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班,不再是學(xué)徒,言叔華還是和過去一樣,早早來到店里,糕點房幫忙,然后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打掃,擦桌子板凳。他知道,老板再怎么欣賞表揚,他也是個新人,而且沒有根基,加上年紀太輕,難免惹人嫉妒,五老爺囑咐了很多。比如: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古代年輕才俊,驚艷一時然后很快凋零或者死于非命的比比皆是,避免這種命運唯一的方法就是謙虛謹慎,多看到危機,多思考自身問題。因此言叔華在采供部以自己是來學(xué)習(xí)的姿態(tài),跑碼頭,跑客戶,臟活累活做的最多。其他三人,一位是資深掌柜,老板聘請的,姓王。一位是員工提拔的,去年才上來,姓劉。一位是老板小舅子,姓白,夫人的弟弟,皇親國戚,基本上不來。王掌柜掌握全面,做事一絲不茍。劉經(jīng)理負責(zé)進貨,結(jié)算。本來白少爺負責(zé)銷售,回款。他不來,這塊就讓言叔華負責(zé),還要加上運輸。劉經(jīng)理有些看他不上,也因為自己奮斗多年才到這個位置,而言叔華一年就做到了,還只有十六歲,心里不服氣,總想看他的笑話。王掌柜每天早上把具體工作說一下,兩個人開始忙各自一攤,言叔華有時要很晚回去,他現(xiàn)在有了正式工作,就不住徒工宿舍了,在離店面不遠的石庫門房子里,租了一間屋。是芮先生朋友的,價格實惠。芮先生經(jīng)常叫他去吃飯,言叔華也經(jīng)常帶些禮品。芮先生問他工作情況,也告訴他很多工作中要注意的地方,言叔華受益匪淺。采供部三個人盡管有分工,但因為事務(wù)分重要程度,進貨是重中之重,雖然是分給劉經(jīng)理,事實上還是王掌柜掌控。劉經(jīng)理最多就是看看單子接接貨。運輸那就根本不搭界,進貨都是賣家送來。劉經(jīng)理本想白少爺不來,自己可以撈個發(fā)貨,船運這兩個差使。一般來說來進貨的下家會希望發(fā)質(zhì)量好的,及時發(fā)貨,拍主管經(jīng)理的馬屁。更有運輸船為了能多裝貨多運貨,直接給主管的好處?,F(xiàn)在這些肥差都給了這個小癟三,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木已成舟,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這小子趕走?
一大早,言叔華來到碼頭,今天要敲定后天發(fā)貨往浙江的運輸船,有幾家船運公司報價,他要比較然后確定。聽倉庫執(zhí)事說四條船今早都會在碼頭停著,他把報價單疊起放進兜里,一個人從跳板上了第一條船,船老大走出來,他不認識言叔華,粗聲粗氣的說:“你哪來的?到我船上干什么,快下去?!毖允迦A也不說自己是什么身份,“不好意思,我來找人,聽說我姑父的船到了碼頭,我不知道哪條船,只能一條一條的找。”“這里沒有你姑父,快走?!毖允迦A一邊答應(yīng)一邊疾步快走,往后倉走去。船老大趕緊從另一側(cè)船沿跑到后面,一把把言叔華的西服胸口揪住不放。沒辦法只能下船,即使這樣船后倉暗格里的抽斗看到了,那不就是郭老大教他的不良船家作弊手段之一嗎!如法炮制他去了第二條第三條船,也看到了一些郭老大說的其他物件,有些很不起眼,比如長長的像釬筒一樣頭上尖尖的金屬桿。這個就是用來偷包裝里的物品的工具。三條船結(jié)束,他在找第四條,卻發(fā)現(xiàn)找不到。正在疑惑時,遠遠的開過來一條船,船上還有人喊他:“小先生”聲音很熟悉。不一會兒靠岸,原來是郭老大的船,怪不得這么熟悉。難道第四條船是郭老大?單子上面沒說人名字,只寫船號。還真的是這條,言叔華明知道這條船不會像前面的那些,但是也要檢查,熟門熟路,上去轉(zhuǎn)了一圈,下來了。郭老大招呼他吃早飯,他笑笑說吃過了,去了倉庫辦公室,拿出報價單,前面三只船報價很低,10個大洋跑一趟,郭老大卻是16個大洋。于是就問倉庫執(zhí)事,這種情況怎么辦?執(zhí)事告訴他,原來因為白少爺不管事,這些運輸都是劉經(jīng)理代管,他的原則就是便宜就好??山?jīng)常發(fā)生貨物短少,又查不出原因,這種情況他也向老板提出,老板也沒辦法。所以這次叫言經(jīng)理管,想找一條正確的路。言叔華心里有數(shù)了,就叫執(zhí)事:“把他們四條船的人都叫來?!眻?zhí)事叫幾個伙計分頭去叫。不一會兒船老大們都來了,一進辦公室,看到言叔華坐在辦公桌后面,執(zhí)事站在一邊恭恭敬敬,都很驚訝,其中包括郭老大。剛剛到船上來的就是他!這還是個大孩子,怎么會坐經(jīng)理桌后。言叔華點點頭,執(zhí)事大聲說:“各位船主,我們新上任的言經(jīng)理將決定這趟貨由誰運輸?!毖允迦A輕輕的但語氣緩慢,堅決不容置疑的說:“我看了你們的船以及報價單,現(xiàn)在我決定這趟貨由吉安號運輸,郭老大留下,其他船的老大都回去吧?!蹦菐讉€船老大罵罵咧咧,很氣憤的走出辦公室:“憑什么?。窟@個小孩居然不把運輸合同給我們,等著瞧,這個小癟三。”言叔華也不理會,請郭老大坐下,然后拿出報價單說:“老大,價格相差有點大,雖然我知道這里有情況,但是這個價格也要修改?!笨垂洗笥行┎桓吲d,接著說:“我看這樣行不行,不改你的運費,但要改其他地方。你的價格是十六個大洋,他們是十個,這樣很難辦,老板也會看價格,這樣行不行,你這個價格是出去滿載回來放空。有空載運費在里面,我現(xiàn)在以這十六個大洋保底,你如果回來帶了貨物,就減去一半的運回來的貨主付的運費,就是如果回程帶了貨物運費是四個大洋,你就在十六個大洋里面減去兩個,以此類推。如果回程什么都帶不到,那就依舊十六個大洋運費保底。你看如何?