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屋頂漏雨敲打著所有人的心弦,門口兩撥人劍拔弩張而立,橫眉對瞪眼,都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硬漢,誰也不愿意在此時示弱分毫。
蕭謙來勢洶洶,上來就將“弒兄篡位”大帽子扣在了茅翩的頭上,不亞于登場就放大,以勢壓人。
此時茅翩還沉浸在蕭謙為妖人的秘密中,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手指間轉(zhuǎn)著一枚山楂,臉色凝重,這副姿態(tài)落在眾名嘍啰眼里,無異于未戰(zhàn)先怯,服軟認輸。
山上這群山匪與人對陣,最講究一個氣勢壓人,而這壓人的氣勢在他們看來,就是要面目猙獰,張牙舞爪,口吐“干你娘”“老子一刀砍了你”此類的狠話。
自覺占了上風(fēng)的蕭謙哈哈大笑,手指堂前正吃瓜的豆子姑娘,繼續(xù)窮追猛打:
“三位當(dāng)家尸骨未寒,你就急不可待要將你的姘頭收進山寨來,此等破壞山寨規(guī)矩,還敢說你沒有弒兄篡位?”
二郎山立有古怪規(guī)矩:所有當(dāng)家皆不能收女子進山寨。
此時,茅翩依舊靜靜坐在那里,卻是視線落在了蕭謙身上,瞇眼,撲克臉,雙手復(fù)疊,放在翹起的二郎腿上。
“自你上山,我就覺察到你心懷鬼胎,有圖謀山寨的狼子野心,只可惜先前三位當(dāng)家被你讒言塞耳,聽不進去我蕭謙半句金玉良言,方才釀成今日大禍,幸蒼天有眼,令你原形畢露,我今日便要替天行道,替三位當(dāng)家報仇雪恨!”
蕭謙昔日在山下,據(jù)說就頗有才學(xué),且在大妖府邸做先生,只不過后來被驅(qū)攆出府,并受了一頓殘酷毒打,蕭謙氣不過,便上山投匪,抱了鐵臂金剛的大腿,一心想借助二郎山的力量,報自己的仇。
時下他當(dāng)眾義正言辭說出這番話,首先將自己立身在了道德制高點上,替三位當(dāng)家報仇,在這義字當(dāng)先的匪窩,一俟穿了這套神裝,蕭謙便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了。
其次,山寨這些嘍啰多是山下附近村鎮(zhèn)的粗鄙鄉(xiāng)民,大多但凡有活路可走也不會落草為寇,既沒有讀過圣賢書,也說不出什么錦繡言辭,性子中本身就存在易被煽動的感性因子,被站身制高點的蕭謙如此一說,潛意識里就會朝蕭謙這邊站攏。
“哦?這么說,蕭師爺是打算手刃我這個弒兄篡位的賊子了?”
半晌未發(fā)一言的茅翩疑聲起身,踏前兩步止定,卻是拱了拱手,溫文爾雅,笑道:
“昔日大當(dāng)家念及舊情,放你下山,本意是讓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今日看來,你……辜負了大當(dāng)家的一片真心!”
茅翩義正言辭指了指身前臉色急劇變化的蕭謙,面有失望之余又平靜且從容,就靜靜站在那里,與蕭謙對視。
似一根釘子死死釘在地上。
半步未退。
此話一出,大堂中便悉悉索索議論開來,蕭謙昔日被斷指攆下山,在山上匪寨甚至周邊山頭早已傳的人盡皆知,眼下再度被提及,就相當(dāng)于揭開了昔日的舊傷疤。
打人打臉,罵人揭短。
即是死仇。
傷口淌血的蕭謙穩(wěn)了穩(wěn)神色,陰婺如蛇蝎,眼神森冷吞噬著茅翩。
“豆子姑娘,麻煩你過來一下,給蕭師爺說說你是怎么上的山?”
茅翩扭頭笑著招手示意在一旁吃瓜的豆子姑娘上前,又給蕭謙介紹道:
“這位是豆子姑娘,讓當(dāng)事人來說說你污蔑我破壞山寨規(guī)矩的事情,想必最是恰當(dāng)!”
