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倦了思念，漂泊無依的身體終于放棄了抗?fàn)帯５却喕剞D(zhuǎn)世，踏上奈何橋，斬斷那無妄的羈絆。汨汨黃泉河水，滌不凈那一世哀愁，千萬里行路，結(jié)局卻是鏡花水月，轉(zhuǎn)眼成空。那纏繞的執(zhí)念究竟還要尾隨控制多久，才能換得一世的自由快樂，命運網(wǎng)上的飛蟲等待的除了心碎，還有什么？
混沌中，蜷曲著的身體束縛在一個狹小空間里，黑暗包裹著一團不明物體，僵硬許久的身體偶爾伸展，竟碰到了堅硬的障礙，只好安于現(xiàn)狀，靜靜等待光明的召喚。不知又沉睡了多久，在黑暗中辨不清方向，某個地方似乎傳來一股力量，拉扯著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那地方靠近，一絲微弱的亮光在不遠處。順著那股力量，亮光越來越明顯。終于掙脫掉困頓已久的牢籠，便被溫暖的物事接住。全身被熟練的清洗包裹好后，房門從里面打開，門外的一絲風(fēng)趁機竄了進來，緊接著房門再次關(guān)閉，腳步聲靠近床邊時停止。
只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恭祝王上，喜得王姬?！苯又约旱纳眢w被一陣溫暖的目光包裹：“這是孤的第三個王姬，柳嬪，辛苦了?！备O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進來的人坐到了床邊，柔和的看著床上躺著的人。新生兒卻被那蠱惑的聲音一瞬間攥住了心神，想努力睜開眼，卻受制于這副身體，只好哇哇大哭以示回應(yīng)。那個聲音卻銘刻在初生兒的身體，這具殘留前世記憶的身體。
“王上”床上的人試圖爬起來行禮，被王上抬手制止后，重新躺回床上，虛弱的說道：“妾感激王上惦記之恩，只是擔(dān)心此舉會給王上引來非議。若王上案頭上的竹簡因為此事多上數(shù)卷，從而讓王上勞累，妾心里會有愧而心痛?！?p> “柳嬪的心意孤明白，孤有分寸。”坐著的人面色平靜的說道，“方穩(wěn)婆，把王姬抱過來?！?p> 方穩(wěn)婆有些踟躇，王上輕哼了一句，接生的方穩(wěn)婆一下跪在地上。
“王上，王姬的眼睛....”接生的方穩(wěn)婆膽怯的小聲說道。
“王姬的眼睛怎么了？”王上依然看著柳王后，沒有轉(zhuǎn)頭看向方穩(wěn)婆。
“老奴接生了上百個孩子，剛出生的孩子眼睛都是睜開的?！狈椒€(wěn)婆低著頭，余光盯著王上的黑色靴子。
“是嗎？”那聲音冰冷，不怒自威的氣息讓整個宮殿里的人噤若寒蟬，小腿發(fā)軟，內(nèi)殿的宮人們撲通跪下，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面，身子像篩子一樣抖個不停，外殿的宮人們聽到動靜，不明所以，直覺性的下跪，卻不敢把注意力集中到內(nèi)殿。
接生的方穩(wěn)婆因為害怕身體不自覺的顫抖，又怕傷了懷里的王姬，磕了幾個響頭斷斷續(xù)續(xù)說道：“老奴眼拙，些許王姬睜開了眼又閉上了。”
“在宮中呆了幾十年，你便以為可以胡亂說話了？”王上絲毫不理會內(nèi)外殿跪倒一片的宮人，冰冷的說道：“徐內(nèi)宰?！?p> 徐內(nèi)宰小心翼翼將王姬接過來，跪著的方穩(wěn)婆沒了王姬，磕頭幅度加大，額頭見了血，仿佛不知道痛一樣，不斷磕在地上。
王上不為所動：“孤不想在榮恩宮再看見他們。”
