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主事
第二天一早,曲大官人昨晚唱曲時摔傷之事便傳得沸沸揚揚。
荀鶯坐在縣衙里憂心忡忡,向下頭吩咐一定要找縣城里最好的大夫給曲大官人治傷,接下來務(wù)必小心,可不能再讓他受一點傷害。燕祁云等人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不得不貼身隨同兩側(cè),這一天甚至都沒出現(xiàn)在縣衙的街上。
小鳳對此一無所知,她一大早就咬著一串糖葫蘆到自己的宅子前監(jiān)工。自從上回落了滿地尸塊后,這塊地更是惹人嫌棄。那些尸塊已然被縣衙清理干凈,但附近好幾戶人家還是都搬走了,現(xiàn)在就連白天都鬼氣森森,除了進出的工人,就只有她敢前來轉(zhuǎn)悠。
她一靠近,就看到路少琛躲在墻邊的角落里哭喪著臉燒紙錢。
“喂,你別在這里弄,”小鳳急匆匆地上前阻止,“不然我好不容易清回來的工人又要嚇得都跑光了!”
路少琛不急不緩地往火盆里添錫箔:“距離上回發(fā)現(xiàn)尸塊,今日是第七天,就算個頭七,我想給我娘燒個紙……”
“那些尸體無論是身形還是面目都扭曲了,你怎么知道那里面有你娘呢?說不定她還在什么地方活得好好的……”
“小鳳,”路少琛阻住她話頭,“你不要安慰我了。我從那些尸體里親手挖出她生前常戴的一只鐲子,上面連她的名字都刻著,她失蹤這么些年,無論怎么看都是兇多吉少。我燒些紙,她若活著也罷了,若她真的……那什么了,好歹在地下能收到錢花用,就讓我燒吧?!?p> 小鳳在他背后白了他一眼:“雖然我體諒你一片孝心……可我真的不是在安慰你,我是嫌棄你??!”
路少琛不以為意,淡定自若地繼續(xù)著手里的動作:“雖然你是在嫌棄我,但你說出來的話帶著心意,我心領(lǐng)了。”
“既然你心領(lǐng)了就別在這里燒,去上方山給她立個墳,到那邊去燒??!”
“大姐,換個地方我怕她收不到嘛!而且我已經(jīng)跟工頭打過招呼了,他同意我這么干的?!?p> 小鳳回過頭,發(fā)現(xiàn)工頭一邊指揮手下人砌墻,一邊向她笑瞇瞇地點頭哈腰。若是工人覺得沒什么,那她也不覺得有什么了。倒是晦氣這種東西,從她一開始買這宅子時就從未考慮過。
“那好吧?!彼运讌f(xié),坐到他身旁,隨口問道,“你今天不當值???”
“我上午請假,下午去醫(yī)館?!甭飞勹〉?。
她上下打量他:“去醫(yī)館?你受傷了?”
“不是!去看護曲大官人??!”
路少琛口中冒出了一個她倍感討厭的名字,她先是一愣,隨后不解:“什么?看護他作什么?”
這時,路少琛終于把紙燒完了,終于能好好跟她聊開:“你不知道嗎?曲大官人昨日唱著唱著從臺上摔下來,把腿摔斷了,荀大人把全縣衙的衙役都調(diào)去看護他了,搞得我們這幫公差跟傭人似的……”
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隨著他的訴說,小鳳臉上的喜悅越發(fā)難以掩藏,兩個唇角高高揚起,露出她的一排白牙。
“大姐,你干嘛這么高興?。俊?p> “沒什么!”小鳳摸摸臉,撫平自己的表情,又問道,“燕大哥呢?他也去看護曲大官人了?”
“那當然,他是頭,身先士卒嘛!”
“真是豈有自理!”
“對!就是豈有此理!”
一得知此事有關(guān)燕祁云,她又生氣了。
“在京城,這樣的人就算再怎么成名,到底是個戲子,豈可上得了臺面,還勞師動眾一堆衙役不干正事去伺候他?!也就你們南方會這樣!”