郭老大聽完了很開心又很佩服的對言叔華翹起大拇指:“不虧是小先生,這個方案既保店家利益又保船家利益,還有為店家降低運費的可能,一舉三得,小先生,你是這個?!?p> 這里郭老大的船準備裝貨出發(fā)不提,那三條船的人垂頭喪氣,三個人沒有回船而是去了申大房南北貨行,找個由頭把劉經(jīng)理叫了出來,四個人在街角不顯眼的地方碰頭,蹲在地上。為首的臉上有個疤的對著劉經(jīng)理說:“劉二,你可跟我們說好了的,這批貨給我們運,這可是一筆大買賣,運的進口油料,我們船上都準備好了,光改裝暗格油抽都要好幾十個大洋,現(xiàn)在怎么辦?這可都是照你的吩咐去做的,你說!”“對啊,你說,怎么辦?”其他三個船老大紛紛指責(zé),我們還特意準備了三條船,這樣總不會落空了,誰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說,你是不是在玩我們,還有那個小癟三是怎么回事?居然先到船上試探,早知道這樣,我就把他扔江里喂魚了,他媽了個巴子的?!睉嵟で藥讉€人的臉,那個刀疤在臉上閃閃發(fā)亮。劉經(jīng)理漲紅了臉,急急忙忙解釋:“各位船老大,迭個勿是我的問題,本來所有的事體都安排妥當(dāng),啥寧曉這冒出來個只豬玀,發(fā)貨個事體才由伊作主,才發(fā)生個能噶事體,個只癟三,戳我□□,壞我大事,一定不會放過伊。”“唉唉唉,你算了吧,才從蘇北到這里幾天,在我們面前說上海話,充什么大尾巴狼,你個媽媽不開花!”劉二賠笑改成家鄉(xiāng)蘇北話解釋了一番,保證以后補償,這三個人才放過他,讓他回了店里。他這個心里窩火的,本來這一趟下來,他怎么也能分個二十個大洋,抵他兩個月工資,老娘肺病又嚴重了得用進口藥盤尼西林,那要十個大洋。答應(yīng)老婆的法國進口香水也已經(jīng)說了好幾回了,這下全部泡湯,這個癟三,要盡快把他趕走。他選了運費報價高的船,沒選低的,這里面有貓膩,我先來向老板告一狀。管他有沒有用,惡心也要惡心他。
中午吃完飯,程俊卿從小餐廳出來,喊了一下言叔華:“言經(jīng)理你來一下?!钡剿k公室去了。一進辦公室,程俊卿給言叔華倒茶,言叔華趕緊走過來自己倒水,然后幫老板面前的杯子倒好茶。程俊卿做個手勢:“你坐,我有幾個問題和你探討一下,你有什么說什么,不要緊張?!毖允迦A認真的聽著?!拔疑衔缈戳诉\輸合同,發(fā)現(xiàn)你選的是價格高的,沒選價格低的,你這樣做肯定有你的理由,我想聽聽?!毖允迦A不慌不忙,把上次回家坐船一路上和郭老大的談話告訴程俊卿,程俊卿連連點頭,不禁心里嘖嘖稱奇,普通一件事,到了這位少年身上就能深入了解,加以運用,真是了不得。言叔華接著說:“我在碼頭倉庫呆過三個月,對運輸有一點了解,回來后又去調(diào)閱以前的發(fā)貨檔案,發(fā)現(xiàn)物品短少,質(zhì)量變差的事情不少,給店里造成的損失也很多,這是不是就因為運輸合同貪低價給了那些黑心船家機會呢?我想試一試,所以這次大膽改了不再以低價簽約,以后要建立誠信檔案,凡是運輸不發(fā)生短少,沒有質(zhì)量變差,守時準點的船戶,可以加權(quán),增加運費,優(yōu)先考慮排期。優(yōu)勝劣汰,達到良性競爭的效果?!背炭∏溆謫枺骸澳悄氵@個保底運輸費用合同怎么操作呢?”他是指如果帶貨回來可以減少運費的問題。“這個我也考慮好了,并且已經(jīng)在實施,我們自己如果有貨在目的地或者路上帶回,那更好。我們沒有貨,別人肯定有,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但是我們可以詢問同行,詢問船行,這些天我也把各商行負責(zé)運輸?shù)娜说碾娫挸瓉砹耍蠹乙捕颊f好了,互通有無,即使我們的船出發(fā)時候還沒找到帶回的貨也不要緊,只要船家在路上,我們找到貨了可以發(fā)電報給各地電報公司,航運途中的船為了知道各處貨運情況都去電報公司看拍照給自己的電報,掌握信息。”程俊卿對于這點是很了解,但可以如此運用還是第一次聽說,聽得他猛的站起來,一拍桌子,“人才啊,言經(jīng)理,我要給你加薪。”“程老板,上個月才加過薪,不能再加,再說我這都還是紙上談兵,等出了效果我再總結(jié),做個報告請你過目?!薄昂?,你放手去做,我等你的好消息!”言叔華明白老板說加薪也只是一種口頭嘉獎,他如果認了真就是太沒有眼力見了。劉經(jīng)理在外面等著看好戲,心想今天肯定要把這個小癟三訓(xùn)得哭哭啼啼,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張破壞他的好事了。誰知道,言叔華神態(tài)自若的走出老板辦公室,更可氣的是程俊卿還親自送出來了,送到門外還給言叔華開門。這是這里從未見過的場景,一下子所有的伙計,經(jīng)理,管事都轟動了。他還是不死心,走到言叔華辦公桌邊上,抱著手臂懷疑的問:“唉,小言,老板叫儂進去做啥?哪能還德會客客氣氣幫儂開門,送儂出去。啥事體啦?”言叔華不會講上海話,也不是學(xué)不會,而是沒那個必要,蘇錫常上海一帶的方言雖說有很多種類,但都屬于吳方言,慢點說大家都能聽懂。而不是這樣子一進城沒多久就一口城里話,顯得淺薄?!芭?,沒什么,老板問問發(fā)貨安排的事情,本來也要向他匯報的?!薄芭?,這樣??!我以為…”劉二失望的站起來。言叔華追了一句:“你以為什么樣?”劉二趕緊掩飾:“沒什么沒什么,做事做事?!毖允迦A暗自好笑,他心里明鏡似的,但哪有怎么樣?這次回來,五老爺寫了一封信給他,放在行李里面叫他到了上海再讀,里面大多數(shù)是告誡他年少得志會帶來多少負面影響,其中最重要的是德不配位,小勝靠智長勝憑德。太多的人虎頭蛇尾,保不住一開始的輝煌,表面看是各種運氣不佳,別人暗害。真正的原因還是自身的德操配不上屁股下的位置,保不住。所以做事情和人相處一定要注意怎么去增加保持這個德。書信里還有一首詩,是王陽明王圣人寫的<泛海>“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fēng)”。這些攔路的小丑,遇到的困難,就如浮云一樣,根本遮不住明月。
