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繼承
南華宮。
今日是世子殿下回國后，上朝敬奉兩朝盟約國書的日子，眾臣皆翹首以盼。
當(dāng)他們看見身著一襲錦衣蟒袍的朝服，緩步走上大殿的裴嗣時，都以為自己得了眼疾。
我的乖乖，蟒袍？
依據(jù)南陽朝律例，凡是王室宗族子弟，成年封王后皆可著蟒衣，至于衣服上的蟒數(shù)以及爪數(shù)則又是另外的規(guī)制。
一旦違制，輕則流放，重則賜死。
早些年，有一位老王爺?shù)牡臻L世子在家中穿上了父親的蟒袍，最終被王府中的眼線稟告于陛下，便被下旨流放千里。
有道是：東西可以亂吃，話尚且也可以亂說，但唯獨有些衣袍，絕對不能胡亂往身上套??！
話雖如此，但世子殿下既然敢光明正大穿著一襲蟒袍往殿上走，自然是得了旨意的。
此時，心思活絡(luò)的臣子總算明白，為何上官泠要叛逃了。
永安王裴穆攏共就三個兒子，本來呢，次子裴嘯與三子裴盛都是有資格在成年后被封郡王的，但奈何裴嘯自幼跟隨父親從軍，本就有少將軍之名，早年便由永安王出面主動婉拒了國主的冊封，而三子裴盛尚未及冠則暫且不論。
但唯獨嫡長子裴嗣不同，哪怕行了冠禮后，亦是無法被封郡王，只因他有世子身份掣肘，依律只能等永安王逝后，世襲他的親王爵位。
也就是說，在其父永安王逝世前，裴嗣本來是無法穿上這一襲蟒袍的，但如今，很顯然，陛下另有打算。
陛下對這個侄子真可謂非同一般??！
正當(dāng)眾臣浮想聯(lián)翩，感慨萬分之際，裴嗣已然下跪于大殿中央，手捧國書，微微低頭朗聲道：“陛下，臣不負(fù)陛下所托，特此敬奉兩朝盟約國書回朝，請陛下過目?！?p> 裴稷高坐殿上，撫須一笑，對立于一旁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賈公公道：“宣旨。”
隨即，賈公公上前兩步，將手中的明黃卷軸打開，尖聲道：“奉天承運，順承于天，永安王世子裴嗣不負(fù)圣恩，親赴東冥促成兩國聯(lián)盟，數(shù)次陷入險地危在旦夕，勞苦功高。故此，今冊封裴嗣為奕郡王，并享親王同禮，欽此?！?p> 郡王爵，卻享親王禮。人活久了，果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到。
言罷，賈公公緩步走下殿中，先從裴嗣手中接過締結(jié)國書，然后將圣旨遞到裴嗣身前。
裴嗣雙手接過冊封圣旨，躬身謝恩。
裴稷欣慰道：“免禮，起身吧，寡人在你去年離城后，便命人為你在城東昆侖街修筑了一座王府，過兩日便可竣工揭匾了?！?p> “謝陛下隆恩?！迸崴迷俅喂暤?。
散朝后，朝臣連忙趕著簇?fù)碓谂崴蒙砼再R喜，裴嗣一一笑著應(yīng)下，心中卻腹誹無比，那幾棵隔壁府上的墻頭草是被大風(fēng)刮過的嗎，倒得這么快？
逍遙街。
楚越一騎穿行于街道之中，行人驚而退避。此時，有人喊了一聲“七姑娘”，這才讓街上行人想起那位離京將近一年的上官楚越。
“七姑娘不是去東冥拜師學(xué)藝了嗎？怎么突然回城了？”
“你是起太早了還沒睡醒呀？上官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七姑娘能不回來嗎？”說罷，嘆息一聲。
上官家老祖宗上官燭明，年輕時走南闖北成家立業(yè)，為上官家創(chuàng)下“商賈第一家”以來，將近一個甲子的時光，修橋鋪路，開倉賑災(zāi)，善事何曾少做了，偏偏到最后死于非命，天不假人??！
臨近東城門，楚越勒緊馬韁而停，等待故人歸來。