徐內(nèi)宰剛要領(lǐng)命，床上的柳嬪輕輕拉住王上的手：“王上，今日小王姬剛出生，本是喜慶的日子，何必為了宮人們生氣，讓他們出去吧?！?p> 看著不施脂粉依然美麗的柳嬪，水凌軒依然冰冷著聲音：“方穩(wěn)婆到罪人司領(lǐng)罰，其他人出去候著?！?p> 宮人們?nèi)缑纱笊怆x開，每個人的后背冷汗淋漓，帝王一念之間，這些人的生命便會戛然而止，連在宮里呆了三十年的方穩(wěn)婆因為一句話差點就被處死，王上又怎會將這些宮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今日幸好有柳嬪的好言相勸，僥幸撿得一命的宮人們心里對柳嬪感恩不盡。
“你也出去?！彼柢幗舆^王姬，吩咐徐內(nèi)宰將所有醫(yī)師上士召集到榮恩宮。
等到宮里只剩下王上和柳嬪的時候，水凌軒的目光不復(fù)剛才的冷漠，細細的端詳才出生的小小身體，“今日大暑，估計小王姬和你一樣怕熱不愿睜眼吧?！?p> “讓妾看看孩子?！绷鴭逯沃胍饋?，水凌軒拿了一個軟墊放在柳嬪背后，將孩子放到了柳嬪右手臂里?？粗蹚澙锏暮⒆?，柳嬪百感交集，喜的是小小生命的降生，愁的是孩子是個王姬，眼睛一直閉著?？粗⒆余街男∽?，粉彤彤的臉龐，柳嬪的喜悅戰(zhàn)勝了憂愁，孕育的艱辛讓每一個母親體會誕下新生命的美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母親是圣人，創(chuàng)造生命。
柳嬪左手撫摸著幼兒的身體，柔軟溫暖，這是她與王上的第一個孩子，宮里險惡，如若沒有王上的保護，這個孩子恐已夭折。出生便經(jīng)歷這么多的磨難，柳嬪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她既已為母，為了孩子，她必須讓自己更強大。孩子的眼睛到底怎么了？難道是孕育她的時候出了問題？王上會不會因為這個嫌棄她？也許引起更壞的結(jié)果。柳嬪胡思亂想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又猛地墜入肚里。
“王上”經(jīng)歷了生產(chǎn)劇痛的柳嬪虛弱無力，只得將孩子放在床上，翻過身子看著孩子。沒想到小王姬一離開人的懷抱就開始啼哭。當(dāng)又進入溫暖的懷抱時，便瞬間停止了哭泣。
“柳嬪，這孩子長得如你一樣漂亮。”水凌軒抱著孩子，坐在柳嬪旁邊說道：“她很親人，沒有人抱便要哭，真是一個粘人的小家伙。”水凌軒用手輕刮了一下孩子的鼻子。外界都言王冷酷絕情，殺伐果敢，誰曾料到王竟然有如此溫柔一面。
“她的嘴唇像王上，只是不知道她的眼睛像誰?！绷鴭逄撊醯恼f道，新出生的王姬小臉粉嘟嘟的，頭發(fā)黃疏，長得有點像男孩子，嘴唇很薄，民間說薄唇的人薄幸，她終究是更像王上多一些。
“孤已經(jīng)傳了醫(yī)師，你不用太擔(dān)心。”水凌軒傳宮人進來，為王姬指派了經(jīng)驗最豐富的劉嬤嬤和八個精挑細選的宮人，吩咐小心照顧，如若王姬有任何閃失，以方穩(wěn)婆為鑒。
等到宮人領(lǐng)命下去，水凌軒執(zhí)著柳嬪的素手：“你好好休息，孤陪著你。”
柳嬪輕輕點頭，進宮前外界都傳王上冷漠絕情，一入侯門深似海，柳嬪本已做好孤燈常伴的打算，進宮后卻得老天垂憐，得到了王上的寵愛，柳嬪漸漸放下了心防，水凌軒走進了她的內(nèi)心，只盼望白首相伴永不離。
七日后，柳嬪看著懷里的孩子，憂愁越來越深。為什么她的孩子還是不愿意睜開眼睛呢。醫(yī)師檢查后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柳嬪輕輕說道：“煙兒，你什么時候愿意睜開眼睛看看父王和母妃呢？”