郭老大船還沒出發(fā),已經(jīng)找到回程帶的貨,三家商行的貨,可以讓郭老大滿載而歸。三家運費本來每家要十個大洋,集中運輸降到六個一家,就是十八個大洋,按照合同規(guī)定,一半歸郭老大,一半歸申大房洋行,但是言叔華為了讓船家多賺錢,不再在貨物上動腦子,在合同上還規(guī)定了,商行付給船家的運費最優(yōu)惠不能突破十個大洋的底價,也就是即使帶回貨運費再多,也只能減掉六個大洋,這一趟來回,郭老大可以拿十六個加十八個,減去六個,等于二十八個大洋,那可是原來兩趟才能得到的運費。郭老大真的高興,多找了一個船員,更加輕松,也更快。這一趟貨到了浙江上好,馬上對方貨主發(fā)電報過來,第一進口油料一點重量一點不少。第二質(zhì)量比以前的好得多,后面會繼續(xù)要很多,并且盡力推薦給自己的同行。程俊卿大喜,多次表揚言叔華,在第一階段工作順利完成后,言叔華寫了一份調(diào)查報告,詳細列舉了很多調(diào)查數(shù)據(jù),把這項制度固定下來,提高了很多效率。
言叔華心里高興,這幾天沒什么事情,回租住地也早。那個房子二樓一間房是租給他的,三樓是租給另一個單身漢住,底樓則是一對老夫妻。石庫門房子的樓梯和房間地板都是木頭的。稍微腳步重一點就會影響樓下,三樓的那位和言叔華都十分注意,不打擾別人,因此彼此不怎么熟悉但是也都有好感。那個樓梯又窄又陡,上一級臺階要把膝蓋抬到下巴才可以。所以二樓三樓也適合年輕人住,上下樓必須側(cè)身。言叔華正上樓打算回屋子里,等天黑再出來找點吃的。三樓上的租客下來,兩個人在樓梯上側(cè)身讓一下,打個招呼?!澳憬裉煸趺椿貋砟敲丛??平時都要天黑了才回的?!薄笆堑模裉煺脹]什么事情,早點下班吃,你呢?”“我平時沒多少事情,回來的都早,準備出去找點吃的,你要不要一起?反正你等下也要出去?!薄昂玫模懿荒艿纫幌挛野岩路Q了?”樓上的說:“好的,我在樓下弄堂口等你”言叔華回到家里,換下西服西褲,皮鞋。穿上布鞋,短褂,來到弄堂口。兩個人往大街上走去,找了一個露天小食攤。這家做小海鮮,也做家常菜,燒鵝最出名。兩個人點了半只燒鵝,一盤雪菜小黃魚,一盤紅燒蝦,一碟花生米,一瓶老酒。言叔華不會喝酒,叫了一杯茶。擺放停當(dāng),言叔華幫他把老酒倒上,端起茶杯,敬了一口。然后問他:“在下姓言名叔華,今年十六歲,宜興人氏,和兄臺住樓上樓下一個多月了,一直不知道兄臺尊姓大名,是做什么工作的,也怪我天天早出晚歸,很少有機會和兄臺交流。我以茶代酒,賠個禮,今天這飯也是我請兄臺,作為賠禮,簡陋了些,請兄臺諒解。”樓上這位站起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姓馬,大家都叫我小馬,是南通如皋人,今年十九歲,到這里好幾年了,原來做做雜工,后來一個親戚做了法租界巡捕房華人探長就叫我進去偵緝隊,我具體到處打探風(fēng)聲,從別人言談里面聽到消息,俗稱包打聽?!芭叮闶亲鲞@個的!”這個職業(yè)良莠不齊,有敲竹杠的,為了交差陷害人的,言叔華心里有點不喜歡,不過面前這位小馬倒略帶幾分真誠和天真,不像是世故油滑甚至陰險之人,畢竟還年輕。小馬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笑說:“言老弟,你想什么我知道,其實我是老早就知道你做什么,在哪做,我也沒打擾過你吧?!笨吹窖允迦A一點頭,他接著說,“我做這一行也是實在沒辦法,原來學(xué)徒時候被人家欺辱,三年還不準出師,不給工錢,沒辦法做了這個,才沒人敢欺我,還要到了一點工資給老家的父母。我也只想做幾年看看,還是想回頭重新做生意?!笔堑模芏噤佔?,作坊都欺負學(xué)徒,打罵不給飯吃不準出師那是常事?!耙院笙胱錾猓艺f啊,我給你出出主意?!眱蓚€人慢慢融洽起來,小馬給言叔華說說巡捕房的種種有趣的,丑惡的,外人不知道的事情。這些都是普通人想不到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既是知道了黑暗又是開了眼界。言叔華也說了做生意的一些事,把小馬羨慕的不行,主要是眼前這位稚氣未脫的男孩,做了比他大一倍年齡不一定能做好的事情。兩個人說說笑笑,有些晚了才回去。言叔華付了飯錢,小馬也想付錢,被言叔華制止了,畢竟他薪水高。兩個年輕人從此有機會就出去坐坐吃吃,也越來越了解,越來越信任。
話說這劉二劉經(jīng)理背后告狀沒能把言叔華怎么樣,反而讓老板更加信任。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但是這個劉二不會死心,一心想把言叔華趕走。有一天,程俊卿的小舅子,就是掛名采供部經(jīng)理的白少爺白天賜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來了辦公室。他是來拿東西的。劉二打過招呼,本來也不理他。忽然一想,可以借他的手除掉言叔華??!好一個借刀殺人!他為自己想出來的絕妙主意感動極了,恨不得大聲夸自己幾句。白少爺人如其名,一身白色西服,白鞋白襪,頭發(fā)油光水滑,一撮小胡子留著,滿臉的玩世不恭。標準的脂粉堆里打滾,風(fēng)月場上英雄。上海人叫這種人“小開”。此刻正吊兒郎當(dāng)?shù)淖谵k公桌前面,卻發(fā)現(xiàn)辦公桌上的物品都換了?!拔乙欢螘r間沒來,怎么桌子上東西都換了?”劉二趕緊過來說:“白少爺,這可和我沒關(guān)系,是程老板提拔的一個小孩,才十六歲,現(xiàn)在管著你原來管的那一攤。平時也在你辦公桌上做事,所以當(dāng)成他的辦公桌了,你稍等,他馬上來?!薄八麃聿粊黻P(guān)我什么事?少爺我就是覺得這小子太狂,動我的東西招呼都不打一個,我姐夫見我都客客氣氣,沒有我家老爺子,他哪來那么多資本那么大排面商行開的那么大?你跟我說,這小子還做了什么?”王掌柜和言叔華都去辦事了,也只有劉二沒事可干,加上這位紈绔子弟,劉二就添油加醋把言叔華改革船運的事情,選高不選低的事情,包括一點點的小事,說了一個時辰,歸根結(jié)底一句話,白天賜原來怎么做的全部廢除,但他沒說一樣,那就是效果怎么樣?