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長瑾來看過她,只是并未驚擾她。
他站在寺廟高處的樓閣上,看著院落里與一群孩子在樹下玩耍的她,她給他們講故事,教他們讀書識字,偶爾有風吹過,吹落一兩片花瓣,落在她發(fā)邊或是裙角,他的視線便隨之停留在她身上,許久不愿離去。
慕長瑾想起那日朝堂上他廢后的光景,嘆了口氣。他承諾了護她周全,他不會讓那些口誅筆伐的人害死她,絕不會,比起讓她跟著步家其他人一起被斬首,廢了后位將她送到離皇城遠遠的地方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步家其他人……慕長瑾的眼中又露出悲痛的神色。
南歌,不是慕長瑾不信你,只是天下人不信……
但是他辜負了她,她終于選了站在他這邊,到頭來卻是他放棄了她。
那日他對她說“對不起”的時候,便已經(jīng)親手把自己推進萬劫不復之地,再也不敢祈求她的原諒。可是每每深夜里從夢中驚起的時候,慕長瑾還是會想,若她在身側(cè),定要攬她入懷,跟她講講方才那夢。
她離開宮苑的這些年,春夏秋冬都比以往更加漫長。后來除了慕長瑾,其他人都漸漸忘記了步南歌,桐花宮沒人再去過了,只有慕長瑾留下的兩個小宮娥,日日去灑掃。
他知道她應該是不會回來了,卻還是著人將桐花宮打理得和她在時一樣。喬家一直在盯著空懸已久的后位,可朝臣的立后的奏折全被慕長瑾壓下去,只字不提。
步氏覆滅的時候,他辜負了她,以為只要她此生平安無恙,那他便可以忍受與她分離的痛苦,可是步南歌走了之后,他后悔了,悔不當初。
如果真的有神明,他一定虔誠祭拜,祈求給他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他一定會選她。
步南歌生辰那天,慕長瑾去了寒鐘寺。
他看著步南歌在院中擺弄著一盆花草,像她以前站在桐花宮最大的那扇雕花木窗前,修剪剛摘下的白梅。他便那樣站在墻外看了她許久,她低頭默默侍弄著,他就靜靜將她放在眸中,除了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鳥鳴,再無其他聲音。
也不知為何,分明是到了天色緋紅,傍晚之時,二人卻都沒有離開過原來的地方,似乎只在此處站了短短片刻。
步南歌抬頭看了看天,放下手里的物件兒,仍未抬頭,卻道:“客站了許久了,進來坐坐吧?!?p> 慕長瑾怔在原地,一時竟不敢邁入院中。
“南歌……”慕長瑾喚了一聲。
步南歌給他沏了茶,二人便在檐下的石階上坐下,看著遠處被夕陽映得赤紅的天。
“這些年……可還好?”他問。
“你不是常常會來看嗎?怎么還需要問我?”她望向天邊的眸子就像琥珀。
“我……”慕長瑾的話滯在嘴邊,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步南歌,“你以前總說,最愛凜冬時的白梅,我閑來無事時想起你,就刻幾筆,到你生辰前,剛剛好刻好了這支簪子,便作你生辰的賀禮吧。”
其實步南歌走后他每年都會親手刻一支白梅簪子,只是從沒有能送給她的時候。
步南歌接過那小盒子,打開來,里面躺著的那支簪,溫潤精致,大概常常被他握在手中。
“南歌,已許多年過去了?!彼f。
步南歌沉默,算是對他這句話的回應。
“回家吧。”他轉(zhuǎn)過頭看向身側(cè)的她。“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慕長瑾也未曾想到,他會像著了魔一般對她說出這些,他分明再清楚不過,她不會。
許久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慕長瑾苦澀地笑了笑,“天色不早了,我也該走了,叨擾了?!?p> “好。”步南歌突然說道,“我跟你回去?!?p> 慕長瑾在離她不過幾步之遙的地方,停在原地。
那聲“好”仿佛穿過了這些年歲和無數(shù)個不眠夜,跋山涉水而來。
步南歌被慕長瑾接回了宮,除了慕長瑾的心腹和身邊的內(nèi)侍,并無其他人知道。只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禁庭這樣的是非之地,消息傳得總格外快。
桐花宮她沒再去過,在現(xiàn)下這處清凈的地方住了下來。
其實步南歌和慕長瑾一樣,不曾想到有一日還會回到這里。她跟慕長瑾走之前,去后山看過大哥,步南歌可以一輩子終老寒鐘寺,但步家不可以被寫進史書被后人唾罵,大哥也不能在九泉之下不得沉冤昭雪。
“當初……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們的孩子……”
“告訴你?你會因為這個孩子,把我留下,對嗎?”
“南歌……你不知道,我派去的人告訴我,我們有了孩子的時候,我有多歡喜,他們說你出事滑胎,我又有多自責……你至少該讓我知道……”他的神色似乎是真的很受傷。
“慕長瑾,可是你忘記了嗎?當年你已經(jīng)……放棄我了?!?p> “我……南歌,你恨我,可是我數(shù)著你走的日子,每多一日,我的痛苦便多一分。這幾年我給了喬嬛所有的一切,讓她寵冠六宮,可是獨獨沒有給她最想要的后位。當初你對我說‘有人想要傾覆步家’,我只想,只要你平平安安便好……我已經(jīng)錯過一次,不會有第二次了,喬家逼你離開我,那我就讓他們永遠得不到后位。南歌,你才是我的皇后,只有你?!?p> “知道那時我為什么要求你嗎?”步南歌眼眶有些酸澀,“我不怕被天下人的唇槍舌劍挫骨揚灰,但是我害了步家,大哥他不該埋骨黃沙,身后仍要背上賣國的罵名?!?p> 他看著她像難得露出心底最脆弱的一角的小獸,想要上前擁住她,可她周身堅硬的刺卻把他結(jié)結(jié)實實擋在外面。
“慕長瑾,還給步家一個清白,我如你所愿留下?!?p> 房內(nèi)是良久的沉默。
“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