“豆子姑娘,麻煩你將自己如何上山的前前后后,盡量詳盡講給大伙聽聽,也好替我洗白冤屈,在下先謝過姑娘了!”
緊張兮兮的豆子姑娘今日也是開了眼界,本在一旁聽看的津津有味,驀然被拉到焦點位置,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忐忑。
看眼像條毒蛇的蕭謙,豆子姑娘不自覺后退一步,低頭扯了扯衣襟,不敢與其對視,卻也于惴惴不安中開了口。
將上山前后之事詳盡說了一遍,豆子姑娘抿了抿嘴,就退到了茅翩身后,悄然攥了攥繡拳,像是給自己打氣。
同時,她也知曉了身前這位形容一般的大當(dāng)家,便是柳嫲嫲說的那位鐵石心腸的冤家,亦是她今后安身立命的那根高枝。
心情復(fù)雜之余,卻也不免偷偷多看了兩眼。
“蕭師爺,既然豆子姑娘已經(jīng)將來龍去脈解釋清楚,想必大家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今日蕭師爺上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山寨當(dāng)家的位置,你窺覷久矣……”
“……今日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這山寨當(dāng)家位置我坐定了,蕭師爺若是想坐,大可按寨子規(guī)矩行事,我茅翩接下便是!”
茅翩?zhèn)壬憝h(huán)視一周,伸手虛點了兩下大堂前的虎皮寶座,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魄力與霸氣流露。
一旁吃瓜的豆子姑娘攪著手指,用余光悄悄打量著身側(cè)這位日后要依附的大當(dāng)家,心底微微起了那么一絲漣漪。
“你……你這是要和我……坐莊?”
蕭謙沒想到昔日這位手下敗將也敢和他談什么山寨規(guī)矩,意外之余也自是頗為驚喜,對于眼前這位與昔日隱有不同的小癟三,他內(nèi)心深處曾有那么一絲忌憚,但今日看起來,好像也沒什么,不過是他胡思亂想了而已。
坐莊,即是山寨當(dāng)家要接受寨子里的其他兄弟生死挑戰(zhàn),贏者便坐得當(dāng)家寶座,這規(guī)矩在刀尖舔血的山頭匪窩中,頗為盛行。
“蕭師爺不敢嗎?”
茅翩給有些錯愕的蕭謙倒了杯寡酒,二人杯沿輕觸,茅翩仰頭一飲而盡,走出去時順手抽過一名嘍啰手中鋼刀,朝門外小廣場走去。
蕭謙看著跨出門檻的背影,心中再無猶豫,仰頭喝下坐莊前的酒水,從牙縫里擠了一句:“虛張聲勢的小丑……”
由碎石鋪就的小廣場上,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坐莊”生死斗而變得喧嚷起來,原本如箭在弦的兩撥人也各自站在自己支持的一方場側(cè),為其助威。
茅翩視線掃量過場側(cè)眾人,在支持蕭謙的嘍啰中看到了些許熟悉的頭臉,“應(yīng)該是蕭謙留在寨子里的眼線……”,微微壓下如此思量,茅翩重新將視線落在手擎一桿長槍的蕭謙身上。
“既然坐莊,那就生死勿論,各憑天命……”
“生死勿論!”
話音落地,蕭謙腳后踏起一股碎石,擎著長槍就疾沖了出去,長槍揮舞,呼嘯生風(fēng),槍尖“唰唰唰”在眾人眼中一連刺出眼花繚亂的星點,仿佛張開了一張大網(wǎng)。
面對蕭謙先發(fā)制人的連綿攻勢,茅翩也不至于傻到上場就硬沖送人頭,果斷選擇避其鋒芒的打法,繞著蕭謙密不透風(fēng)的槍網(wǎng)不斷游走,伺機找尋等待著時機。
“呵呵……”
蕭謙虛晃一槍,槍走如龍,逼迫茅翩朝死角閃躲,而后手腕猝然發(fā)力,槍尖迅速如毒蛇回頭,朝著被近乎逼到死角的茅翩刺了出去,茅翩一時閃躲不及,肩后頓時見紅!
