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走廊偶爾傳來腳步聲,很害怕會有誰平白無故地闖進來,這種情況在島上小屋是不會出現(xiàn)的?;蛟S從選擇離棄小屋那一刻開始,陌生世界帶來的慌亂就已然開始將我裹挾。
清晨六點,我按響了床頭的報警器。
向日葵急急忙忙跑來,聽了我的話,又馬不停蹄跑向外面。
隔了一會,先進屋的是廖醫(yī)生,院長隨后趕到。
“你還記得我嗎?”
“嗯,謝謝你昨晚的關(guān)護。廖醫(yī)生——”
她對我的謝意好像并不領(lǐng)情。
“你干嘛非要主動搭理那個大塊頭,身體能行嗎?”
“沒問題的?!蔽乙呀?jīng)決定現(xiàn)在就主動配合胡大塊頭的調(diào)查,“胡警官沒有錯,何況我也很想此事盡快平息。絕不能讓尸體毀了這么漂亮的城市!”
“好孩子?!痹洪L摸著我的額頭,欣慰地說。
她們不再遲疑,又像昨晚一樣,對我進行各項檢測。
體溫、血壓、心率、脈搏與昨晚相差無幾,雖然相比常人各項都少了一大截,但還算穩(wěn)定。
檢查完后,向日葵喂了我兩口她熬的粥,時間來到八點。
胡警官帶著一名年輕的女警察走進屋,雖然動作和言語上還算和氣,但那張板著的臉上一直寫著我是殘暴的兇犯他是正義的警察。
廖醫(yī)生堅持要留下來陪我,以免又出現(xiàn)昨天那樣的情況。胡警官居然同意了,他說雖然茲事體大,但她也是警校出身,基本的職業(yè)操守肯定有的。
“已經(jīng)有二十八具浮尸了,形勢十分嚴峻。為了更多人的生命安危,我只能按規(guī)矩辦事了——”
“不是二十八?!蔽掖驍嗨f,“是二十九——”
電話鈴響。
“喂,什么……”老胡掛斷電話,驚愕地說,“二十九!剛剛第二十九具尸體浮出水面?!?p> 現(xiàn)在連廖醫(yī)生也不得不相信我與此事有關(guān),他們每個人的眼里都住著一個大妖怪。
老胡按照流程提問,女警察做著記錄。面對一個個疑問,我基本都如實回答。我的確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年齡、籍貫(這些常人能回答的問題),因為我失去了記憶。
自有記憶以來,我生活在一座小島上,一個叫惠的女人為我提供住所,并且為我洗衣做飯。(我沒有透漏林的存在,以及共同居住的小屋,更沒有提及任何關(guān)于神秘隧道的事情。這些都是我還未完全弄明白的事物,不想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錯誤地表達給別人聽。)
“他確實失去了記憶,這一點我——醫(yī)院可以證明。”廖醫(yī)生說,“我們對他進行了全方位檢查,他的一根中樞神經(jīng)有約五厘米長的陰影,就像管道堵塞一樣。我推測,這段受阻的中樞掌管著他的記憶?!?p> “好吧。那請詳細描述下那座小島,還有叫惠的女人?!?p> 我慎重地組織語言,又在腦中回想起遇見惠的經(jīng)過。
越過小溪,爬上溪岸的斜坡,空曠的平原上有三間并排的小屋,一位老婦人立刻從屋前的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被老婦人當作走散的兒子,她激動地拉著我的手,不住喚我孩兒,告訴我這里是我的家。
我堅持說她認錯人了,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但肯定不是這里。
為了不讓老人過度傷心,同時白天有個去處,我答應(yīng)把這里當做另一個家。
在她的大力促成下,我開始在這里辦公,為她帶來的一些人提供心理輔導。她就這樣自愿地當起了我的仆人,伺候我的衣食住行。
“那座小島呢,具體在哪個省份哪個地區(qū)?”
“我乘著筏子離開的時才發(fā)現(xiàn)那里是座島,一個多月以來我都呆在那一方小平原上,被四面的山峰包圍。我對省份和地區(qū)沒有概念?!?p> “那些進行心理輔導的人有什么異常嗎?”
“說是心理輔導,其實就是尋常的聊天。我對前來的人沒有多少印象,他們多半談些生啊死啊、結(jié)婚生小孩兒什么的,我聽不大懂,不是很樂意陪他們聊天。通常是他們自顧自地說得沒勁兒了,就搖頭嘆氣地離開了?!?p> “一個特別的也沒有嗎——我的意思是能和你聊得來的?”