約莫一刻鐘后，她終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策馬揚鞭，朝城門口奔來。待他翻身下馬，將戶諜交予城門守將驗過后，牽馬走到楚越身前。
“六哥，我來接你回家。我出門的時候，看見五叔五嬸站在門口，等到脖子都長了，走吧?！闭f罷，她抬手拍了拍上官楚熙的肩膀。
只是不知，誰又能安慰得了誰？
一騎而出，兩騎歸。
當(dāng)楚越再次經(jīng)過逍遙街，方才那位被嘲笑沒睡醒的商販指著她身后那一騎，疑惑道：“這位年輕公子哥又是何方神圣？”
正在他的攤位前挑菜的中年男子仔細(xì)瞧了瞧，笑道：“你剛來都城沒幾年吧？也難怪沒見過這位六少爺，他呀七年前只身一人去了東冥，就沒回來過?！?p> “七年前他還只是個孩子吧？果真不愧是上官家的子孫，了不得??！”
中年男子點頭呢喃道：“誰說不是呢？”
城北上官家，八姑娘楚筠正牽著弟弟楚楓的手站在儀門外，當(dāng)她聽見一陣馬蹄聲愈來愈近，便拉著楚楓直接走到了那條極為寬敞的街道上。
當(dāng)楚熙遠(yuǎn)望見那座闊別已久的家，便翻身下馬，牽馬而行，楚越則跟在他身后三尺之距。
有言道，父母在，不遠(yuǎn)游，奈何他上官楚熙雙親健在，他卻偏偏孤身一人，在那遙遠(yuǎn)的異國他鄉(xiāng)飄蕩了整整七年。
七年前，楚熙離開之時，弟弟楚楓才僅僅三歲，可他小時候便最是喜歡黏在這個哥哥身邊，所以楚楓小時候看得最多的，反而是楚熙放在手邊的商行賬冊。
楚楓猛地掙開了楚筠的手，快步奔向楚熙早已蹲下身向他張開的那個懷抱。
楚熙將這個親弟弟一把抱了起來，一手捏著他那張小臉蛋，溫柔笑道：“咱們楓兒真的長大了，哥哥都快要抱不動了。”
從小泡在賬本里長大，卻立志成為一代大俠的上官楚楓，拍著胸脯豪邁道：“等我跟七姐姐七姐夫?qū)W好武功，便輪到楓兒來背哥哥吧?！?p> 站在身后不遠(yuǎn)處的楚越聽罷，哭笑不得。七姐姐還行，可這七姐夫八字還沒一撇呢，這么快就想將自己這個姐姐潑出去了嗎？沒良心。
楚熙抱著弟弟走到楚筠身邊，抬手給她擦了擦那張早已哭花了的臉龐。
她生來便身子極弱，可謂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可偏偏好勝心作祟，羨慕那個整日跑來跑去的姐姐，便經(jīng)常讓楚熙帶自己出院子玩，每次玩累了，都是他背自己回房的。
那個時候，他也才五歲。
見父親上官涯與母親站在門前，他蹲下身將楚楓放了下來，隨即加快腳步走到雙親跟前，掀起前襟跪地磕頭道：“父親，母親，孩兒不孝！”
五夫人連忙將兒子扶起，淚眼婆娑道：“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上官涯望著這個多年不見的長子，拍了拍他結(jié)實的肩膀，點了點頭。父親，總是不擅長表達(dá)自己對兒女的愛，他上官涯更是不例外。
上官氏宗祠。
上官楚越跪于堂中，在氏族長老以及上官氏諸位子孫的共同見證之下。
遵照老祖宗上官燭明遺囑，從族長上官羲手中，接過了上官氏當(dāng)家之主的令牌與印章。
自從老祖宗上官燭明創(chuàng)下這份家業(yè)，為上官家取得“商賈第一家”的稱譽以來。
時隔七十余年，這是上官氏商行的當(dāng)家之位的，首次易主。
也就是說，從今日起，她上官楚越便不僅僅只是瀟灑不羈的七姑娘那般簡單了，更是肩負(fù)著整個上官氏商行產(chǎn)業(yè)的當(dāng)家小姐。
王府。