老板伙計船家客商是怎樣交口稱贊。白天賜雖然紈绔子弟但他不蠢,知道如果真的不行他姐夫也不會坐視不理,如果直接去反對言叔華和他的操作方法,等于打老板的臉。自己也沒有好果子吃,但是把他負責(zé)的事情搞黃,不就達到目的了嗎?他問劉二:“最近這小子在負責(zé)什么差事嗎?”劉二想了想:“就是上一次發(fā)貨到浙江的外國油料,質(zhì)量好,斤兩足,所以有好幾家也在要買,他最近就在安排這些?!薄芭?,一船油料大概要多少錢?”“大概五千個大洋”“那如果對方要一船,發(fā)了兩船會怎樣?”“如果對方有錢拿兩船沒問題,但這種可能性很小,一船就足夠用半年,資金是問題,時間久了油料變質(zhì)更是大問題”“那不要了,運回來不就可以了?”“更不可能了,我們商行沒有進口油料倉庫,也不具備直接進口的能力,我們是從外國洋行那里進來再賣給客戶,就是一個中間商,去外國商行買油料得先付錢,然后從油罐里放出來,只要放出來了,想退貨沒門,只能自己想辦法,想不到辦法,那就嘿嘿不客氣了,等著倒霉吧。這種大宗商品,利小本大。”聽完劉二說的話,白天賜不懷好意的笑了,這就有了啊,等下我來做,你去辦。兩個人又商量了具體的操作方法,細節(jié)應(yīng)該如何注意,一切妥當(dāng)以后,一起出了店門。白天賜去碼頭倉庫看發(fā)貨單,劉二去找刀疤船老大。白天賜一到倉庫,倉庫執(zhí)事趕緊跑過來,端茶遞水,點頭哈腰,他知道這個花花公子得罪不起,出了名的難伺候。白天賜先一頓劈頭蓋臉的罵人,罵倉庫執(zhí)事眼睛里沒他白少爺,攀了什么言經(jīng)理的高枝,小心他把姓言的開了,讓倉庫執(zhí)事吃不了兜著走云云,把個執(zhí)事嚇得連聲喊冤,再反過來說他知道倉庫這里辛苦,事情多,執(zhí)事干了那么久,勞苦功高。相信執(zhí)事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會在老板面前說好話,讓老板幫執(zhí)事加薪升職。把個執(zhí)事弄得五迷三道。然后賞給了執(zhí)事兩個大洋讓他去店里買些煙酒鹵菜犒勞大家,煙分發(fā)給大家,酒菜中午喝光。執(zhí)事趕緊去街上采辦,白天賜就到處溜達,在辦公桌上找到一疊發(fā)貨單,上寫著明天會有一船進口油料發(fā)到浙江,承運人是郭老大。好啊,一箭雙雕。白天賜心里暗想?;镉媯兌荚谕饷娓苫?,也沒人敢進來,怕挨罵。白天賜就拿出水筆在發(fā)貨單發(fā)貨額上面的一船的一下面添一畫,變成了二船,后面的噸位原來是一十三噸,他改成二十五噸,也都是不用涂改,直接添筆畫就可以。這種事他做的多了,以前冒領(lǐng)報銷款,冒領(lǐng)公款。也被發(fā)現(xiàn)過,因為是老板的小舅子不了了之,主要還是程俊卿想要嚴肅處理,夫人不讓,一吵鬧讓人頭痛的很,只能隨他去,所以程俊卿也最好這個小舅子不來上班,領(lǐng)工資就好了。白天賜做好這些手腳然后把單子放歸原位。執(zhí)事買了吃的回來了,分發(fā)給工人們,大家都感謝白少爺,白天賜揚長而去。劉二找到刀疤,把計劃說了一遍,刀疤連連稱贊,兩個人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劉二拿出一張空白蓋章的信箋,寫了“某洋行,共發(fā)二船油料,二十五噸,請先發(fā)貨,貨單隨后面船一起抵達?!倍诘栋桃恍┳⒁馐马棧缓蠡厝チ?,等著看好戲上演。
因為第二天一早要去裝貨,一般船只都是隔天下午去碼頭倉庫拿發(fā)貨單,那天也巧郭老大沒去,叫兒子去拿,原因是郭老大生病了,再強的人也總有生病的時候。郭老大這些年不停奔忙,以前一直收入也不定,心中不安?,F(xiàn)在有了言叔華給運輸船設(shè)置的誠信檔案,他這些年堅守的憑良心運貨終于有了回報,而且比原來豐厚的多。他終于可以松口氣了,這人就是這樣,一直緊張身體很強,一松弛就多年的疲勞全部發(fā)出來了,郭老大一下子起床都起不來,請西醫(yī)大夫來看過,大夫仔細看了舌苔,眼睛,聽了心跳,血壓。告訴郭家人沒事,是疲勞導(dǎo)致休息幾天就好。本來郭老大準備自己來拿發(fā)貨單,自己運貨。兒子今年二十了,跟著跑船也有幾個月,向父親自告奮勇,幫父親跑這一趟。郭老大還是有些不放心,但是自己實在起不來,想想兒子大了也應(yīng)該讓他多鍛煉,自己十七歲就駕船跑單幫,再說也有三個老船工,這條線路最近一直在跑,又是小先生的貨??烧驗槭切∠壬萌f無一失啊!兒子一再強調(diào)自己可以勝任,再不讓他去,就會打擊他的自信心,那樣就不好了,最后郭老大同意了,但是一再囑咐兒子,一定要謹慎小心,不放過任何一點不確定的事情,遇事要及時和小先生取得聯(lián)系,囑咐了好幾遍,自己都覺得煩了,這才完。心里暗想我這是怎么了?婆婆媽媽那么久,當(dāng)年自己比兒子小多了,也沒人帶沒人囑咐,犯過錯吃過虧,不都是走過來了嗎,該讓年輕人出去闖蕩一番了。小郭來到倉庫,執(zhí)事還在睡覺,中午吃了白天賜給的錢買的酒菜,伙計們個個來敬酒,執(zhí)事架不住貪喝了幾杯。這會兒正在庫房角落里呼呼大睡,叫都叫不醒?;镉嬂锩嬗幸粋€比較熟悉業(yè)務(wù)的就幫他找到發(fā)貨單給了他。小郭正在興頭上,自己終于可以獨自跑船了,反正熟門熟路,這條線路跑好幾次了,看都不看把單子往口袋里一塞就跑到自己的船上去做準備工作了。壞事情來的時候就是這樣,所有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都沒有一個發(fā)揮作用,倉庫執(zhí)事如果沒有喝醉,看到單子一下子就會知道是被人改了,郭老大如果不生病拿到單子也會仔細看一遍,也會有疑問要么問執(zhí)事要么問言叔華,那得兩條船運,為什么沒有告知另一條是誰,是要他找還是已經(jīng)找好,那也不會這樣錯下去。小郭如果仔細謹慎不那么興奮過度,也會回家問問他父親,怎么這次是兩船,可惜,這些如果都只是如果,世界上如果沒有這些如果,也不會是一個充滿著各種不確定的世界了。
