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冬天里的議事
李偉功一病不起,瘋傳隊里,即刻掀起軒然大波。
臥崗的驕傲,四隊的柱國,幾十年如一日,沒人聽說過李偉功生病,便是頭疼腦熱也未嘗有過。
三春大會戰(zhàn),秋收連軸轉(zhuǎn),何曾見過李偉功匿了偉岸身影,斂了朗聲喋喋?
春播夏灌,龍口奪糧,那次不是他風風火火,呼前趕后,把熱火朝天的戰(zhàn)斗場面維持得井然有序。
就是那年雅兒河發(fā)瘋咆哮,洪水進了莊,李偉功帶領(lǐng)青壯搶險救災(zāi),扶老弱于泥潭之中,攜幼小于斷梁之間,扛存糧于危墻之下,三天三夜沒合眼呀,事后也只是沉眠一宿,次日太陽沒起床,他就已經(jīng)滿血復(fù)活,“上工啦,上工啦,”中氣十足,響徹全隊的犄角旮旯,也不曾聽聞這鐵打的漢子生過什么病癥。
這次是怎么了?
居然病了,
臥炕三日,
還不見好轉(zhuǎn),
擱在農(nóng)忙季節(jié),稍稍點撥,執(zhí)念叢生的莊戶人腦瓜子也就很快轉(zhuǎn)彎思量,和勞累聯(lián)系起來,和生老病死乃人之常理掛起鉤來,如此一想,李偉功就是再怎么年富力強,頭疼腦熱背酸腰疼,也就稀松平常了。
就是圈里的豬羊,吃了睡,睡了耍,耍累了再睡,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像是富家公子爺,不也照樣動不動就賴窩不起發(fā)燒厭食,鄉(xiāng)里還靡費工費專門設(shè)立了獸醫(yī)站。
可況人乎?
但是,現(xiàn)在是農(nóng)閑季節(jié),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累——累個啥呢?
李偉功病重,必有隱情!
此番情形,好比日夜勤政的君王,突然宣告,朕今日身有小恙,不宜早朝,諸位臣工姑且自習吧!
自習個把日,沒關(guān)系,全當放假,正好可以自娛自樂。
一連三天的自習,就有點過了,習慣于村口大鐘敲響,就奔赴廣闊天地揮汗如雨的莊戶人,沒了鏗鏘號角,突然就覺得生活失去了方向,渾身筋骨軟不沓沓,扭七扭八,橫豎不得勁。
無事生非,閑來生事,果然誠不欺我。
一人盤詰,眾人和。
村人甲:李隊長怎么就突然病倒了呢?
村人乙:是呀,奇怪了,好端端的,咋還病得下不了炕呢?
村人丙:八成是夜里活計干多了,虛的吧?
村人?。耗鞘钦f你自己吧,李隊長是啥人,七上八下,也不會打擺子的!
閑來無事的村民,圪蹴在墻根下面,七嘴八舌,把李偉功生病一事,鼓搗的芳香四溢,惹來了更多村民參與其中。
一女人笑罵道:“嚼啥舌頭呢?”
一男人回敬說:“老爺們議事,女人湊個啥熱鬧?去去去!”說著揚楊臟黑的手,像是嚇唬湊趣的雞,并沒有攆人的架勢。
幫腔的人總是層出不窮,逮住了話茬立馬喋喋不休:“吆——吆——吆,還議事,你咋不說開會呢?太陽紅彤彤的,裝哪門子陰孫子,大清早的,不管教著娃娃識字學習去,蹲在個墻彎里,背地里嚼舌頭,還不讓人說?”
莽漢遇到了軟茬子,不疼,但夾槍帶棒的,讓人骨鯁在喉,吞咽了幾口唾液,愣是沒有支吾出半句應(yīng)對的話來。
出門撞見瘋狗了,男人無言以對,只能把主場讓給了女人。
有女人旋即接著說:“前兒個,我看見了,三羅子出院回村了,羅洪武兩口子,還有李隊長推著架子車拉回來的。
哦,對了,還有半仙安,我看見李隊長親自在推車,汗珠子都跌地上了,脊背上直冒氣,八成是重感冒了!”
女人唉嘆一聲,繼續(xù)說:“這天寒地凍的,重感冒來得猛,去得也慢呀!”
三羅子事件,全隊人都知道。
言及三羅子,又聽得女人言說得詳細,有到過醫(yī)院的人,心思活泛起來,接茬開始查漏補缺,好讓這個話題繼續(xù)滾雪球。
畢竟,三羅子為何從李隊長家的煙囪上跌落,至今還是一個謎。
無從詳查,憑借這男男女女的扎堆堆,你一言我一語,興許能拼湊出個是非曲直來。
多么偉大的構(gòu)想和藍圖,不就是這么抽著煙,就著話,拌著唾沫星子,搗騰出來的嗎?
可惜的是,各自揣測,依次發(fā)言,因為沒有現(xiàn)場主持人,一場剛有起色的解密盛會,很快又墮落成嘰嘰喳喳的麻雀兒開會,終究不得要領(lǐng)。
沒去過醫(yī)院的人,問去過醫(yī)院的人,咋不問一聲,究竟咋回事?
去過醫(yī)院的人搓摸著腦袋,竭力回想,搜腸刮肚,看能不能鉤沉線索一二,但終歸令人失望唏噓。
本就蓬亂的頭發(fā),揉搓成了雜草,還是貢獻不出可供按圖索驥的只言片語。
性急的女人嚷開了,連聲戲謔道:
“別再搓了,天生就是一個蠻力的貨,就是絕頂了,也搓不出聰明來,光知道哼哧哼哧干,就是不知道趁著熱乎勁說幾句體己話!”
此話一出,眾人哄堂大笑!