永安王裴穆已于昨日啟程，返回邊境的劍閣將軍府邸，而新封為王的昔日世子殿下裴嗣，也即將喬遷新王府。
這座永安王府是愈發(fā)冷清了。
故此，兄妹幾人今日齊聚裴嗣的扶風(fēng)院，把酒言歡。
小裴沁極其乖巧地被裴嗣抱著，坐在他的大腿上津津有味地吃著一塊紅豆椰蓉糯米團(tuán)。
裴盛看著她嘴角上的椰蓉，連忙抬起手替她輕輕擦去，小裴沁咧嘴一笑。
歲月惹人愁，回想起來，他們兄弟姐妹幾個，都有多久沒有整整齊齊地團(tuán)聚在一起了。
“自從二哥跟著父王遠(yuǎn)赴邊關(guān)，大姐成親后跟著姐夫也去了劍閣，我們幾個總是聚少離多。當(dāng)年大哥你在外游歷四年不歸家也就罷了，這回又要搬去新府邸，這座王府算是更加冷清了?！迸崾β晣@氣道。
裴嗣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笑罵道：“做什么這副模樣，詛咒我呢？不就隔著幾條街，又不是見不著了?！?p> 說著，他低下頭望著裴沁柔聲道：“若是小沁兒想大哥了，記得隨時可以過來找大哥玩，要是母親沒空的話，就叫三哥背，好不？”
看著小沁兒猛地點頭，裴盛有些悲苦，明明小妹出生后兩年大哥才回到家中，自己不是跟她更親？
可偏偏大哥更能俘獲小妹的芳心，而自己呢？只能被大哥教唆著她“欺負(fù)”，天道不公?。?p> 這是裴嗣從東冥回京后，兄弟倆第一次相聚，自然少不了美酒。
耐不住小沁兒猛抓他的酒杯討酒喝，裴嗣終于肯把她放下，由著她滿院子瘋跑玩耍。
“沒想到，西越這盤棋下得這么狠毒?！迸崾⑧洁熘燧p聲道。
說著，他便看到裴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只能微微搖著頭，給他重新斟滿。
“我也沒想到，如今我們南陽王朝的朝堂，竟是比東冥的江湖還要熱鬧。”裴嗣慘笑一聲說道。
朝堂紛爭，雖說不比江湖廝殺來得直接可見，但內(nèi)里的陰謀詭計，足以殺人于無形，一擊斃命。
說來，這官位與爵位的意義本就不同。只因官位無法世襲，更別提罔替二字了，但爵位卻可以。
一般而言，身負(fù)爵位之人是不允許入朝為官，走上仕途的。
但南陽王朝立國以來，便有一個不同于其他王朝的規(guī)矩，那便是允許王侯子弟入朝為官。
此外，朝堂之中又分文武兩派官僚陣營。君王為了避免臣下勢大叛君，往往不會讓一家一姓之中，同時涉及文武兩派。
可如今，他永安王府顯然是文武兼?zhèn)洹?p> 父王與二哥裴嘯本就身為一國之將，如今大哥既已封王，勢必會入朝堂，但他從未涉及沙場戰(zhàn)事。
加之陛下對大哥的罕見重視，斷然不會將其置于邊境此等危險境地，那便只剩下文臣一途了。
這也算是開了先河的局面，難免不會惹來殺身之禍啊！
畢竟自古以來，傳承一事本就注重由嫡傳血脈來繼承。誰都知道，這個位子，本該由大皇子裴雍來坐的。
可如今，裴嗣這般越俎代庖，哪怕是陛下的意愿，也難免遭人紅眼。
看著弟弟滿臉的悲戚煩憂，裴嗣猛地錘了錘他的胸口，隨即溫言笑道：“放心，我裴嗣既然躲過了那么多刀槍棍棒活到了今日，那么我的這條小命，便不是這般好取的了！”
裴盛聽罷，擠出了一個笑臉，可他心中卻郁悶不堪，繼承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就是那個位子？
之所以有此番僭越之言，倒也不是說他裴盛也有鴻鵠之志，他只是單純且自私地想要一家和樂罷了。
可如今整個王朝風(fēng)雨將至，他竟是連這個小小的愿望，都不知能否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