“柳嬪”水凌軒輕撫著柳嬪的背，“讓孤來與她商量一下，看看她是否愿意睜眼?！?p> “水蔓煙”水凌軒接過孩子，“你的母妃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你不想睜開眼看看？”聽到這話，水蔓煙眼睛動了動。
“還不愿意？若是你現(xiàn)在睜開眼睛，孤便封你為昭華翁主?！痹捯魟偮洌麩熞幌卤犻_了眼。
“柳嬪”水凌軒聲音充滿了驚奇：“這是一個特別的孩子，孤剛說封她為昭華翁主，她便睜開了眼?！?p> “王上，妾看看?！绷鴭搴退柢幰黄鹂粗犻_雙眼的小王姬，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滿靈氣，西渝人向來是琥鉑色的眼眸，剛出生七天的小王姬眼睛純黑，奪人心魄，深如古井。西渝屬水德屬陰，相配屬性的顏色為黑色，故王室的朝服、馬車、旗幟均為黑色，西渝開朝大王更是將流經(jīng)西渝最長的一條河流改為德水。柳嬪看到王上眼里的驚喜，知道煙兒將獲得王上的重視。
君無戲言，水蔓煙被封為昭華翁主。按照西渝一般慣例，王子王姬百日時，王會從春官遞交的名字中選取一個，對于特別喜愛的王子王姬會親自賜名。等到王子王姬滿十三歲時，王會依據(jù)王子王姬的德行，及其母妃的尊寵賜予封號。對于王姬而言，王后所生王姬為公主，九嬪世婦所生為翁主，諸侯君所生為郡主，公伯之女為鄉(xiāng)君。對于王子而言，除了德行和母家尊寵外，還要考量他們的軍功、名聲、政治貢獻，更重要的是王內(nèi)心的考量，有太子、君、公、伯、子五個等級。昭華翁主出生，王便親自賜名，七日又再次獲封，尚無前例。朝中大臣反對者眾多，后宮流言蜚語四起。水凌軒不顧眾人意見，毅然為王姬賜封。
朝堂上爭論不休，一方提出王乃天，先遵天道后守祖制，另一方卻言禮不可廢，廢禮影響國運，每日朝堂上爭論不止，各方力量相較不斷，新任中士盧玄提出由春官的大宗伯盧寧向天問道，得到了王上的贊同和遵天派的支持，遵禮派見反對無效，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遵從上天的安排。春官們擇好吉日，備好祭祀禮，王和百官們沐浴焚香后集體來到了問天臺。問天臺高九丈九寸，以紋理青石鋪墊成向上的階梯，階梯盡頭處便是天然白玉鋪就的祭祀臺，祭祀臺正中央立著一座四足九耳青銅方鼎，方鼎鼎壁上有金銀錯工藝雕刻的騰云飛龍和各種神秘的符號花紋。鼎前面的金漆木座上有三層，最高一層擺著問天的玉器和青銅器，中間一層放著祭祀的牲物，最后一層便是裝在籃子里被包裹好的王姬。王站在青石的最高一層，百官則分列兩邊。大宗伯盧寧左手舉著祭旗，右手拿著祭鈴，圍繞著青銅方鼎，每走三步便念一句：“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以為民極，遵道得路，為陣國脈，九天為正，靈修以期，今請示之，幸而得已。”念完后佇立鼎前，大宗伯盧寧再從上往下?lián)]了三道祭旗，搖了三次祭鈴，正聲道：“跪”，王與百官向天行拱禮，端跪在地上，除了王抬著頭，百官們則俯趴在地上。大宗伯盧寧雙手高舉，仰望上天，正聲說道：“請予言明?！痹捳Z剛畢，一聲異響震徹天空，問天臺上空出現(xiàn)了一道霓虹，霓虹端頭出現(xiàn)了一只彩鳳形狀的祥云。聽到異響的百官們?nèi)滩蛔√痤^，看到問天臺上空的異象，震驚萬分，全場寂靜，直到有一道聲音響起：“天佑我西渝，王上圣明，昭華翁主吉祥。”百官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俯趴在地上，集體朗聲道：“王上圣明，昭華翁主吉祥。”