一大早小郭和船工開著船來到裝貨地點,這里是外資洋行的油料基地,一大半的國內(nèi)用油都在這里發(fā)貨。盡管來的挺早的,他們還是排在十幾條船后面了。一面等一面把發(fā)貨單交到發(fā)貨處。柜臺里的人拿過單子看看,把另一張單子和這種疊在一起裝訂好,歸檔放在一個大柜子其中一格,格子上寫著申大房貨行,一面放一面說,“你們這次兩船哦,生意不錯。”“兩船,沒有啊,倉庫沒跟我說?!毙」鶕蠐项^?!斑@個人,沒看貨單吧,你們另一條船大清早就來了,現(xiàn)在都快裝好了,你看貨單上寫著兩船二十五噸。前面那條船是拿了貨行證明來的,說貨單在你們船上,現(xiàn)在對上號了,就可以了?!闭乒衲贸鰟倓偡胚M柜子的貨單給小郭看了看,確實如此。小郭不再說什么,盡管有所懷疑,但白紙黑字,再說貨行生意也不需要跟跑船的人說,拿著貨票,出門證,回到船上,馬上輪到裝貨了。船往一個個輸油口前進,裝好油的一艘艘船再出來,忽然覺得有個熟悉的臉朝著他笑。小郭定睛一看,是刀疤,站在船頭,朝他皮笑肉不笑。小郭滿腹狐疑,刀疤怎么會在這里,難道他就是兩條船里面的前面那條?如果有這種事,小先生一定會告知?。肯霘w想,小郭還是沒有做什么有用的舉動,他滿心思都是這次船怎么跑好,從此父親不再小看他。
言叔華這幾天正和王掌柜一起與東北來的客商見面,商談合作。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前兩樣不必說,烏拉草其實是東北窮苦老百姓的寶,零下幾十度的冬天,窮人買不起好的靴子,用曬干的烏拉草墊在鞋子里就能保暖,腳不被凍傷。甚至很多心靈手巧的女人把烏拉草絮在鞋幫里,這樣就更加暖和。而東北客商來上海,想打開市場的是另外幾樣特產(chǎn),鹿茸,熊膽,還有哈士蟆。鹿茸和熊膽都是名貴藥材,申大房也有賣,這種都是沒辦法大規(guī)模做生意的,只有哈士蟆產(chǎn)量大,容易捕捉和加工,具有補肺滋腎,利水消腫之功效。常用于虛勞咳嗽,小兒疳積,水腫腹脹,瘡癰腫毒。其他都好說,特別是瘡癰腫毒。江南一到夏天,特別濕熱,老百姓家里多為茅草屋,即使是瓦房也沒有大窗戶通風(fēng)。更別說在上海灘都是稀罕物的電扇。再加上厚厚的華布蚊帳。熱的幾乎人人頭上,身上都是癰癤。中醫(yī)認為那是熱毒,其實從西醫(yī)角度看,就是出汗太多,又不講衛(wèi)生,汗毛孔堵塞,大量細菌在毛囊里面滋生導(dǎo)致。一個個頭上像長角,紅紅的突出來,最多的只是頭上有十幾個癤頭,碰都不能碰,如果不及時出膿,就會變成一輩子的疙瘩,難看之極。消炎藥可以抑制,但是盤尼西林不是普通人能用的起的,而哈士蟆可以緩解甚至消除這些癰癤。這對于窮人來說是個福音。但他只是協(xié)助王掌柜,沒有決定權(quán),王掌柜也要把商談結(jié)果報給程俊卿定奪。所以這幾天自己的事情顧不到。他覺得這段時間發(fā)貨運貨已經(jīng)上了正規(guī),不大需要自己操心。往往放松的時候就是麻煩來了的時候。那天他正想看看這幾天的發(fā)貨情況,浙江的電報來了,而且是接二連三,第一封電報,是郭老大的兒子小郭發(fā)的,級別是加急,內(nèi)容是:貨有誤,多一船,客戶拒收,如何處理,急急急。言叔華一頭霧水,接著第二封電報到了,是客戶的,內(nèi)容是要了一船油料,怎么發(fā)了兩船,而且第一船貨卸下來,既少數(shù)量又差質(zhì)量,這是怎么回事?將視情況對貴商行提起索賠。這下子言叔華懵了,想去找老板,可說什么?確切情況都沒有,怎么辦?言叔華只覺得束手無策。不斷自己提醒自己冷靜,冷靜,先想辦法了解發(fā)生個了什么,對,就應(yīng)該那樣.言叔華趕緊發(fā)個電報客戶,讓他叫小郭不要怕花錢,詳細拍一份電報回來。到了下午,小郭的電報又來了,這下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趕緊拿著電報去找老板,程俊卿一聽也急了,現(xiàn)在能做的就兩樣,第一是趕緊聯(lián)系客戶,最好能再接受一船油料,或者介紹給其他客戶也可以。第二調(diào)查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錯。言叔華去了碼頭倉庫,找執(zhí)事翻發(fā)貨單,底單上沒錯,一船油料??稍趺磿l(fā)二船?問有沒有誰來過倉庫改單子或者調(diào)換單子。執(zhí)事堅決的說沒有,怕當(dāng)班喝酒的事情被責(zé)罰,把白天賜來的事情也隱瞞。最后程俊卿召集大家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劉二認為是船家換了發(fā)貨單,意圖吞沒貨物。而且這個船家是言叔華的來頭,因此言叔華脫不了干系。最后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郭老大指使小郭伙同他人侵吞財產(chǎn)。支持報警,并讓言叔華停職,配合調(diào)查。除了王掌柜不這樣認為,王掌柜提醒大家,言叔華年紀雖小但是辦事牢靠,更沒有私心,從來沒有貪過一分錢,而且郭老大要侵吞油料就不應(yīng)該也發(fā)往同一個地方,可以賣到?jīng)]人知道的地方,他認為這事有蹊蹺,應(yīng)該謹慎調(diào)查,但目前先應(yīng)該解決那船多發(fā)的油料。大家雖然贊同,但是誰也想不到應(yīng)該怎么辦?只能繼續(xù)和對方客戶溝通,希望能有好的結(jié)果。
