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你可曾像我一樣絕望

　　部門的同事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

　　本地人在心理上自然高人一等，雖然往前倒推幾十年，他們的父母也是外地人或者是郊區(qū)的農(nóng)民。

　　這幾年城市發(fā)展迅速，仿佛變成了一個大工地，房價飛漲，寸土寸金。拆遷補償?shù)臉藴室苍絹碓礁撸械氖侵苯咏o回遷房，有的是貨幣化補償。拆遷完補幾套房子，立馬變千萬富翁。

　　本地同事大部分家里都有兩套以上的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對他們來說，上班就是業(yè)余愛好，打發(fā)時間，或者真的是為了做奉獻。

　　單位的一個保潔阿姨說，自己家里有三套房，之所以掃地是為了多活動，對身體有好處。

　　一次打車，司機說家里有五套房，他拉活的目的不是為了掙錢，是為了跟人說話。

　　一個年輕同事每天開著一個法拉利上班，大山坐過一次，底盤很低，坐起來并不舒服。但年輕同事帶著一臉淫笑說：

　　“你以為開這個車是為了舒服嗎？這是泡妞神器，只要往路邊一停，就有姑娘主動上來打招呼。

　　你要是開個普通的車在路上跟姑娘搭訕，肯定會被罵流氓。開著這車，基本上問十個姑娘，有八個愿意跟著我去兜風?！?p>　　開一個破車跟姑娘搭訕，那就是流氓，開一個豪車搭訕，那就是風流。

　　一個窮人裝作有錢人跟姑娘談戀愛，結(jié)婚的時候說出真相，會被打一個耳光，“你這個騙子?！币粋€有錢人裝作窮人跟姑娘談戀愛，最后告訴姑娘真相，姑娘會抱住他說：“我在乎的是你這個人”。

　　這就是差別。

　　地頭蛇厲害，過江龍也不弱。外地的員工很多實力更強，家里或者有錢，或者有背景有關(guān)系。在他們眼里，本地人只是土豪。

　　一次公司去外地做活動，干完活，接待單位組織大家去當?shù)鼐包c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同事沒有去，接待方問起來，有人說“他去買房了”。

　　原來，這個同事有一個習慣，每次出差或者旅游到一個城市，只要覺得好就會在當?shù)刭I套房。帶著相關(guān)證件，直接全款，就像順便買菜一樣。

　　貧窮限制了大山的想象力，他想象不出有錢人的生活。

　　跟這些同事在一起，他并不自在。他們聊得吃喝玩樂衣食住行很多是大他無法企及的。

　　更受不了的是他們那種或鄙夷或憐憫的眼光。

　　快到年底，城市開始擁堵。各家公司單位開始給關(guān)系戶送禮，外地很多也會到這邊給上級送禮。大家也組織一些年底的聚會，單位年會，同學聚會，老鄉(xiāng)聚會。

　　大山的大學同學大部分留在了這個城市，卻是幾年后第一次組織同學聚會。組織者是幾位功成名就的同學，包括班長在內(nèi)，有的已經(jīng)是處級干部，有的成了公司副總。其他同學也都是有車有房，家庭幸福的那種。

　　幾年不見，男生大多已經(jīng)有了啤酒肚，女生也明顯從少女變成了少婦，濃妝艷抹，搔首弄姿。

　　人不多，就包了一個大包廂，有個可以坐20人的大圓桌。剛見面一團和睦，到坐座位的時候，起了糾紛。

　　中國人聚餐，吃飯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前戲和后戲，后戲就是搶著買單，這次已經(jīng)說定幾個組織者買單，不用爭。

　　前戲就是座位分配。買單是互相爭搶，座位則是互相推讓。雖然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

　　在單位或者官場，怎么坐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就像梁山好漢，聚義之后首先要排好座次，官階大小地位高低一目了然。

　　同學會也不例外，幾位官位最高和事業(yè)有成的同學在班長安排下首先坐定，其他人本來可以自由落座，卻還裝作推來推去，互相謙讓。

　　沒有人讓大山，跟他關(guān)系最好的老六沒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證券公司了，開始跟幾個朋友自己創(chuàng)業(yè)，據(jù)說跟互聯(lián)網(wǎng)和共享經(jīng)濟有關(guān)。

