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少卿眼睛有些發(fā)紅，伸手在鄭子云肩頭用力捏了一下，道：“去吧……外面收拾一下，我給你媽拾掇干凈、換上衣服?！?p> 鄭子云默然來到外間主廳，抽出小四方桌下的大鋁盆，從中拿出一支白蠟，點燃之后，安放在桌子腿旁邊。
在母親下葬之前，這根白蠟要保證長明不滅，這樣才能指引她回家的方向。
里屋傳來父親的聲音：“對了，你去中間堂屋把那幾根高香拿過來吧，這幾天還是燒高香，省的不出氣的換香。”
鄭子云麻木的起身，走出西廂房門。
突然一抹橙黃映入眼角，循著顏色望去，居然是一朵秋菊，正在初冬的寒冷中苦苦堅持，而它的同伴們，早已凋謝殆盡。
鄭子云愣愣的看著那一片打理的相當(dāng)有致的秋菊圃，原本已經(jīng)淡下去的某種心思，忽然又劇烈的翻騰起來。
他看一眼堂屋，覺得還是不用能一燒十個小時的高香為好，那些十幾二十分鐘就得一換的短香，就很適合。
里屋又傳來父親的聲音：“香拿來沒有？先來搭把手，把你媽抬出去?！?p> 鄭子云返身進(jìn)了里屋，見床上的母親已經(jīng)換上一身福祿雙全顏色的壽服，父親正在做最后的整理。
“本來這套衣服就只有三層，想著你怕冷，就給你多穿了兩層，怕是有點暖和。不能穿雙數(shù)的嘛，你得忍一忍。等到過完年開春前，再給你添新衣服?！?p> 父親絮叨著，扣上最后一個領(lǐng)扣，走到床頭，雙手從肩膀下方伸進(jìn)去，拖住母親的后背，道：“來，像我這樣托住，只能托，不能拉、拽，知道不？”
鄭子云點點頭，替下父親的位置。
父親又繞到床側(cè)，一手托住母親的腰胯位置，一手托在腿彎，道：“動作要慢、要穩(wěn)，來，一、二，起！”
鄭子云雙臂輕輕發(fā)力，把本來就沒多少重量的母親從床上托起。
“你先出，等會頭朝里、腳朝外放……別害怕啊，就是給你換個睡覺的地方……枕頭稍微墊一下，把頭墊起來，得能看到腳尖……來，把新鞋穿好，你腳不要往兩邊歪，不然就只能給你腳綁一起了……可以了，停夠三天，等你舅們來看過了就可以入殮了?！?p> 鄭子云走回四方桌前，默默的跪下，磕了三個頭，點上一炷香。
“還沒擺供食、沒寫靈位，點啥香……”鄭少卿抬了抬手，終歸是沒有阻止兒子的動作，“那邊那根白孝戴上，去通知你舅們吧，敲開門，先跪下磕個頭再起來說話，不能進(jìn)別人家門，記住啊。”
鄭子云從旁邊的桌子上抓了一根白孝，掛在脖子上。
鄭少卿伸手拉住兒子，先拿了一套孝服給他套上，又把他脖子上的白孝取下鋪展開，取三七分的位置包在他頭上，繞到腦后挽個結(jié)，然后取過一根麻繩，連孝布一起攔腰綁緊，又把孝布輕輕拽出十幾公分，略微搭在麻繩外。
一邊做，一邊解釋道：“披麻戴孝也是有說法的，這兩根七尺長、一尺三寸五寬，是你和你姐的，這幾根窄一點，只有一尺二，是你二叔家、姑家那幾個孩子的，再遠(yuǎn)一點的，扎根白布也就夠了……騎車去吧，路上慢點，早去早回?！?p> 鄭子云從東廂的廊檐下推出那輛電動車，騎上，從沒有門檻的側(cè)門出門。
一路上的一宅一院、一墻一磚，似乎都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二十年未曾變過，似乎也不打算有任何改變。
真要說有什么變化的話，大抵是比二十多年前更加破敗了些。
城市化已經(jīng)是不可逆的大勢，還留在鄉(xiāng)下的，除了掌控絕大部分土地資源的少數(shù)幾個地主老財，也就是那些個空巢老人了。
或許要到很多年以后，當(dāng)這些急不可耐擠進(jìn)城市的人們，終于厭倦了大城市的喧囂，或者再也承擔(dān)不起大城市的生存壓力，才會再回到鄉(xiāng)下，略微翻新一下這些舊宅院，度過殘生。
或許有一天，自己也會重新懷戀起后坡的矮山和小河，回到自己出生的宅院里，每天在午后的暖陽中泡上一壺清茶，靜靜的等待時光流逝。
屆時也不用自詡什么與旁人心境不同，大家都是百無一用的行將就木罷了。
恍惚間，來到隔壁的史家莊，再一路往東，就到了窮的叮當(dāng)響的錢溝。
錢溝分里溝和外溝兩部分，外溝這些年是越來越好，里溝卻還是一如既往的窮。
越是靠近里溝，就說明和當(dāng)年盛極一時、可以和史家分庭抗禮的錢家主家血脈更近，越是在外溝外沿，就說明出五服的越早。
然而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外溝的人沒辦法依靠主家過活后，自己的路越走越寬，里溝的人，卻大多隨著主家的衰敗而一道跟著陷進(jìn)去了。
母親的娘家，就在里溝最里。
里溝的路還是記憶中的那樣又破又臭，路中心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陷進(jìn)去成了一道水溝，住戶們便理所當(dāng)然的把它當(dāng)成了排水渠，各種生活污水一股腦的傾倒進(jìn)來，所以里面永遠(yuǎn)都流淌著散發(fā)著臭味的細(xì)流，只有到了大雨天，足夠的雨水沖刷后，氣味才會稍減。
沿著水溝一路往上，到道路的盡頭，也是里溝的盡頭，那座坐在半山腰上的大宅院，就是母親的娘家了。
里面高低、大小不同，一共五個院落，組成了這么一座龐大的宅院，只可惜，現(xiàn)在的它，再也沒可能恢復(fù)當(dāng)年光照整個錢溝的盛況。
和鄭家一樣，家里的田產(chǎn)之類早就變賣干凈，兄弟幾個只能守著這么個破宅院，守著河灘上僅余的幾畝水澆地，湊合著過日子罷了。
餓肯定是餓不死的，但才真正窮了幾十年的老錢家人，大抵也是不會想著要去奮發(fā)圖強(qiáng)的。
鄭子云這才意識到，自己從上學(xué)以后，似乎就很少再和舅舅家的人來往了。
隱約記得，似乎是因為母親實在沒能力幫扶娘家的原因。
畢竟，父親甚至連舅舅們都還不如，舅舅們被逼無奈起碼還學(xué)會了種地，父親好像就只會伺候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花草草。
嫁了這樣的夫家，怎么貼的起娘家嘛……
等母親安葬完了以后，還是把父親弄到天元城里去。
買一套頂層復(fù)式樓，在樓頂整一個玻璃花房，讓他安安心心的養(yǎng)幾株名貴花草吧。
既然他喜歡，做兒子的，就得滿足他！
鄭子云這么想著，用力拍了拍大宅院的大門，拖著長音高聲喊了一聲大舅。
錢家早已經(jīng)請不起門房，喊的聲音小了，里頭根本聽不見有人敲門喊人。
自己披麻戴孝的，也不能進(jìn)別人家的大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