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話不投機半句多
“挺好的，爸爸安排上半輩子，姐姐安排下半輩子。”我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可聽到的人心里不知是何等悲涼。
云馨一腳剎車，差點讓我拍到前擋風(fēng)上。她死死攥住方向盤，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在昏黃路燈下，原本蒼白的臉青筋暴突，肌肉也因為憤怒而扭曲。
“如果高董要我下車，還是停路邊吧。路中危險?！?p> “他就是這么對你說的，是吧?！备咴栖巴蝗粵]頭沒尾的回我一句。
高云馨眉目凄然，淚水不住地從眼角往外流，臉上的粉底與胭脂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混成墨色，緩緩滑落腮邊。
她用僅存的理智右轉(zhuǎn)，將車子歪歪扭扭的停在路邊，點開雙閃，低頭靠住方向盤。一開始還僅僅是不住滴落的淚水，轉(zhuǎn)瞬便是嚶嚶抽泣。就像一條不能呼吸的魚，她吃力的想閉上嘴唇，上下彈動，卻怎么也合不攏。她的身軀聳動，縮成刺猬一般，竭力的想要撐住自己。她的手死死抓住方向盤，不住地顫抖，指節(jié)由紅入白。
我摸索著陌生的車子，突然意識到扶手箱里可能有紙，掀起那本《君主論》，一包面巾紙果然壓在下面，已經(jīng)變形得快認不出來了，我將它輕輕放在儀表盤上。打開車門，跳下馬路，沿著華燈初上的人行道，獨自漫步。
晚風(fēng)送云散，黃葉秋色染，花凋遺香岸，草荒任露寒。
有些東西，即便是至親的人也不容看見的，敵人就更不容看見。我想，在現(xiàn)在這個時候，云馨應(yīng)該不希望任何人看見她哭。
高云馨希望用自己的強大去愛護自己的弟弟，不允許他受到任何一絲絲的委屈。如果在一般的家庭，這種愛通常會成為悲劇，因為無論如何掙扎，普通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在泡泡還沒有包裹住那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社會的鞭子無情抽碎，在毒打之下，他們只能變得成熟。
在高云馨的家庭，這種愛成了更大的悲劇，她徹底保護了自己的弟弟，代價是弟弟一輩子只能呆在泡泡里。她不希望這個泡泡有任何變化，也不希望弟弟有任何的僭越，因為維持這一切已經(jīng)讓她筋疲力盡。她只能將公司的權(quán)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因為只有這樣，高云翔才沒有犯錯誤的機會。
我明明可以一直保護你的，你為什么要染指那些你不擅長的東西？為什么要拒絕我的愛。為什么不滿意我給你安排下半輩子。
所以，她哭了。就像一個含辛茹苦的母親，為了孩子奉獻所有的愛，可孩子卻反過來要掙脫。
被愛所傷，說的就是這個吧。
現(xiàn)在，我有點明白那句“我弟弟是不是跟你說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她的真實意思，就是想知道高云翔是不是要脫離她的掌控。而我，就是高云翔手中最鋒利的寒光雪刃。所謂手執(zhí)利器，殺心自起。她一定不會允許這樣一把尖刀留在高云翔手上，因為在她看來，用不好刀子的高云翔會傷了自己。這把寶刀最好要攥在她自己手中。如果她得不到這把刀子，會怎么樣呢？
當(dāng)然是毀掉。至于是煎炸炒燜煮，還是熏蒸煨燉烹，對我就沒啥實際意義了。
我有點慶幸自己簽了那份保密協(xié)議，簽字代表自己愿意被控制，也就暫時不會被收拾。
“高云馨啊高云馨，我真的就想賺幾個錢買房子，對你們家的事情完全不關(guān)心，你非跟我杠著干嘛呢你！”我掠著人行道邊的三葉梅，盡情享受如畫夜景。
長路似河，暖色路燈將巍巍斜岸盡染金黃。向日葵花海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曳，呼喚每一個夜歸的靈魂，聲聲挽留。蜿蜒其間的石階小道，將不同顏色的花海隔開，金色遠去，淺粉又來。格?；ㄗ詢?nèi)而外，由白而紅，簡單而樸素的顏色，纖細與挺拔并存的綠枝，柔弱與堅韌兼顧的花朵。格?；ǖ幕ㄕZ是珍惜眼前的人，她就像眼前的那個人，不畏狂風(fēng)暴雨，仿佛永遠都在身邊，但某一天到來的時候，你才會發(fā)現(xiàn)她就是那朵柔弱的花，剎那間便隨風(fēng)而去。
也許我是太倔強了。
看天地蒼蒼，老天爺不會因為哪朵花更嬌弱一些就少吹一陣風(fēng)，也不會因為哪朵花更漂亮一些就多留戀半刻。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緣起緣滅皆是天道。人家姐弟的事情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即便高云馨是那個霸道的女王，把自己霸道的愛毫無保留的施加在弟弟身上，只要高云翔樂意，不就好了嗎？