祭祀禮畢后，水凌軒親自抱著昭華翁主進了榮恩宮。柳嬪看著神色平常的王上，外面的消息早已飛進了宮中，只是從王上的表情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王上，外面流言蜚語，不如暫平息眾人議論，等煙兒十三歲時再賜封吧?！绷鴭宓痛怪^，眼里的水光不由自主就要流出來。
“柳嬪，君無戲言?！笨粗媲叭崛醯呐?，水凌軒的神色溫柔了一些，“百官們不會再為此事上奏了，今日問天臺天降異象，證明我們的煙兒擔(dān)得起昭華翁主這個稱號。孤已決定將陪都賜給她，作為她的封地?！?p> 陪都，那不是離都城滄夢最近的閭。陪都封地雖不大，借著與都城滄夢相鄰的優(yōu)勢，商業(yè)發(fā)達，物產(chǎn)富饒，每年進貢的物品和其他大的郡縣相差無幾。陪都人擅長經(jīng)商，大戶之家?guī)缀跫壹叶加衅嬲洚悓?。陪都一直是下一代王儲的封地，如今賜給煙兒，那不是更要引起他人的非議，更有甚者，萬一有他人謀害之心怎么辦？柳嬪一想到這些，柔聲說道：“煙兒還小，她不懂這些。妾也不會在意。妾心領(lǐng)王上的好意?！?p> 柳嬪柔柔的聲音撩撥著水凌軒的心弦，水凌軒寬慰道：“你不用擔(dān)心，孤會安排好的。”
柳嬪知道水凌軒如此考慮是為煙兒和她好，但是百官們的暫時妥協(xié)并不意味著完全的放棄，況且還有后宮。水凌軒能時時護著煙兒嗎？樹大招風(fēng)，一個不小心煙兒也許就會遭遇意外。以柔克剛沒有用，只有嘗試正面勸阻了。柳嬪起身跪下道：“請王收回成命?！?p> “柳嬪，你這是做什么？”水凌軒第一次見柳嬪如此堅決，他抬手扶起柳嬪：“你就這么不想要？”
“妾知道王上是為煙兒好，只是樹大招風(fēng)，煙兒尚未有自保能力，妾無用，也不能保證煙兒能躲過一切明槍暗箭。妾首要想的就是煙兒能夠平安長大?！?p> 水凌軒輕嘆了一口氣：“你起來吧，此事以后再議。這幾日你悶悶不樂，難道是有心事？”
“王上，妾就是擔(dān)心。如今煙兒能夠得到王上的疼愛，妾心愉得很?！绷鴭逡娝柢幵柿俗约核螅闹械拇笫帕讼聛?，聲音又恢復(fù)了柔軟。水凌軒對自己對煙兒太好，幸福中總有些許不安。
“過幾日你身體好些了，便跟著田夫人學(xué)著打理宮中事務(wù)吧。”溫柔的語言仿佛春風(fēng)拂過湖面，在柳嬪心里激起大片漣漪，殊不知在新生兒的心里也激起了漣漪。父王全力給予一切他能給的，母妃則為自己的未來打算。他們并沒有因為自己不是王子而失了寵愛。
未能視物的七日，這聲音時常在耳邊響起，間或有冰涼的觸感劃過臉頰，那聲音在耳邊輕訴：“小王姬，快點長大吧，孤和你母妃都盼著你快點兒長大呢?！比缓罅硪粋€柔柔的聲音就會笑起來。
如果這是一幅畫面，就會看到金碧輝煌的宮殿里，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柔弱的女子懷抱小小的嬰兒，強壯的男子充滿柔情的看著面前的女子，三人幸福的微笑，祥和而溫暖。
水蔓煙還記得第一眼睜開，首先看到的是一個輪廓分明，挺拔鼻梁下嘴唇微揚的男人，這就是她的父王。然后便看到一個肌膚嬌嫩，美目流盼，桃腮含笑的美人，這就是她的母妃。水蔓煙睜著黑黑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眼前的兩人，然后咧開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