　　大山不懂互聯(lián)網(wǎng)，也不明白共享經(jīng)濟，老六專程找他，是要找他借錢。

　　之前攛掇大山炒股虧了，老六很過意不去。自己也意識到靠炒股發(fā)大財不太靠譜，但這次他覺得創(chuàng)業(yè)一定能成功。甚至把家里父母的積蓄都投了進去，房子也抵押了。

　　他跟大山借錢，說他可以算天使投資人入股，將來有了風險投資甚至上市了，掙了大錢，一定有巨額回報。

　　大山可不敢再奢望巨額回報，堅決不入股。他覺得自己是倒霉體質(zhì)，只要投資就會虧。但還是把自己本來就虧得很慘的股票割肉清倉了，加上自己最近攢著準備還銀行的錢，不到十萬塊，借給了老六。

　　他好面子，講義氣。老六不僅是他大學期間唯一的好朋友，而且也曾經(jīng)借給過他20萬。那是他第一次準備借錢付首付買房的時候，老六二話不說就打給他20萬，連借條都不讓寫。后來大山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買房資格，就先把錢退了回去。

　　人家?guī)瓦^自己，自己不能忘恩負義。

　　老六也答應，只要資金能周轉(zhuǎn)開，一定第一時間還錢給他。

　　酒席開始了，幾位事業(yè)有成者自然成了大家矚目的焦點，談笑風生，頻頻舉杯。

　　有人問了一下他的現(xiàn)狀，感覺明顯混得一般，也就不感興趣了。

　　飯吃到一半，大山就離開了，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離開。

　　每到年底，老家的領(lǐng)導都會專程過來，請在這邊發(fā)展的家鄉(xiāng)人聚餐，送點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鼓勵大家多為家鄉(xiāng)做貢獻啥的。

　　大山每次也會參加，主要就是為了那點禮品。

　　今年一直沒有接到通知，過了幾天，一個在縣政府辦公室工作的高中同學給他打電話，說今年領(lǐng)導讓統(tǒng)計一下大家的情況，如果沒有混到處級以上，或者公司副總以上的就不列入聚餐名單了。

　　大山放下電話，他不在乎這些虛名，只是覺得這個社會太冷酷，太現(xiàn)實，太功利了。對每個人的判斷不是根據(jù)他的品德或者對社會的貢獻，唯一的標準只是官職和財富。

　　雖然找不到女朋友，卻并非饑不擇食。對那種比較俗氣的女孩，他會一票否決。

　　凡是問他是否有車有房、問他家庭條件的，基本上不會見第二次。當然，就算他想見，人家也不會見他第二次。

　　這個城市很大，茫茫人海，誰是跟自己廝守一生人呢？

　　看著外邊的萬家燈火，哪一盞才是屬于自己的呢？

　　自己沒有什么奢求，有個溫暖的小家，一個不大的地方。春花秋月，柴米油鹽，紅袖添香夜讀書，足矣。

　　要有家就要有房，要有房就要有錢，可他哪兒來的錢呢？

　　每次看各種富豪榜，似乎富人掙錢很容易，窮人掙錢卻很難。這就是馬太效應，窮人越窮，富人越富。

　　也分析檢討過，自己為什么掙不到錢？那就是窮人思維。

　　比如前幾年房價猛漲，如果趕緊買房甚至多買幾套房，就可以實現(xiàn)資產(chǎn)增值甚至財務自由。但是窮人不敢借錢，不敢貸款，因為不敢冒險。不敢冒險是因為自己沒錢，承受風險的能力低。

　　即使房價回到幾年前，自己還是不敢買房，雖然現(xiàn)在收入水平看當時的房價覺得便宜，但當時能買得起房的本身就是有錢人，隨著房價猛漲，有錢人更加有錢，窮人卻更窮了。

　　窮人抵御風險的能力低，不敢投資，賺不到大錢。賺不到大錢，抵御風險的能力就低。抵御風險能力低，就更不敢投資。惡性循環(huán)的黑洞，會徹底吞噬窮人。

　　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靠勞動致富的時代，而是一個靠資產(chǎn)致富的時代。有資產(chǎn)的可以享受到社會財富迅速增值的效益，沒有資產(chǎn)的只能一直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來養(yǎng)活自己。

　　窮人永遠是窮人，過去是，現(xiàn)在是，未來還是。富人永遠是富人，過去是，現(xiàn)在是，未來還是。

　　現(xiàn)在的處境就是如此，他沒有積蓄，還欠著銀行的信用卡債，抵御風險的能力極低。

　　這天接到姐姐電話，說媽媽暈倒了，送到了醫(yī)院。

　　大山焦急詢問，姐姐說沒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院了，剛進醫(yī)院的時候媽媽不讓告訴你，怕你著急回來，怕耽誤你工作。

