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末，童賀起晚了，匆匆開車到公司，剛出電梯口就看到玻璃大門口站著幾個拿著工具箱，穿著工作服的工人正往里張望“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彼呎f邊低頭在包里掏鑰匙。
“童賀，你是童賀?！币粋€男人不確定地叫出她的名字，童賀抬起頭，盯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驚訝得捂住嘴“天哪，吳哥”
是吳偉，那個昔日待自己如親妹妹的吳偉，歲月在他臉上刻畫出了艱難兩個字，皮膚黝黑粗糙，皺紋明顯，原本就不高的個子如今還有些微微佝僂，要是走在大街上自己是無論如何都認(rèn)不出他的。
“怎么那么巧，你在這里工作？”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吳偉會控制不住地抱一抱童賀，這種意外的驚喜太不真實。
“對，我在這里上班?！彼餐瑯蛹拥媚弥€匙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吳偉走進(jìn)辦公室，先四處查看了要解決的地方，然后快速簡要的吩咐手下干活，工人們在門口就看出了老板的心思不在干活上，識相地各干各的。
“我們?nèi)褪伊陌伞蓖R打開一間房門，里面擺放著一張幾米長的會議桌和兩排椅子，她替吳偉泡了一杯綠茶，有那么一剎那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一絲尷尬，彼此心里都猜想敘舊的主題最終會涉及到某個人，就看誰先提出來。
“這些年過得好嗎，都二十年過去了還是那么漂亮”吳偉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恭維，他細(xì)細(xì)打量人到中年的童賀，依舊光潔細(xì)膩的皮膚，沒有任何的皺紋和瑕疵，染成栗色的頭發(fā)蓬松自然地披著，除了體型要比之前豐腴一點，幾乎沒有太大變化。
“還行吧，結(jié)婚也快十幾年了，孩子都十四歲了，在香港讀書，娟姐呢，她怎么樣了好想她哦”童賀一直都銘記住夫婦倆對自己的好，那些年都是他們在背后默默支持著。
“她也時常提起你，一晃都二十幾年了。你等著我這就給她打電話，她知道我遇到你肯定開心死了”吳偉掏出手機迅速撥通，和娟姐才說了幾句，隔著距離童賀都能聽到對方的大呼小叫，吳偉把手機遞到她面前，只“喂”了一聲童賀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哭聲感染了電話那頭的娟姐，她喉嚨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似的哽咽道“小賀，是你嗎？你現(xiàn)在還好嗎？為什么一直沒聯(lián)系我們，你這個狠心的家伙……你知不知道……”吳偉和娟姐對她并沒有因為相隔多年而變得生分疏遠(yuǎn)，相反就像許久未見的親人一旦遇上了還是可以做到毫無芥蒂，這種熟稔的感覺一下子把她拉回到始終不敢面對的過去。
“娟姐，我也想你……”一旁的吳偉也沒想到場面會是這樣的煽情，拿過手機對妻子說“好了，改日我?guī)丶襾砟銈兒煤迷倭??！?p> “怎么還像個孩子似的哭成這樣”吳偉把紙巾遞給童賀，她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和自己的情緒。
他喝了口茶，悠悠地說：“2002年哈德仕倒閉后，我就跟著師傅在一家裝修公司干，后來到了2010年攢了點錢在宜山路裝飾廣場租了個門面賣五金和燈具，那會兒這種東西薄利多銷利潤大，掙了不少在七寶買了套房子，漸漸地野心大了就拿出全部積蓄開了一家裝修公司，起先幾年生意還是不錯的，現(xiàn)在不行了市場競爭越來越大，我就實體和網(wǎng)店一起干，能掙一點是一點，勉強維持家庭支出還是沒問題的?！睆膮莻サ拇┲蓄^來判斷他掙的那些錢也只夠養(yǎng)家糊口，剩余不出更多的閑錢。
“我老公以前在一家國營企業(yè)當(dāng)科長，前兩年辭職在一個朋友開的廠里入股一起干，還算過得去”童賀盡量保持低調(diào)，她怕吳偉因為經(jīng)濟(jì)上的差異會刻意和自己保持距離。
“我看得出你過得很好，嫁對人了?！?p> 兩人沉默了片刻，還是強忍著回避不可觸及的話題，其間童賀走出去和工人們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返回會客室時看到吳偉對著手機屏幕在發(fā)呆。
“你是不是很早就搬家了”吳偉突然抬起頭問道，童賀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你……離開上海去了香港之后，是不是你之前住的地方也搬走了，家里電話也改了，call機也停用了，所以我們一直無法聯(lián)系你?！眳莻ヌ氐匕选拔覀儭眱蓚€字加重語氣。
那時候父母可謂是處心積慮，把老房子賣了，特地遠(yuǎn)離從小長大的地方，等童賀從香港回來后，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yīng)新家，父母的所作所為，不言而喻。
“是的，我搬到了閘北區(qū)。那時沒手機是挺不方便的?！彼n白地解釋，心里還是沒明白吳偉說這話的真正含義。
臨近中午童賀執(zhí)意要請吳偉去樓下餐廳吃頓便飯“來日方長，我下午還有事要去處理。這樣吧回家后我和娟姐商量一下看看哪天你方便來家里坐坐，我估計你們兩個女人可以聊上一整天?！?p> “好吧”