仔細回憶著,在那個女人聯(lián)系我之前,倒有一個還算特別的家伙。不過,我不喜歡和他聊天,他讓我感到不安。
“有一個,他好像就是重慶的男人……”
記得那個男人來的前一天中午,我和惠坐在一起吃飯……
那天中午炒的是普通的青菜,火候有些過,菜葉顯軟,鹽放得也不是很夠,略帶苦澀。可有特別的香味,應(yīng)該是豬油,濃濃的豬油。
惠吃得不多,不時停箸細細看我,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吃飯,于是夾起幾粒白米飯送進嘴里。
惠在我放下筷子的同時也宣布就餐完畢,開始收拾餐桌。她將盤子和碗筷放進洗碗池里,背對著我說:“下午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沒人會來打擾。”
“哦,大月小月不來了么?”我略感疑惑,這段時間以來,每個星期六下午,惠的兩個外孫女都會前來,那兩個小姑娘可愛得很,我很喜歡。
“是的呢,那倆寶貝人精靈又有出息,今天要參加舞蹈比賽??┛!被萦妹硭⑼?,笑聲穿過那佝僂的背脊傳進我的耳朵。
“噢——”我剛開始有些失落,隨后轉(zhuǎn)為輕松。
那一搖一晃互相追逐著的兩條馬尾,今天不會來回晃動誰的眼睛。她們也不會像遇見怪物一樣,在我面前故作害羞。我不用再莫名其妙地扮演,那個拘束她們笑容的怪物。
下午時光閑暇得近乎無聊,書也無心看,只是將身子懶懶地塞進屋前的竹制搖椅中。倒挺希望這時候惠又帶著誰來進行心理輔導,雖然每次都敷衍了事,極少提供實際的建議,但至少整個過程中別人在真誠地訴說,我在虔誠地聆聽。
惠把屋里屋外都清掃一遍,接著又開始換上長筒雨靴,帶上袖套,扛著鋤頭到地里種菜。她總把自己弄得很忙,可忙來忙去還是洗衣做飯種菜。那勾著背,支著鋤頭抹汗的身影稍稍停頓,像是在呼喚某個人讓她停下,或者幫幫她。
斜陽下沉,染紅西邊的云彩。疲軟的身子仍不肯從搖椅中抽離,軟綿綿地看夕陽,吹傍晚的風。
沸騰的鍋底遇上冰涼的清水,發(fā)出呲呲的聲響。最后一道主菜上桌,濃郁的香氣將我從搖椅上拉起來,告訴我說今晚吃魚。
明亮的雙燈沖散平原的昏暗,帶著豐田獨特的發(fā)動機聲響,沖過最后的S型彎道。遠光燈關(guān)閉切換為近光,發(fā)動機安靜下來,車停在道路的盡頭——小屋前一百米左右的空地邊沿——那里像是鄰國間的疆界,而司機又是純正的和平主義者,永遠不會被逾越。
惠一路小跑過去,在后排車門開啟的同時,將兩個矮小的身影攬入懷中。駕駛室的門還是沒開,司機沒有下來。
她們仨——惠、大月、小月(除了她倆還會有誰總在周末趕來)——在車燈前相會?;輳澲鼘π」媚飩兌Z,這是進屋前每次都有的場景,像是要交代她們特別緊要的事情。
我慢悠悠地又夾起一塊魚肉塞進嘴里,等待她們開完機要會議。大月看著我這邊邊聽邊點頭,小月抱著惠的腿躲在身后悄悄看我,顯然年紀太小不能理解會談的奧義。
交代完畢,惠對著駕駛室里的人說了點什么??礃幼記]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她只好領(lǐng)著兩個孩子朝我這邊走來。豐田汽車引擎再次發(fā)動,車頭調(diào)轉(zhuǎn)方向,明亮的雙燈從S型彎道駛向遠方。
一起吃飯的成為四人,可并不顯得熱鬧幾分,相反氣氛變得十分壓抑?;葸€是不專心吃飯,眼光從我的身上轉(zhuǎn)移到大月小月身上,不時給她們夾菜。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大月顯得很拘謹,只是埋著頭吃飯,似乎故意不看我。還是小月活潑,總要趁著飯菜下咽的功夫瞅瞅我……
剩下的魚沒有之前合口味,我只是陪著笑禮貌地做著吃飯的樣子。我像個多余的人,無故打擾她們的天倫。于是我放下碗筷,回到屋里胡亂抓起一本書擋在臉與她們之間。應(yīng)有的歡笑聲再次響起,果然,我只是一堵阻斷歡愉氛圍的泥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