　　大山問什么病，姐說老媽之前一直頭暈、心口疼，不讓告訴你，自己偷偷吃止疼藥。

　　暈倒以后住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她身體有很多毛病，非常虛弱，但最緊急的是冠心病，動脈粥樣硬化。她平時就有高血壓，一直沒有檢查治療，這次暈倒很危險，算是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圈。

　　要想治病，需要做心臟和血管支架，而且不止做一個。有國產(chǎn)的有進口的，進口的貴，而且不能報銷。

　　全套下來需要10萬左右，還不包括吃藥的費用。國產(chǎn)藥副作用較大，建議吃進口藥。

　　手術(shù)要求比較高，建議到大城市醫(yī)院去做。

　　如果不做的話，可能會比較危險。醫(yī)生建議最晚半年之內(nèi)就要做，再拖的話，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

　　放下電話，心急如焚。母親面臨生命危險，必須要做手術(shù)。

　　但錢從哪兒來？

　　這幾年省吃儉用攢了一些錢，又沒買房子，可是幾次投資失敗，幾乎血本無歸。

　　上次父親生病的時候，把剩下的錢都交了醫(yī)藥費還不夠，就透支了信用卡。信用卡到期還不上，就申請別的銀行信用卡繼續(xù)透支，拆東墻補西墻，一直到現(xiàn)在。

　　前兩天接到銀行電話，告知他已經(jīng)拖欠太久，必須按期還款，否則除了延期的利息，還將采用法律手段。

　　打電話問老六，想找他還錢。老六那邊似乎很忙，說自己正在到處借錢，公司到了最關(guān)鍵最燒錢的時候，抵押的房子已經(jīng)賣了，還借了高利貸。但他相信自己的項目一定能成功。然后問大山找他什么事？

　　大山?jīng)]有提還錢的事，只是聊了幾句。老六似乎猜到了，安慰大山說，你放心，錢一定會還，要是公司做成了還要加倍還。

　　大山默默掛了電話，一籌莫展，想到找人借錢，那些同學同事都沒指望，或許可以找溫婉如或者古麗婭陶悠南借錢，但他內(nèi)心的自尊讓他無法接受。

　　借錢意味著自己人生的徹底失敗，自己對命運的徹底屈服。

　　錢可以借，希望卻沒法借。他缺的不僅是錢，還有人生的信心和希望。

　　這天在辦公室，大山一臉愁容。溫婉如出差了，周慧子回學校辦事，李美眉請了病假，古麗婭也好久沒聯(lián)系了，陶悠南這兩天也不跟他說話，似乎全世界都拋棄了他。

　　陶悠南忽然走到大山面前，冷若冰霜，要求大山把那本詩集還給她。

　　大山不說話，把書給她。本來就心情不好，也冷著臉。陶悠南看他那副德性，更加生氣，扭頭就走。

　　下班以后，沒有回家。到一個小飯館，要了一碗面，一瓶白酒，一個人自斟自飲，很快喝醉了。

　　出了飯館，走到附近的過街天橋上，看著橋下的車流，尾燈匯成一條光帶，看著周圍的高樓，霓虹燈如同幻境。

　　自己不屬于這個城市，甚至不屬于這個世界。

　　也許，不是這個世界錯了，而是自己錯了。

　　也許人生就像一個游戲，如果走投無路，可以退出重來。

　　他走到天橋邊上，望著橋下，感覺有點暈。

　　周圍的人來來往往，沒有人過問。沒有人關(guān)心別人的情緒，沒有人關(guān)心別人的死活。

　　他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絕望，也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

　　大山想，這樣的世界，真的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了。開始慢慢翻越護欄。

　　突然，手機震動了一下，收到一個信息。

　　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發(fā)信人名字，竟然是陶悠南。

　　“大山，那本書你要是還沒看完，可以繼續(xù)看，還可以借別的書給你看。

　　我確實很生氣，但不是生氣你對我的態(tài)度，而是生氣你對自己的態(tài)度。

　　其實，你比你自己想象得更好，你配得上更好的一切。

　　人生的路很長，我們能相遇不容易。

　　即使不能攜手同行，我也愿與你快樂相知?！?p>　　大山把跨出去的腿收了回來，想了半天，只回了一個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