直到吳偉走出大門，他們想挑明的話還是被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倆人都在故意繞開，童賀是不敢，沒遇到吳偉之前還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自己和李子燁偶然相遇的場景：某一天在大街上他們面對面的經(jīng)過，而且一眼就認(rèn)出了彼此又或者在人群中聽到有人叫了聲“李子燁”自己循聲望去……這一天真的到了，童賀可以斷定吳偉和他一定保持著聯(lián)絡(luò)，然而自己卻退縮了，怕聽到他的名字，怕知道他的近況，怕再遇后覆水難收。
吳偉走后不多久就在微信上發(fā)了長長一段話：剛剛和你談話時我心底一直在糾結(jié)要不要告訴你子燁的情況，你不問我也不敢提。出來后我想想還是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一些關(guān)于他的消息，出獄后他去找過你，可惜你們搬家了。他和我如今雖然沒有以前來往頻繁，但從未斷過聯(lián)絡(luò)，有時也會提到你。他結(jié)過婚，但三年前離婚了，要不要告訴他我們見面的事情取決于你，我尊重你的選擇。
童賀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才回復(fù)兩個字：不要。吳偉沒有再回復(fù)，也許他沒料到童賀會如此決絕。
晚上她約了楊軼歐在酒吧，希望通過酒精來平復(fù)自己的心情。
“干嘛不問啊，你不是也很想知道他的情況嗎？這種時候倒當(dāng)起了縮頭烏龜”楊軼歐不能理解此刻童賀瞻前顧后的態(tài)度，明明可以通過吳偉得知對方的消息，卻偏偏拒之千里。不過楊軼歐轉(zhuǎn)念一想，在童賀的眼前晃了晃食指，“你是不是害怕聽到和他有關(guān)的一切消息，想見又不敢見，就怕自己這么多年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城墻瞬間倒塌，如果被我猜中的話，那你首先對自己就沒把握?！?p> 童賀灌了一大口悶酒，胸口壓抑得不行，那句“不要”發(fā)出去就有點后悔，難道自己就那么害怕面對他，楊軼歐說得對關(guān)鍵時刻自己就是縮頭烏龜“也許我自始至終都在矛盾中徘徊，不見到，迫切想知道；可以見到了，又畏首畏尾。我們以前愛得那么深，你認(rèn)為現(xiàn)在的我們能否以朋友的身份坦誠相待嗎?！?p> “也對”楊軼歐認(rèn)同地點點頭“以前你們那段虐戀，換做誰都不相信能以朋友稱呼彼此。假如你和他見了面說什么過得好不好啦，孩子幾歲啦……一些無聊開場白那豈不是太可笑了?！?p> “都二十幾年過去了，他也四十好幾，說不定已經(jīng)是個中年油膩大叔了，我也是個歐巴桑了。”陸康雄現(xiàn)在就是這個樣子，大腹便便，走路時弓著背，眼袋下垂，活脫脫的小老頭，他們原本就差好幾歲，如今一同出去很多次被誤認(rèn)為是父女。
“你還好啦，一張臉蛋還是保養(yǎng)得如同三十出頭的少婦，身材也沒怎么走樣，就怕到時真見面你嫌棄人家了呢?！?p> 同一時刻吳偉夫婦也在家圍繞著今天的問題展開討論“我覺得既然她不想讓李子燁知道，就別說了，這事都翻篇多久了，他們都有了各自的新生活，特別是童賀，你說一看就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滋滋潤潤的，萬一見了面?zhèn)z人把持不住你可是拆散別人婚姻的罪魁禍?zhǔn)住卑⒕晗葦嗔死瞎睦锏莫q豫，他們是童賀和李子燁愛情史的唯一見證人，當(dāng)年親眼目睹倆人驚天動地的舉動，如今沒有了外界的阻力彼此都是具有獨立性的成年人再相見藕斷絲連的可能性極大。
“可是不說我憋在心里難受，你記不記得子燁出獄后去找童賀結(jié)果落了個空，回來后在我們這里喝了整整三天的酒，醉了就喊童賀的名字，你當(dāng)時不還說再這么喝下去他就廢了。這二十年我覺得他從沒忘記過童賀，如果不告訴他見面的事情，我實在是于心不忍?！眳莻ギ吘购屠钭訜钕嘧R幾十年，雖然近些年不常聯(lián)系，兄弟之間不如年輕時那么情深義重，可他還是了解對方的，至今無人可取代童賀在李子燁心里的位置。
“我還是覺得應(yīng)該尊重童賀的想法”娟姐之所以堅持己見，是因為她對李子燁存在一些隱晦的成見，在他窮迫潦倒的時候丈夫鼎力相助，后來他們要開裝潢公司正缺錢，知道那會兒李子燁家剛剛動遷，手里是有點閑錢，想問他借點，沒想到他支支吾吾一會兒說錢投到股票里去了，一會兒又說自己也想做點生意也正是花錢的時候，后來還是娟姐問娘家人借的。自己跟了吳偉那么多年，很清楚丈夫的性格，心慈善良，對朋友總是肝膽相照，再后來李子燁生意失敗，反而又跑過來問他們借錢去還債，娟姐死活不肯，吳偉礙于情面偷偷借了點給他應(yīng)急，結(jié)果幾萬元總共用了二年才還清，一分利息都沒算給他們，娟姐從此對李子燁心無好感，事后他登門道謝也講明了情況，說自己實在是沒有再多余的錢來還利息，只當(dāng)對他們夫婦倆欠了個人情，今后有需要一定加倍補償，吳偉心軟意活一口一句“無所謂，兄弟之間談什么利息”
因為錢的關(guān)系，漸漸地他們變得疏遠(yuǎn)，維系彼此的紐帶也只剩下網(wǎng)絡(luò)了，中年男人無非都在為家庭、為生計疲于奔命，年輕時看重的情同手足在當(dāng)下現(xiàn)實中早就成了虛無的東西。
“那就聽你的，暫時不告訴李子燁，我們先讓小賀來家里做客，到時你私下問問她的意見，畢竟女人之間說這種隱蔽話題比較好敞開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