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上話
“李大力?”安必道沉吟片刻,翕動著嘴唇,默誦道。
這個人安必道是知道的,謀面不多,但影響深刻。
高高瘦瘦的一個清癯中年人,不茍言笑,心思倒是活絡的很,辦法多,短短幾年,二隊人的日子便超七趕八,質(zhì)量水平躍居全村前列。
“一隊窮,二隊富,三隊趕的一群乏綿羊……”那闕口歌子雖有戲謔意味,但是對于二隊,卻是名副其實的。
二隊的姑娘嫁進四隊,那是門當戶對,嫁進其他隊,那是下嫁,如若其他隊的姑娘嫁進二隊,二隊人總會引以為傲地認為是高攀。
一隊和二隊是雙重鄰居,不僅居民點毗鄰,兩隊的莊稼地界線也就是一條支渠。以前兩隊一家親,互通婚姻的不下三四對,但是近幾年幾乎絕跡,偶有跨隊兩情相悅的,真到了談婚論嫁,便倨傲對惶恐,最終分道揚鑣。兩隊的關(guān)系儼然成了停戰(zhàn)之后的南北朝鮮,一個在全村籍籍無名,一個在全村聲名顯赫。
李偉功依仗著紅旗滿地插的美譽,倒也和二隊不分高下,無論是榮譽的多寡,還是村民生活水平高低,難分伯仲,此二人好似臥崗村的哼哈雙雄,明面上風平浪靜,心底里其實一個不服一個,在引領(lǐng)全隊人民發(fā)張壯大的康莊大道上,暗暗較勁,你追我趕。
但是今晚,趁著夜色遮掩,李大力居然來找李偉功了,還揣著兩包煙,難怪桌面上的兩只空煙盒,安必道看著眼生。
“李大力找我,也是大包干的事!”李偉功說道,口氣微微上揚,“也是聽到了很多風聲,想提前準備,但是沒有說話的人,找我問計來了!”李偉功終于沒能掩飾住得意。
安必道低頭訕笑一下,說道:“不會吧,二隊那是啥隊,這幾年在李大力的帶領(lǐng)下,家家有余糧,年底分工分糧,紅火的很嘛?咋能連個議事的小分隊都湊不齊?”
李偉功矜持著說道:“按李大力的說法,二隊人都被他慣壞了,他們隊外出搞副業(yè)的人多,隊里年底盈余那是全村最多的,這幾年,種地的那部分人把大鍋飯吃上了癮,聽到大包干,明確表示不干,搞副業(yè)的人一年四季外面忙活,聚少散多,能說上話的都在外面沒回來呢?”
安必道輕“哦”一聲,“原來是這樣!”
李偉功微微一笑,繼續(xù)說道:“他來找我,也是沒注意了,說是前幾天湊合了幾個人,說道說道,結(jié)果沒說幾句,吵吵嚷嚷地就鬧散了!
但是,大包干顯然又是鐵板釘釘?shù)氖?,他也不想臨陣抓瞎,就來問我,我是咋想的,準備怎么弄!”
“你咋說?”
李偉功看一眼安必道,“我能怎么說,就說我也沒啥主意,就等著上面的文件下來,按照上面的精神指示,認真落實就好了!”
“嘿嘿”,安必道嘿笑連連。
李偉功轉(zhuǎn)移話題,安頓道:“老安,三娃那邊,回頭你給解釋一下,明后天我去村上一趟,探探口風,回來了我們在議!”
“嗯!”
過了半響,李偉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溫言道:“老安,你多久沒來我門上了?”
安必道沉吟半響,抿一口微涼的白水,答道:“好幾年了,都記不清了!”
李偉功突然急急地說道:“來,老安,看看咱們的豐功偉績,那面墻全部貼滿了!”
安必道略一愣怔,立馬擺出了饒有興致的模樣,“好,看看,看看這么多年,我們都干了些啥!”