下班回家,言叔華滿臉愁容,十六歲的他盡管比同齡人聰慧早熟,但他畢竟還小,人世間的種種丑惡他還沒真正見識過。更不知道如何去防范和反擊這樣的危機。剛進弄堂,后面有人拍他肩膀,不用看就知道是小馬。小馬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很奇怪,問他也不說。更加激起小馬的好奇心,就拉著他還是到上次那個吃飯的地方,點了幾個菜,一邊吃一邊問,言叔華沒辦法,只好把事情說出來。小馬一聽也急了,五千大洋的油料啊,他看著仍舊表面沉著的言叔華,感覺這個人簡直神人。怎么會那么沉著冷靜。自己有心幫助他,明天,不,今天夜里就叫人打聽這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一夜,言叔華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很多,甚至想找史先生,又否決了。和史先生萍水相逢,雖說他寫的條子自己一直藏著,但是能有多少作用很難說。還沒到最后的難關(guān),還是要自己想辦法。他決定趕到浙江去想辦法,找其他客戶。早上起來天還沒亮,實在睡不著了,他穿好衣服,帶了一點點行李,輕手輕腳下了木樓梯,帶上門,走出弄堂。前途是明是暗就像現(xiàn)在的天,看不清。這么早,還沒有黃包車,言叔華自己走著,霓虹燈都已經(jīng)睡去,黎明前的上海是最安靜的,安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除了不遠處吱呀吱呀的環(huán)衛(wèi)車,那是給石庫門的居民倒馬桶的。不知不覺,言叔華走過南京路來到外灘,初冬的黃浦江上北風(fēng)特別大,有些寒冷徹骨??恐鴻跅U,江上不遠處??恐脦字卉娕?,那是外國人的,有幾只小木船駛過顯得特別渺小,被大風(fēng)吹起的浪打的上下翻滾,仿佛隨時會被江水吞沒,就像現(xiàn)在的自己。來上海一年半不到,經(jīng)常聽說有人跳黃浦江,上海人吵架也是罵人家跳黃浦江。他覺得那是傻的不能再傻的行為,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現(xiàn)在想來,真的有比死更可怕的,那就是沒有前途的活。一咬牙跳下去,所有的煩惱都沒了,這就是那些人的想法,可后面呢?老父母怎么辦?有家小的怎么辦?這就是逃避責(zé)任??!是懦夫行為,從小聽到五叔說的最多的就是責(zé)任,無論何種境地,該自己負的責(zé)任就負,不逃避,不推卸,不做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人。不就是一船油料嗎?實在不行運回來,低價轉(zhuǎn)讓,虧損慢慢還,但是要查出出錯原因,給自己給貨行給所有的人一個交代。言叔華快速走向碼頭,在邊上的電報房拍個電報給老板請假,說明自己去往浙江解決問題,一定給老板一個交代。然后上了一艘去浙江的運貨船,消逝在茫茫江上。
程俊卿上班后,王掌柜一手拿著一張電報紙,一手拿著撩起長袍,急匆匆跑進來。把電報紙遞給程俊卿,程俊卿一看,眉頭緊鎖。正想問王掌柜怎么看這事。白天賜走進來:“姐夫,聽說那個姓言的小孩出事了?”程俊卿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這個時候怎么會來?照時間還應(yīng)該在哪家交際花的床上,”看到姐夫不愛搭理他,白天賜一屁股坐程俊卿辦公桌上,“你以為我愿意那么早來啊?我姐叫我來看著,別讓那個小子溜了,叫他賠損失。”程俊卿拎起桌子上的鎮(zhèn)紙就摔過來,白天賜趕緊跳起來,跑到門口。“滾,該幫忙的時候不來,火上澆油你姐弟倆最會做。王掌柜,這事你怎么看?”王掌柜捋捋胡須,“東家,我覺得小言不是那種逃避責(zé)任的人,他也許真的是去想辦法了,你也知道,他還是很聰明的?!薄笆前?,可惜了,如果真要跑了那就怨不得我了。這時候,劉二也進來打聽消息,聽到老板這么講,要緊插話:“這小子就是故意的,現(xiàn)在潛逃了,估計把這船油也一起賣了?!蓖跽乒褛s緊斥責(zé)他:“別胡說八道,做你的事去。”劉二灰溜溜的走了和白天賜坐在店堂里等著看好戲。程俊卿這里和王掌柜想著辦法,言叔華搭的船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他坐在船頭也不動,心里不斷的算賬,忽然有只大手放在他肩頭,回頭一看,原來是郭老大。想站起來,郭老大按住他:“坐吧,小先生,這幾天你受罪了。都怪我那個兒子粗心大意,不看發(fā)貨單。才發(fā)生這事,唉歸根結(jié)底還是怪我生病,不能跑船啊!”言叔華安慰著郭老大:“這和小郭沒關(guān)系,是我大意了,應(yīng)該自己去發(fā)貨。”原來郭老大心里不放心,昨天到倉庫去打聽消息,知道了這事,心里想能不能自己趕去浙江找前幾次卸貨的客戶把這船油料收了,把錢結(jié)回來,這樣小先生就不會有事了,這條船的主人既是熟悉的朋友又是今天去浙江最早的,所以他早就上了船,只是身體還有點沒有恢復(fù),一直在船倉里躺著,所以言叔華沒有看到他。兩個人相互安慰一番,郭老大有點累,繼續(xù)回倉里休息,言叔華坐在船頭想事情。他默默在心頭把幾家客戶排隊從易到難,一家家跑,盡力盡早解決這件事,然后回過頭調(diào)查這事到底是誰在搞鬼。給自己也給郭老大一個清白。在煎熬中日夜兼程,那船也知道郭老大的急事。一刻不停的跑,終于在第二天凌晨到了小郭停泊的位置。一見面郭老大也顧不得責(zé)備兒子,直接吩咐開船,他知道言叔華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兒子還要問什么,他一擺手,小郭幾個人早飯來不及吃趕緊起錨開船。言叔華先讓他們到最近一家客戶那里,沒有意外,由于原來客戶的關(guān)照以及人家也有庫存,拒收,一上午過去了。接著又去另一家,晚上才到,這家不錯,請他們吃了頓飯,客客氣氣的送出來了。理由也和第一家差不多。郭老大有點著急上火,晚飯吃不下,倒是言叔華不停的給郭老大夾菜,讓他越是身體不舒服越要多吃。郭老大看著平靜入水的言叔華,心里不禁暗自佩服,小先生雖然年紀小,卻似見慣了大場面,這份氣度無人可比。言叔華吃完晚飯,抽空去了趟鎮(zhèn)里,到郵局電報房,郵局早就打烊,但電報房有人值班。言叔華敲電報房的門,說明來意,電報房的人說柜臺上拍已經(jīng)結(jié)束,不接業(yè)務(wù)了。他笑著掏出三個大洋放值班的人手里,那人看在錢的面子上,幫他拍了一份詳細電報回上海商行。這邊程俊卿還未回家,在等消息,王掌柜還在,電報一到,兩人至少心里放下一些,畢竟言叔華不是潛逃而是在努力挽回損失。王掌柜又說了很多關(guān)于言叔華的事情,程俊卿也說即使損失,也不會太怪言叔華,但是什么原因造成這樣一定要查清楚。