“好!”
支持蕭謙的一眾嘍啰齊口叫好,有人沖著對側(cè)吹起口哨,一吐心中怨氣。
藉著驢打滾而破出死角的茅翩面無變色磕了磕牙,視線一直釘在蕭謙臉上,兵器中有一寸長一寸強的說法,而他手中的鋼刀較比長槍,在遠距離攻勢上就首先輸?shù)囊粩⊥康兀脍A下這一把,他只有想方設(shè)法舍身迫近,打掉長槍優(yōu)勢!
再者,他還在猶豫究竟要不要動用本能“真名”威力,如他自己所想,一旦動用,勢必會引發(fā)某些所始料不及的東西。
“唰……”
蕭謙一擊得手,自然不會留太多喘息時間,虛晃幾下小做試探,發(fā)現(xiàn)茅翩并未狗急跳墻,便藉著剛見血的大好勢頭再度提槍點刺,槍勢如龍騰,驀然壓了上去!
“叮……”,茅翩刀鋒砍在槍尖之上,將其砸向一側(cè),身形借勢奔突幾步,鋼刀再起,削向蕭謙手臂,蕭謙眼睛一瞇,斜向一側(cè)的槍尖如臂使指,赫然一個蒼龍回首,陡然刺向茅翩后心!
茅翩本意是想借削手之勢,逼迫蕭謙丟掉長槍,但他沒有料到蕭謙已然識破他的心思所在,故意小做布局,想以蒼龍回首一式,洞穿他的后心!
感受到槍鋒帶給后背的呼嘯風(fēng)勢,茅翩此時距離蕭謙還有一刀之距,距離死亡不過一息,想再提刀自救,除非他要比刺向他后心的槍更快!
但顯然,他做不到這一點!
終于,猶豫的東西到了此時,就必須要動用了!
“夔末……”
茅翩輕呵一聲,胸腔里收縮規(guī)律的心臟于這倏忽之間,仿佛被抽離了什么東西,變得輕松歡快……
萬物似凝于一瞬。
“噗……”
一刀橫刺,刀尖破出身體半寸!
倏忽間如同大夢蘇醒的蕭謙低頭看眼插在身上的鋼刀,眼中除了漸漸逝去的光芒,還有無數(shù)個涌起的疑惑。
在那么生死關(guān)頭,他猝然就像被抓住了后頸皮的貓狗,同時心臟似被抽離了什么東西,周遭的一切都凝滯在那么一瞬間,接著刀鋒沒入……
“大當(dāng)家贏了……”
支持茅翩的所有嘍啰一股腦撲上來,將茅翩圍簇在中心,興奮地歡呼著,激動地慶賀著。
小廣場上,陷入一片沸騰!
而被圍著的茅翩此時不過是平靜地揮著手,附和著所有人開心興奮,直到腦海里出現(xiàn)夔末后面的文字:“夔末,妖,妖元一七九三生,大妖夔末氏,本能愚蠢,后天技能……”
“……妖人戶籍?”
待到慶賀散去,茅翩自語一聲,暫且將疑惑壓下心頭,眼前還有蕭謙留下的這些“余毒”需要清理!
支持蕭謙的一眾嘍啰有些趁著方才混亂,就悄然改變了站位,這些人屬于墻頭草芥,隨風(fēng)倒,如今茅翩這山寨當(dāng)家寶座妥妥坐定,他們便又選擇回歸。
茅翩掃量一眼剩余的七八十人,想了想,抱拳道:“諸位,在下也不難為爾等,對于過往的事情一概不究,是走是留,全憑個人決定,你們在這里想好了,愿意留下的去山楂那里留下名字,以后大家就是山寨弟兄,愿意離開下山的,每人給發(fā)五兩路費,祝一路順風(fēng)!”
和山楂低聲交代了幾句,茅翩就離開了小廣場,匆匆朝居住的房間走去。
豆子姑娘瞧著離開的背影,咬著紅唇攪了攪手指,悄然尾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