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醫(yī)生：
謝謝你，讓我現(xiàn)在還活著。
你真漂亮！你的美麗如燭火，我預備以“冷嘲熱諷”的風將其搖曳，作為還擊。
被禁足，被剝奪自由，我有理由憤怒。
我不知道當初你依哪門子道理，認為我就是要等的人，只知道真慶幸自己不是。你的眼里只有林，其他一切人事物都是找他的工具而已。我真傻，還天真地以為做道影子也是幸福的！
廖倒是時常來看我，有時一天三次，有時兩次，有時一次，有時一次也沒有。時而溫柔，時而冷漠，時而憤怒，對我忽冷忽熱忽近忽遠。
影子說，為了自由，拋棄愛情！我同意。
不待恢復記憶，關(guān)于林的消息我還能提供一些，而且保證這是全部。
那個女人，我不知道與林是否有關(guān)，打算依舊不提，算是最后的隱瞞吧。
你試想下，閨蜜間的秘密，就能明白為何我一再隱瞞。這些屬于林的秘密，不管別人看來價值幾何，于我都彌足珍貴，那分量大概就是信任吧。
嘁，不知道她懂不懂信任的分量。
與背棄信任相比，讓林的往事如死尸浮江般飄零更令我感到罪惡。所以，請善待以下這些往事，那可能是林存在的最后一點痕跡。
林的自白如下，我沒有對任何一個細節(jié)稍加粉飾，一切都原原本本。
擔子，要么讓別人擔，要么干脆撂挑子，我對它只有這兩種態(tài)度。
十九歲，一直替我擔得最多擔得最重的那個人走了。作為父親，他居然連一句像樣的交待都沒留下，就把一大堆重擔全部拋給我，有原本屬于我的，還有他先前擔著的整個家庭那份。
搶在我之前，另一個女人接過所有擔子。她依然堅持要完成兩口子一直的夢想——方家出個像樣的人才！
真驚訝那份信心的源頭怎么會在我身上？二老的教誨，我只做到了一點——絕不胡作非為，代價是毫無作為，真是笨得可以。
不管怎樣，擔子一時半會兒還不用自己操心，我專心在大學里韜光養(yǎng)晦，忙于惡補“十年寒窗”疏漏的閑情雅致。至于學科內(nèi)的課程，一概不去。多余出來的白日里，香煙、音樂、游戲陪我度過，最貼心當屬睡覺。有它們在，天光才暗得快，我更容易回到黑夜。黑夜，才是真正屬于我的世界。
白日里，我換上不同的偽裝，做文質(zhì)彬彬、謙遜有禮的好孩子，做陽光向上、幽默搞怪的好同學，做安靜文雅、內(nèi)斂沉穩(wěn)的陌生人。一到四寂無聲的長夜，立刻用悔恨、怯懦、迷惘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撕碎，蜷縮在自己堆筑的高墻里邊，忍受黑色的無邊煎熬。
你問我為什么悔恨？
嘿，一個五十歲的男人，遠離家鄉(xiāng)，在現(xiàn)代化的城市里做牛做馬，日復一日靠苦力搬磚拉車，六年，整整六年！他一次也沒回過家。
長年累月的超負荷體力勞動，讓他隔三差五遭受病痛的折磨?！?，不，不是感冒吃點藥打個針那碼事兒。抽筋，全身抽筋！就像做噩夢一樣，沒法擺脫的。他躺在床上，咬著牙呻吟，攥緊拳頭兩臂青筋直冒，腿腳繃得筆直，一遍又一遍死命捶打著單薄的床板。
只能挨，挨到老天爺認為可以放過他的時候。
酌幾杯老白干，抽一袋煙葉，每晚難得的閑余就靠他倆。聽妻子提及兒子在校表現(xiàn)不錯，老師愛戴，同學關(guān)愛，他又要再喝兩杯。這樣要算值得高興的事了，于我卻像一把鋒利的小刀，像切西瓜一樣從腦后旋到眉心拉一條精準的弧線，腦袋如同熟透的西瓜，嘭一聲列成兩半，腦漿和血噴涌而出。對照著鏡子，像整理發(fā)型那樣，將手伸進顱腔，挑揀出致使我怯懦懶惰自私之類的污穢，統(tǒng)統(tǒng)剜掉，如同清理雞鴨鵝的內(nèi)臟那樣，扔進垃圾桶里。最后，用清水沖洗三五遍，從此就擁有一個干干凈凈的腦子。
功課上不牢多費心也能門門名列前茅，得到老師的表揚自然小菜一碟；用老子給的血汗錢收買人心，搞好友誼建設(shè)也不在話下，告訴你個小秘密——我差不多擁有一個大花園。更多實在的劣跡妻子從不提及，他怎會相信從小乖順的兒子會抽煙酗酒、沉溺游戲？當自己為了一點兒小錢敢于抵抗流氓架上脖子的刀時，他怎會想到兒子正在黑網(wǎng)吧被小混混堵在墻角，像小狗一樣瑟瑟發(fā)抖？
老天爺仁愛，讓他在得知真相前，先徹底擺脫痛苦，保全心中好兒子的形象。
癌癥真正可怕之處在于，讓人的軟弱無處遁形，甘愿放棄希望。世上有99999種對抗它的方法，作為被他傾注全部心力的親兒子，我在嘗試不到9種方法后，勸他：放棄吧，除了你，全世界都放棄了。
可以容忍自己的軟弱無能，也可以接受毫無作為的一生。但對于父親，未盡全力，我永遠原諒不了自己。
膝蓋上結(jié)痂的傷疤直癢到心里，誘惑我去揭開。理智勸阻我，別理他，失去厚重的痂會流膿、流血。寫成的信稿被揉成一團，扔到不知哪個角落。別人的傷疤也不能去揭，他也會痛的。
連一顆藥丸都沒吃，體溫、脈搏等卻奇異地有所提升。盡管仍舊遠低于常人，廖們還是為看到我做回常人的希望而欣喜。常人是無法忍受這般禁足的，所以她們希望我正常，想不戰(zhàn)而勝。
最近，我頻繁到達那個邊緣，終于得到許可進入。
那個男孩依然背對著我側(cè)身躺在床上，他抗拒得不那么厲害，這次是他先從夢中醒來。
“你又來了？”
我怔怔地望著，說不出話。
他起床坐到梳妝臺邊的凳子上，手托著腮開始抽煙，始終不讓我看見他的臉。
“你到底想怎樣？”他叼著煙問我，“是你讓我守住這間屋子，守住這個洞口，誰也不許進來——包括你自己?！?p> 他沒有看見我在搖頭。我并不記得讓他那樣做過，也沒發(fā)現(xiàn)房間里有任何洞口。
“你改注意了？現(xiàn)在又想進來？”煙才燃到一半就被他送進煙灰缸熄滅。
我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心里也在猶豫要不要進去。
“這可是你讓我干的，我可是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堵上這么長一條山洞。”他指著梳妝臺與床之間的墻壁說，“當時我就一再奉勸你，一定要想清楚，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你那副斬釘截鐵的模樣?！?p> 我依然無話可說。
“好吧，好吧，誰讓我跑不過你呢——輸?shù)袅顺錾鷷r的賽跑——不得不服從你所有的選擇。真他喵的煩人！”他用雙手使勁兒撓著頭，然后又點起了一根煙，“還是那句老話——你可想好了！我發(fā)誓，要是你再改注意，我絕不服從?！?p> 他猛地站起身，從床下掏出一把十字鎬，開始對著床與梳妝臺間的墻壁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