這哪跟哪呀,
還在揉搓腦門的男人抬頭剜了女人一眼,女人自知理虧,倒也不狼狽,大不咧咧地抬頭看天,風輕云淡,多么富有詩意的天空。
女人名叫許愛花,上過三年學,
男人名叫李斌海,完全睜眼瞎,
這是一對冤家。
因為前幾日,李斌海家里有活計,正和許愛華在后院搭豬圈棚,兩人合抬一根碗口粗的榆樹檁子,正要往圏墻上搭,聞聽得三羅子出事,隊長又那么疾聲厲色一吆喝,李斌海不管另一頭的許愛華,撂下自己這一端,亡命般得就絕塵而去。
氣得許愛華跺腳撂狠話。
今兒個,又見男人半響撂不出一個屁來,索性借題發(fā)揮,動用了“絕頂不聰明”這么一個囧詞,卻不想把自己撂進了坑里,說出了本該在卿卿我我時方可出口的秀騷話。
抬手抹額,許愛華只得自我解圍。
突然,人群中有人一躍而起,隨之震耳的闊嗓門嚎叫連連:“安半仙來了,安半仙來了!”
這么一喊,眾人不言而喻。
個個像是打了奇效立顯的興奮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如臨大敵。
出事之后,除了三羅子至親,外加李偉功,安必道可就是陪伴其左右的全程知情人了。
眾人不約而同,想法前所未有的瞬間保持了高度一致。
三羅子家人不忍直問,
李隊長那里不敢探問
安必道這里盡可盤問。
在很多人心目中,安必道和李偉功是穿同一條褲子的連體人,多年前的同盟,隊長的左膀右臂一肩挑,兩人兄友弟恭的友誼小船,早已茁壯成一艘劈波斬浪的不世巨艘。
這么一思量,需要盤問安必道的事情就多了去了。
于是,眾人紛紛起身,笑容滿面地目迎漸行漸近的安必道,腳底下卻是騰挪有方,于不聲不響間,一窩人,分兩翼,漸呈犄角之勢,如若手捧了束扎花,儼然就是夾道迎賓的禮儀哥禮儀姐,當然了,此刻更像衙門大堂里分立兩側(cè)的兩班衙役,只差手持殺威棒,驚堂一拍嗷嗷叫——
從實招來。
待得安必道步入包圍圈,兩側(cè)人等輕巧迅速合攏。
安必道不明就里,還以為是可愛的村民又有啥不明白的事體,結(jié)伴向自己請教一二,就笑呵呵地不言語,抖擻一下身上的破棉襖,搓搓手,只等著好學上進的孩子們恭敬提問。
“老安,李隊長好端端的,咋突然病倒了?”
“老安,三羅子咋樣了,咋從李隊長家的煙囪上跌下來了?”
……
臥槽,
哪壺不開提哪壺?
只聽得四下里噼噼啪啪的詰問聲,安半仙才知道中了村民的埋伏圈,
避之不及,安必道幡然醒悟,決計抽身撤離,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圍在了正中央。
安必道耳根發(fā)悶,嗓門干澀,罔顧了李偉功的輪番詰難,還是沒有提防住好事村民的三堂會審。
這可咋辦?
涼拌?
菜拌?
干板?
辦扯不清楚,安必道插翅難逃。
眾人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眼見得包圍圈漸漸收縮,安必道如入冰窟,剛才還因為趕路悶熱難耐的脊梁骨,此時有蛇爬行,涼颼颼的那叫一個膽戰(zhàn)心寒。
絕地反擊,安必道發(fā)覺自己雙臂好似千斤力壓。
事實上,靠近跟前的村人也就是把手輕撫在了安必道的胳臂上,根本沒使勁,更沒想著綁縛,完全是端著的,無奈,那么多只胳臂疊放在一起,也就有了力道,而且還不小,瘦弱的安必道哪能撐得住,本就矮小的身子越發(fā)下沉了,人群中間塌下一個坑,安必道灰白的頭頂成了鍋底。
能對李偉功見招拆招,還能被爾等抓了瞎?漸漸下沉的安必道暗自思忖。
畢竟是風浪里趟過來的老江湖,安必道感覺著自己胳臂已經(jīng)和眾人的悄然剝離松動了,頓覺時機來臨了。
村人們都以為如此圍困,安必道必然無力回天,只得乖乖就范。
哪曾想,當自己感覺毫無破綻的時候,破綻就已經(jīng)上路了。
安必道瞅準時機,丹田一沉,攢足一口氣,猛蹲一下,雙臂一抖擻,整個身子陡然躍起,脫困的雙臂瞬間高舉,又端平橫掃,硬是嚯嚯出了一片天。
適才無助氣餒的面目,頃刻變得猙獰可怖,撕破喉嚨的斷喝,從天而降:
“滾——滾開——都滾開,都特么的給我滾開!”
圍在最跟前的人松散后退,就像是點燃了炮仗,急急后撤。
安必道畢竟不是炮仗,沒有多少可期的轟然炸響。
剛才的奮勇一搏,幾乎耗盡他的氣力庫存,這會兒,半彎腰身,雙手撐著膝蓋,困獸一般,怒目圓睜,看著眾人氣喘吁吁,臉紅脖子粗,一點就崩盤的感覺。
安必道安靜了,好問的村人卷土重來,安必道求饒般第說:
“你們問我,我問誰去?”
說吧,低垂了腦袋,似要以頭搶地兒,勉強撐住,卻也是風吹小樹苗,顫顫巍巍的。
這個時候,只聽得,
當——當——當——
村口歪脖子楊樹上懸掛的鐘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了,
莊嚴肅穆,一如往昔。
拂曉瓜
這章碼的很艱難,小女兒總是來打擾。無奈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