚拥睦浜埂?p> “我為何會不知道？我可是曾經(jīng)叱咤妖魔兩界的妖王?！焙跓熡置腿粶惤！艾F(xiàn)在只要讓我成為你缺失的命格，我就不算是妖，你也不算是人，我們就能離開不離村了?！?p> “若是你想成為就能成為，你也不會在這里與我廢話了。”即漠其實并不排斥黑煙的想法，讓他成為他的命格也總好過在不離村等死強，這樣想著，即漠竟也慢慢冷靜了下來。
“其實這也不難。只是如果要讓我徹底成為你缺失的命格，還需要一件東西?！?p> “什么東西？”
“你至親之人的心臟?！?p> “不可能。我不要出不離村了?！奔茨淠樉芙^。他的至親，只有他的母親了。這黑煙話里的意思就是讓他殺了他的母親。
“呵，如果你不取你母親的心臟，你和你母親都會死在不離村。若是你取了你母親的心臟，至少你還能活著，這樣簡單的權(quán)衡，你還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嗎？”黑煙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了起來，即漠的拒絕應(yīng)是惹怒他了。
“……”即漠半晌都沒有說話，只漱漱地流淚。
“思考得如何？”
“我不想親手殺了母親?！奔茨煅实?。
即漠話里的意思，是讓黑煙幫他抉擇，或者說，是讓黑煙幫他殺了母親。
“呵，你母親的心臟你自己取，更何況這心臟還要你自己生吃了呢。沒有血腥味的軀體，讓我這妖魔如何待?”
“你說什么？”即漠的淚臉帶著滿滿的不可置信?！拔胰绾稳绦臍⒘俗约旱哪赣H？又如何忍心吃了我母親的心臟？”
“哼，我平生最不喜歡的就是偽善之人，你現(xiàn)在如此如此這般那般的猶豫，這般那般的善良感情，最后不還是會敗給迫切求生的自己嗎？”黑煙冷哼一聲道。
即漠不語。
吃了至親之人的心臟，他就徹底變成了污濁大惡之人了吧。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焙跓熤兰茨佬牟环€(wěn)，容易被蠱惑，便像幽靈一般在即漠的耳邊說道。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
即漠的腦海里居然就只剩下了這一句話。
黑煙說得沒錯，他就是一個偽善之人……即漠自責(zé)道。
夜幕降臨，不離村卻不像白日里那般寂靜，封印里妖魔的殘魂趁著夜色妖力最強的時候游離到了不離村，一家一戶地找著適合的軀體與靈魂，然后將那些羸弱的人類生命力收為己用。
那些脆弱的生命，連臨死前的恐懼都無法表達出來就湮滅在了人世之中。
即漠看著已在房間沉睡的母親，緩緩拿出了腰間的匕首，他握著匕首的手忍不住地顫抖。
弒母，他這是弒母……
余生他都將帶著弒母的罪名愧疚一生……
夜色里，他緩緩抬起手臂，閉上雙眼，直直地把匕首刺進了他母親的心口。
鮮血四溢……
即漠緩緩張開雙眼，卻直直地對上了他母親的眼睛。
他的母親被這錐心之痛驚醒，卻因眼前這個刺殺她的人受到了更重的傷害。她張了張嘴，好似要說些什么，卻終究是沒有凝出那股氣，只發(fā)出了幾聲呻吟，就倉促離開了人世。
你所創(chuàng)造的，最終毀滅了你。
即漠猛然松開了匕首，看著母親那雙不曾閉起的眼睛，茫然不知所措，轉(zhuǎn)身欲逃，卻被一團黑煙堵住。
“取心臟??！”“取心臟??！事已至此，你又想逃到哪里去？”
取心臟?。∪⌒呐K??！
這幾個字一直回映在即漠的腦海里，就像是催命符，催著他取母親的心臟。
即漠愣愣地回過頭，再次握住了匕首，用力剜開了母親的心口，割下了母親的心臟。
母親的血順著床榻流下，讓即漠不得不站在血泊里。
即漠的手中握著母親的心臟，雙目無神，與白日里的那些如行尸走肉般的人并無二致。
“還是熱的?！奔茨p啟了啟薄唇。
還是熱的，還在跳動。
他真的殺死了他的母親，而現(xiàn)在，他母親的尸體，他母親的心臟還是溫?zé)岬摹?p> “吃了它，吃了它?！焙跓熜M惑道。
吃了它，吃了它……
即漠的腦海里又只剩下這三個字……
他木訥地看了看手中捧著的心臟，又木訥地將心臟舉到了自己的面前咬了一口，卻怎樣都撕扯不下肉來。
他是人，沒有妖狼那般的尖銳獠牙……
心臟上的血卻緩緩流進了他的嘴里，流過喉嚨，又流過腸胃。
“哈哈哈哈哈”黑煙又發(fā)出了刺耳的笑聲……
黑煙緩緩流進他的身體里，在他身體里的每一個部位都留下了此生再無法分離的妖氣。
黑煙最終還是成為了他身體里，意識里的一部分。
他的嘴角慢慢露出了妖狼的獠牙，雙手上的指甲也慢慢變得長而尖銳，一雙無神的眼睛也漸漸露出了兇光。
即漠對心臟的撕扯慢慢變得容易起來……
于是，就這樣，他一口，一口，接著一口的吃掉了母親的心臟。
這是一場噩夢，一場不知道會如何發(fā)展的噩夢……
噩夢里，整個世界都回蕩著三個字：“吃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