又是一夜無眠,言叔華表面平靜,心里也焦急。不過他覺得盡力了,該什么結(jié)果就什么結(jié)果,該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就什么責(zé)任,因此心里不亂。今天最后兩家客戶,上午一家,下午一家。上午那家是最有希望成交的,老板和言叔華關(guān)系很好,每次去上海都言經(jīng)理長言經(jīng)理短,圍著他轉(zhuǎn)。這家如果再不成,那么下家也就是最后一家連去的必要都沒有,因為一直以來這家對貨物的質(zhì)量意見最大,貨款最難回收,上次的貨款還有一半沒能收到,更別說讓他幫忙解決困難了。船來到程莊碼頭,上午要去拜訪的客戶就是此地最有名的大商人大地主程煜程老板。言叔華在郭老大的帶領(lǐng)下,來到程府,郭老大來送過兩次貨,比較熟悉。門口一通稟,里面程老爺趕緊出來迎接,一看到言叔華,不住的稱贊他年少有為一表人才。讓進客廳分賓主落座上茶,郭老大心里那個高興,今天總算可以把事情解決了,這位程老爺看起來是個大好人對小先生非常賞識。言叔華心里著急也不多寒暄,稍微聊幾句就把來意講了,希望程老爺能夠幫忙。程煜哈哈一笑說:“言經(jīng)理,你的事我聽說了,我覺得問題不在這船油料上,而是有人要栽贓陷害你,更是想把你趕出申大房貨行。你覺得呢?”言叔華站起來一拱手:“程老爺高見,但是目前沒有查清原委也沒有證據(jù)說這個,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把這船油料解決,大家都是做這個的,都清楚,再不進庫封存,這船油料就要報廢。請程老爺務(wù)必幫忙?!背天宵c點頭:“言經(jīng)理為人坦誠直率,我程某人佩服,言經(jīng)理的困難我一清二楚,程某這半年來承蒙言經(jīng)理關(guān)照發(fā)貨及時準確質(zhì)量上乘,這些年來很少有這樣穩(wěn)定的油料,給我們這些還沒能用上電燈的地方做了大好事,那美孚燈可比油盞子亮堂多了,就憑這一點我也應(yīng)該幫言經(jīng)理這個忙?!惫洗笠宦?,妥了,眼睛看著言叔華,心里想:“小先生,你怎么不趕緊道謝???”卻發(fā)現(xiàn)言叔華紋絲不動,甚至神情更陰郁。果然,程老爺沒等旁人說話,話鋒一轉(zhuǎn):“可是言經(jīng)理啊,我?guī)炖镉胸?,對于這個油料暫且不需要,所以我沒辦法幫到你。”一句話把剛才的那些全部清零,郭老大心里恨得直罵娘,你個老狐貍,虧的小先生對你那么好,有時候定金不付就發(fā)貨,貨款不夠慢慢還,這種人,就是白眼狼。言叔華聽罷反倒笑了,這才是姓程的真正想說的,在商言商,生意場上利益為重,正常。沒有深厚的交情或者有利可圖,很容易就幫他反而不正常。他站起身很文雅的一拱手:“謝程老爺賜茶,我們就不打擾了,告辭!”“哎,打住,言經(jīng)理,我話還沒說完?你稍安勿躁?!背天险酒饋韮芍皇旨芸罩掳??!霸谙逻€有兩個解決方案,你看是不是聽聽?”言叔華和郭老大對視一眼,坐下來,等著看程煜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第一個方案,這船油料我估計也沒誰會要的起,給我也是要虧很多錢,真正要賣給我,幫你們解決困難,打個折怎么樣?”言叔華心想,來了,在這兒等著呢,這才是對方的目的?!氨緛砟阋仓?,這個打折不可以,現(xiàn)在這么個情況,又是我的責(zé)任。我不想也不給貨行造成損失,打折可以,由我個人貼錢,九五折怎么樣?”就這樣一張口,言叔華一年工資沒了。程煜哈哈一笑:“是不是你自己貼錢我不管,我只提我要求,那就是對折,這生意能不能做言經(jīng)理看著辦?!悲偭税?,郭老大心想,怎么不直接搶呢?言叔華也頗為奇怪,這不是一個正常的思維做事方式,這個已經(jīng)突破了做生意的底線。只能搖搖頭,又準備走?!斑€有第二個方案,言經(jīng)理你聽好,我可以按照正常價格收這船油料,但我剛剛說過你們行里有人要趕你走,要害你,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既然如此我給你指條明路,還請言經(jīng)理屈尊來舍下,一來我的生意有了言經(jīng)理這等年輕才俊幫助肯定如虎添翼,二來我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今年一十八歲,待字閨中,長的花容月貌,在下有意向言經(jīng)理能成為我的東床快婿,還望言經(jīng)理答應(yīng)為好。”這番話不要說言叔華,就是郭老大都是目瞪口呆,這一層層的鋪墊,一直鋪到現(xiàn)在,這才是最終目的,也太有心機了吧。言叔華臉紅紅的,好一會兒才接話:“多謝程老爺抬愛,我無德無才,沒有福氣和千金小姐喜結(jié)連理,再說終身大事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要不然就是不孝之子,還請程老爺諒解?!闭f罷,起身就走。程煜也不阻攔,讓言叔華回到船上。郭老大吩咐開船,船緩緩離開碼頭,看著言叔華站在船頭,郭老大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想笑,雖然此刻好像不應(yīng)該笑。言叔華回過頭也說:“郭老大,你想笑就笑,別憋著?!笨粗洗笮Φ们把龊蠛希允迦A也忍俊不住,笑起來?!盀榱艘淮?,差點把自己賣了,做了人家上門女婿,小先生,也只有你有這樣的魅力了?!眱蓚€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船向著最后一家客戶開去,唉,馬上就要看到這件事的結(jié)果了,水落石出了。該來的來吧,最后一家基本上是白去的。但也必須去試試,萬一成功了呢?