二人即可下炕穿鞋,一前一后,就著昏暗的燈光,瞇眼向那堵貼滿了各種獎狀的屋墻看去。
屋門正對靠墻是一張方桌,正上方懸掛卷軸偉人像,左右各一把靠背椅。隔著椅子,左手就是大通炕,靠墻一溜炕柜,許是擔心炕縫里面的煙氣熏染,炕柜上方的墻面除了一眼窗戶,再無其他張貼敷面。
方桌右手,老大一面墻,一面面獎狀,一張緊挨一張,規(guī)格統(tǒng)一,橫豎有致,輝光凝聚,蔚為壯觀。老安看著看著,不禁就挺直了腰桿,肅然起敬,為自己,為老李,為曾經(jīng)過往的流金歲月,無形中凝成了莊嚴肅穆的注目禮。
靜默無聲的燈光有些昏暗,李偉功悄然點起馬燈,懸提著緊挨老安身旁,順著老安的眼神,也循著獎狀誕生的年限,悄然引領(lǐng),慢慢移步。
那個時代的獎狀,色澤單一但鮮亮,巍峨的城樓、鮮艷的紅旗躍然紙上,映著微微跳躍的橘紅火苗,呼之欲出。
不得不說,自以為可以如數(shù)家珍的老安,還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恍惚間,他覺得如此震撼人心的觀瞻,自己來得真是有點遲了。應該每有獎狀頒發(fā),他就和老李一并完成上墻張貼。
老李的張貼布局很有想法,第一次獲得的獎狀幾乎在正中間,其他獎狀按照年限拱衛(wèi)著這一張,順時針環(huán)圍呈九宮格,逐步張貼推進,覆蓋了大面墻。
第一張獎狀年久失色,但此時看上去古樸而厚重。那是李偉功出任隊長之初,全村干渠大會戰(zhàn),四隊作為全村標桿模范,在公社大禮堂被莊嚴頒發(fā)的。
老安記憶猶新,作為臺下群眾代表,他清楚的記得,面目青澀的李偉功上臺領(lǐng)受獎狀,臺下一陣七嘴八舌:
“四隊怎么讓一個娃子領(lǐng)獎狀呢?”
“人前顯圣的事,隊長怎么不親自來呢?”
……
當公社書記握著李偉功的手,面對臺下群眾和干部,現(xiàn)場介紹,這就是四隊火線上任的隊長,打造了全公社干渠會戰(zhàn)樣板工程的李偉功時,嘰嘰喳喳的臺下,即可噤聲不語,悄無聲息,落針可聞………
“嘖嘖”
“嘖嘖”
安必道和李偉功身隨心動地跺腳、吆嗨了起來。
……
老子今天很不爽,
日上三竿再起床。
次日清晨,頭昏腦漲的周小羽,睜眼開了一下,繼續(xù)蒙頭大睡。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
他很納悶,居然沒人打擾他。
想想昨天盤結(jié)在一家人心頭的不快,心底嘿笑。
穿衣穿鞋,洗臉刷牙,周小羽端水倒在院外的樹溝里,轉(zhuǎn)身去廚房,肖麗蓉和面,老爹和二哥都不在。
“媽,做啥好吃的?”周小羽若無其事的笑問。說著就掀開簸籮蓋布,取一饅頭,咬幾口。
“臊子面!”肖麗蓉似乎想心事,語氣低迷地說道。
周小羽欲言又止,他明顯感覺到,因為昨晚的事,這兩口子怕是也沒睡好。
哄一下吧!
“媽,還生我氣呢?”說著,周小羽丟下饅頭,從后背給肖麗蓉揉捏肩膀。
沒幾下,揉面的肖麗蓉哀嘆一聲,緊接著撲哧一笑。
“好了,三娃,大清早地討好媽,又出啥幺蛾子?”
“媽,看你說的,我給您老揉揉肩,當兒子的本分,怎么就是討好呢?”周小羽笑呵呵地說:“舒服不?”
“嗯!舒服!”肖麗蓉享受般地點點頭。
醞釀片刻,肖麗蓉還是開口了:“三娃,這幾天你和老安,真得只是說道——包干的事?”