路少琛道:“小妹妹,搞搞清楚,曲紅上頭有人的,他背后的人正是你們北方京城的禮部侍郎曲逢春!”
“你說什么?!”
他搖搖頭,嘬著牙花子道:“戲子這行當今非昔比了,現(xiàn)在就是一些達官貴人用來斂財?shù)墓ぞ摺S幸粠妥忧詰蛎耘鯃?,一年指不定賺多少白花花的銀子進到口袋里。這樣的人,縣衙哪兒敢得罪,可不得伺候得好好的?這件事一定會驚動上面,過不了幾天,指不定府衙那邊都會派人下來向他慰問呢!”
路少琛估計得分毫沒錯,府衙所派遣來的人隔日便到了縣衙。一開始,小鳳并不打算管這勞什子閑事,但是待到日落時分,荀大人找過來了。
“小鳳啊,”她面露難色,“縣衙的事,能否請你幫個忙?!?p> 荀鶯的難題其實很簡單,那位府衙派來的人要在縣城里待幾天,然而這才第一天,燕祁云就與對方大吵了一架,接下來的幾天這位府衙的祖宗還需要縣衙的人陪同隨行,可萬萬不敢怠慢。對方這回點名要找個漂亮的小姑娘,荀鶯沒有辦法,只能來求小鳳。
“這口氣怎么這么像個老色鬼,對方是男的嗎?”小風問道。
“不,是名婦人,年紀比我還大一輪?!?p> “哇,年紀這么大不在家享清福?她什么來頭?”
“是……蘇州府衙的主事……”
“主事?府衙有這公職嗎?這職位到底是干嘛的?”
“唉,你不明白!”荀鶯只得坦白道,“她沒有公職,是編外的……她……是府衙張大人的媽!”
“啥?!”
張主事今年六十有九,雖然比在場所有的人年紀都大,但精神氣十足……或者說,精神氣過了頭。小鳳才見她第一面,就知道燕祁云為什么會和她吵架了。這老太太雖然細瘦細瘦,一雙招子始終保持著瞪得比銅鈴還大,從頭到尾對任何人都是頤指氣使,一幅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跟那晚曲紅的隨行沒個兩樣。不僅如此,她動輒一堆詭異的安排叫人摸不著頭腦——小鳳一進門,便指著她的衣服說不行,要換掉,非得換件深色的,以示沉穩(wěn)與莊重。
小鳳并沒有深色的衣服,她從來只穿淺色的,就為張主事這一句,又得上街買一身。好在小鳳本就是個鋪張的人,衣服買就買了,但被如此使喚,是個人都得有意見。她顧及荀大人的面子,暫且隱忍以對。但接下來,對方又是對她一陣指揮。
張主事摸出隨身一個小藥品,倒出一顆藥丸吞下,向她叮囑:“等會看到曲大官人起身,要殷切地上前去扶,可得機靈著點!”
她又道:“還有曲大官人身旁的那誰誰和誰誰誰……哎呀,你怎么都不認識呢?就是那誰誰和誰誰誰啊,可都是有來頭的,你見到人,就得喊老師,可萬萬不能得罪!”
怎么這年頭阿貓阿狗都能當老師了——在小鳳的心目中,她只有兩個老師,所以她暗地里翻了個白眼。
終于到了醫(yī)館的門口,張主事又叮囑她:“你等會站在門口時,要向曲大官人請安……”
小鳳打斷她道:“張主事,我等會到底是要先扶他,還是要先向他請安?”
一旁的地主和阿七面容略有松動,幾乎就要憋不住唇角的抽動。張主事一愣,顯然是感到面子受了打擊,悻悻道:“不要你請安了,進去進去!”
遂領(lǐng)著她來到曲紅的病床邊,一張本來繃著的老臉瞬間燦爛成一朵花:“曲大官人,來來來,你想看的美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