“如果你個憨貨自己都放棄了，那我就到你姐姐那邊保護你得了。”我自嘲一聲。
晚風(fēng)，好涼啊。常在辦公室，偶爾這么走走也是不錯的，要是露涵在身邊就好了。美人閉目，在晚風(fēng)拂動的花叢中，牽著手，一步一步的跟著我走，一直到遠方。
“出租車。”
半夜十二點，手機突然跳動。
“你給我滾出來！”露涵的語氣突然暴躁不安。
“怎么了？”
“你的新女朋友不錯嘛！滿身黑裙整得披麻戴孝似的，死過幾個老公啦！”
黑裙……普天之下能夠在幾小時內(nèi)找到露涵的電話，并且把她約出來的女人，還能有第二個么？
“你在哪里我馬上過來！”
“五月廣場。”
“你等著我，千萬不要和她起沖突，她會武功的。”
衣服，衣服在哪里。我顧不得許多，胡亂抓起衣服，叫上快車，襪子也一邊一個樣。高云翔是個練家子，他姐姐這么狠的一個人，未必不會武功。露涵從小家庭環(huán)境優(yōu)越，根本沒有社會經(jīng)驗，又是個美女，如果被她一個背摔臉著地，那就徹底完了。
五月廣場，這是我第一次見露涵穿著職業(yè)裝，純黑色短西服與包臀裙的組合，白色打底衫。同瘦削的高云馨比起來，露涵的婀娜曲線天生就具有不可比擬的女人味。
看到露涵身邊沒有其他人，我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
“你沒事吧？她有沒有對你怎么樣？”
露涵一聽這話，巴掌當(dāng)場就朝我招呼。
好疼！那個高云馨霸氣凌人，不知道對露涵說了多少難聽的話。佳人淚痕猶在，雙目通紅，櫻唇顫抖著抿起。
“她當(dāng)著我的面說惦記你！”露涵委屈得哭了出來，將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三個小時前……
暖色燈光下，露涵一襲圓領(lǐng)鏤花白色連裙，肉色絲襪，長腿斜在一側(cè)，緩緩攪拌著咖啡?！讹w鳥集》靜靜的躺在咖啡杯旁邊，如同白色桌面上的一方青草。
“你，就是趙露涵?！?p> 充滿嫉妒的煙嗓味。
轉(zhuǎn)身，坐下，收腰，翹起二郎腿。高云馨斜坐藤椅，努力挺起胸部，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婀娜一些。
“你就是那個搶男人的女人?！甭逗敛豢蜌獾陌l(fā)起反擊。
高云馨凜冽的眼神掃了一圈，眉頭不由倒豎三分。
“不是我搶，而是你們不合適。”
“合適？”露涵譏諷道，“敢情你在買貨呢？”
高云馨冷笑兩聲：“買貨有什么不對？首飾這么齊全，看你也是有錢人家出身，你要是真的喜歡他，買下一套房子早就雙宿雙飛了，可你偏不。你不相信他愛得起你，你在考驗他，你擔(dān)心他以后沒本事，養(yǎng)不起你這條金魚?！?p> 露涵殺人似的瞪著她，等候在那里的是同樣犀利的眼神。
“你不會等他太久的對不對？如果他沒有達到你的要求，你會婉轉(zhuǎn)的告訴他，他是一個好人，但是你們不合適?！?p> “我們不合適，你就合適么？”露涵話到嘴邊，卻自己咽了下去。說出這句話，等于承認自己不合適。她思緒凌亂，不知如何對答，索性就安靜的攪拌咖啡。
高云馨擺下手中的書本，在這間咖啡書屋里邊，無論是附庸風(fēng)雅還是真的學(xué)富五車，都會選一本書喝一杯咖啡。
《社會靜力學(xué)》，赫伯特·斯賓塞。
露涵瞟了這本書一眼，對眼前這個女人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不說話？”高云馨上挑的嘴角露出勝利的笑容，“看來我猜對了。你其實跟我一樣，什么愛情，不過是看中了這個男人的價值。只不過我是真小人，愿意用真金白銀買。如果是用身子去換，那跟操皮肉生意的，又有什么區(qū)別。”
露涵沒有抬眼，似乎高云馨并不存在。
“那天，我睜不開眼睛，握著他的手，一起走了一段路。我愿意在接下來的余生里，重復(fù)這段美麗的回憶。確實，他需要努力做很多的事情才能抓緊我。要經(jīng)濟獨立，這樣就不用聽爸媽的安排。要健健康康的，這樣才能一直陪著我。還要事業(yè)有成，這樣才能得到世俗的祝福。我們的愛情需要很多東西去保護，但如果連牽手的回憶都沒有，你花那么多錢去保護什么呢。”
露涵鳳眼微斜，突然悵然若失的嘆了一聲：“愿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你買過那么多東西，還能回憶起買他們的時候是幾月幾日嗎？”
高云馨蒼白的臉開始變青，一根，兩根，青筋在蒼白的額頭跳起，不住抽動。
“看來，沒有人牽過你的手。如果不用錢去買，你永遠不知道牽手是什么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