“嗯!”周小羽對母親言語間的隱憂心領(lǐng)神會,心里想著,媽問啥就答啥吧,“媽,你就別擔心了,不止是和安叔,還有隊長呢,你也聽說了,農(nóng)村大包干的事,很快就要落實了!”
“你一個娃娃家摻和啥呢?”肖麗蓉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媽——”周小羽有意拉長了尾音,嗔怪著答道:“翻過年我都二十了,古人這個年歲都是一家之主了,我還娃娃呀!”
“哼,你就是七老八十了,在當媽的心目中,還是個娃娃!”
“好好好,娃娃就娃娃,我是媽的好娃娃!”一連串的討巧賣乖,周小羽都覺得牙酸。
揉好面,拿瓦盆罩住,肖麗蓉圍裙上搓兩把手,轉(zhuǎn)身面對著兒子,正色道:“小羽,當媽的提醒你幾句!”
周小羽陡然被懸空的雙手,稍稍停滯了一下,旋即又探向肖麗蓉的右臂,力道合適地按捏了起來。
“媽,您請說,孩兒虛心受教!”周小羽憋住笑,雙手交合,一個標準的作揖動作,遂又繼續(xù)給肖麗蓉按摩胳臂。
“大包干的事情,我和你爹也聽說了,但是隊里沒開會,沒有正式的什么文件下來,你們湊在一起瞎鼓搗,我和你爹都覺得這樣不好!”
“媽,都什么年代了,你們還怕說幾句就招災惹禍呀!”周小羽雙手握做小錘頭,微微歪斜著身子,噗噗嗤嗤地敲打右臂。
肖麗蓉眉頭一緊,顏面一鼓,踅摸頃刻,憋著氣說道:“不管什么年代,總之,那,那個啥,妄,妄議朝政是不好的!”
周小羽瞬間冰雕,追著母親躲閃的眼神,半響,突然就彎腰捧腹地大笑了起來。
語不成句地說:“媽,媽,你,你,笑死我了,妄,妄議朝政!哈哈——哈哈哈!”
肖麗蓉疾言厲色,說道:“有個正形好不好!”
半響,周小羽終于控制住捧腹亂顫,笑嘻嘻地試探道:“媽,這話是我爹說的吧!”
“不管是誰說的,你媽我覺得這話說得在理!”肖麗蓉神色肅穆地說道。
周小羽看看很是認真的母親,決意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很顯然,昨晚上他沒回來之前,爹媽已經(jīng)操練好了,要給他上話。肖麗蓉只是代表,不知道老二是不是也跟著蹚渾水。
“媽,爹和二哥呢?”周小羽重新拿過沒有吃完的饅頭,狼咬一口,問道。
“后院扎墻呢!”說出了想說的話,完成任務的肖麗蓉轉(zhuǎn)身往灶膛里添柴。
扎墻是個什么活計,周小羽不明覺厲,也不深究。
想來應該是個很棘手的活計,還是貪閑半響吧!
肖麗蓉添了幾把柴,見兒子原地吃饃,起身再次揉面,“小羽,幫媽看著點火!”
“好嘞!”周小羽愉快地答應道。
四個壯勞力的午飯,好大一疙瘩面團,肖麗蓉聳肩挺背,兩手發(fā)力,揉得案板悶哼作響。
瞅著灶膛里活蹦亂跳的火苗,周小羽問道:“媽,二哥有對象沒有?”
“啥?你大哥還沒對象呢?”
“哦!”
沒見過這個大哥,總是把他遺忘。
周小羽突然想起原主還有個大哥,在縣城搞副業(yè)掙工分。原主出事的時候,回來了一趟,就再沒有回過家。一家人似乎也少有提及。
對于周小羽而言,這個大哥從沒見過面,心底里完全沒有這個人,遺忘屏蔽純屬正常。
“媽,明后天,我去趟縣城,看看大哥,順便也看看二叔!”周小羽說道。
“嗯,好的!”肖麗蓉掃一眼兒子后腦勺:“我做些饃饃,你帶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