太陽西下,船到了林家橋,停泊在碼頭后,倆個人去了楊金山家,楊家也是這個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門前一對石獅子氣派的很。言叔華請門口的人通報一聲,申大房經(jīng)理言叔華登門拜訪。然后站在門口準備等吃閉門羹,因為此事基本定局,全軍覆沒。正想著,走出一個小老頭,干干癟癟,對著言叔華施禮:“言經(jīng)理請進,鄙人楊金山有失遠迎?!闭Z帶恭敬。言叔華想既來之則安之,就和郭老大進了宅門,到了堂上卻發(fā)現(xiàn)滿滿一桌菜,還有酒。什么意思?拒絕還有點不好意思?用酒菜來表示歉意?想多了吧,這位平時就不怎么理睬自己還小氣,現(xiàn)在肯定更加落井下石。疑惑間,楊金山請言叔華坐上手,郭老大邊上,自己下手作陪。叫人倒酒倒水,兩個人在程府氣的中午飯都沒吃,現(xiàn)在看到那么多誘人的酒菜,即使是吃了要被打一頓也不管了,吃!三個人就吃吃喝喝起來,什么話都不說,這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事情,明知道為了什么事卻什么都不說,一個勁的吃菜。吃了一會兒,楊金山站起來端著酒杯敬言叔華:“言經(jīng)理,在下先敬你一杯,不知道言經(jīng)理可否喝一點酒,讓在下盡地主之誼?”“我們小先生不喝酒,我陪你喝?!眱蓚€人干了一杯?!暗恢朗裁礂l件能讓言經(jīng)理喝一口酒呢?”言叔華聽楊金山那么說,也就故意為難為難他,省的他說自己不喝酒?!罢l把我那一船油料卸了,我就喝?!薄爱?dāng)真?言經(jīng)理,可不能說話不算話,誆騙老頭子?!薄皸罾习澹覐牟幌拐f?!薄澳呛?,我來倒酒?!钡股习拙?,楊金山端起酒杯,“言經(jīng)理,喝吧!”言叔華正疑惑,有個伙計走進來,點頭說道:“言先生,老爺,船上的油已經(jīng)在往庫里卸了,估計半夜就可以結(jié)束?!薄昂茫闳N房帶些酒菜給船上的兄弟喝好吃好,不要怠慢。”伙計下去了。言叔華和郭老大目瞪口呆。楊金山接著說喝?。⊙允迦A一抬頭,酒杯里的白酒倒進嘴里,辣的他齜牙咧嘴,趕緊吃了一口菜。接著楊金山又說:“不知道這資金回籠,今天就讓言經(jīng)理拿到貨款五千大洋的銀票能不能讓言經(jīng)理再喝一口?”說完,賬房來了,手里拿著銀票,交給言叔華,“言爺請過目?!毖允迦A看了一下,這可是匯豐銀行的銀票整整五千大洋,然后賬房又遞過一張銀票,“這是前面的剩余貨款,今天一起給言爺帶回?!辟~房告退。言叔華心想,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端起酒杯,和楊金山又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二杯酒下肚,這言叔華可就暈暈乎乎了,他招呼郭老大去船上睡覺,楊金山說:“二位的客房早已準備好,請這邊走”。郭老大攙著言叔華,跟著楊金山走到客房門口,楊金山打開門,把言叔華扶進去,放在床上,郭老大回自己房間。楊金山看著言叔華還沒睡著,眼睛迷迷瞪瞪在思考什么,估計是到現(xiàn)在還不相信發(fā)生了什么。楊金山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明天回去后代我向史秉正史老爺問好!”就這一句話,言叔華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原來這事和史先生有關(guān)系,再想問楊金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出了房門。自己暈暈乎乎的,路都走不了,只能明天再說了。是的,這事的解決是史秉政背后在幫助。這件事情的開始,史秉政并不知道,言叔華也沒去找他,直到事情發(fā)展到最后階段,言叔華坐著船來想辦法,事情在上海商界傳開,史秉政得到消息了,具體原因是這幾家客商有想吃下第二條船上的油料的想法,但是資金有問題。而潤豐源有錢莊,這幾位客商也都是潤豐源錢莊常客,幾家拍電報向錢莊借錢買油料,有兩位把詳細經(jīng)過說了一遍,在審核簽字時候,史秉政一下子發(fā)現(xiàn)是言叔華出事了。趕緊調(diào)集資源打電報給一家家說明,不得拒收,資金有他供給。但是這幾家接到電報,已經(jīng)是言叔華到最后一家的路上。楊金山得知言叔華要來,根據(jù)史秉政的安排,好生照顧,這才有了前面這段。最可笑的是程煜程老爺,他知道楊金山是最不會收下油料的,因此斷定言叔華會回來求他,會答應(yīng)做上門女婿,這樣他那個從小去上海讀書,在上海灘鬼混的不像話,前幾天被程老爺抓回來的女兒就能嫁個像樣的乘龍快婿了,誰知道這個結(jié)局。真是世事難料,估計這幾家都是腸子都悔青了。
一夜放松加上喝了酒,言叔華醒來天已大亮,他還有些懵。穿上衣褲跑到碼頭一看,船身高高的,一點貨物都沒有了。小郭他們忙了大半夜,睡的正香。言叔華這才真的徹底放心,回到住地,把銀票拿出來放好,跑到街上電報房發(fā)了個電報給王掌柜,請他告知老板這個好消息。再詢問其他商行有沒有貨物帶回。不一會兒,真有幾張要帶回貨物的電報過來了,言叔華算一算,能裝滿的單子接下來,其他的再另找船。回去叫了郭老大,再次感謝楊金山,吃了早飯坐在船上一路回頭一路裝貨。早上拍電報時本想拍一封電報感謝史先生,轉(zhuǎn)念一想史先生有意不讓他知道,只想在背后默默的幫助,那就回去了當(dāng)面感謝吧。
王掌柜拿著電報,滿臉笑容的走進程俊卿辦公室:“好消息,好消息,東家,太好了?!背炭∏湟糙s緊走過來,拿起電報一看,真是好消息,想不到這個小言還真的把事情挽回來了,笑著對王掌柜說:“老王,還是你看的準。等他回來,給他壓驚,和平飯店吃飯去?!眱蓚€人開心的有說有笑,外面的劉二可就緊張了,他知道言叔華把事情解決了回來就要查清原因,白天賜皇親國戚,最多罵一頓,他可就麻煩了,怎么辦?原以為天衣無縫把言叔華趕走,現(xiàn)在偷雞不成蝕把米。趕緊去找刀疤,讓他閉嘴,不要瞎說把他供出來。誰知道刀疤一見他就問他要運費,劉二就罵刀疤是喂不飽的狼,貪了那么多油料賣了,十倍運費都不止。人家現(xiàn)在還在索賠這摻水的油料。刀疤可不理會這些,劉二只得回家,垂頭喪氣的走在馬路上,黃包車都不高興坐了,心里憋氣。忽然一輛帶著布簾的黃包車從后面到他身邊,車夫問他:“先生,要坐車伐?收工順路車,便宜的很?!彼肓R黃包車夫多事,車上忽然伸出一根棍子在他后腦勺敲了一下“咚”的一聲悶響,劉二軟綿綿的倒下來,不等他到地,車上人熟練的把他胳膊架住往車上拖,車夫一把把他的小腿拉住往上一拎,兩個人超級默契,一眨眼,劉二就進了簾子后面。黃包車夫拉起車子就跑,街上都沒有人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劉二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一間地下室。他覺得頭痛難忍,特別是后腦勺,暈暈乎乎。想摸摸后腦勺發(fā)現(xiàn)手被反綁在后面,動彈不得。頭轉(zhuǎn)過來看到另一個人也反綁著趴地下,頭上套著麻袋,看不清是誰,只覺得衣褲熟悉。正在想自己被綁票了?他不是有錢人,有誰綁架他?。磕鞘堑米锶肆??也沒有得罪什么有權(quán)有勢的人?。磕堑降自趺椿厥??想不出來。地下室門開了,有兩個人抬著一個麻袋進來,嘭的往地下一扔。麻袋里面的人是醒著的,發(fā)出凄慘的叫聲。是白天賜!劉二一下子明白怎么回事了。不會啊,言叔華在上海無根無絆,沒有什么勢力,有誰會幫他出頭?正在疑惑,又進來一個人,正是巡捕房的小馬,他穿著制服戴著帽子。叫兩個打手把麻袋解開,把白天賜拉出來,綁到柱子上,把劉二吊起來,再把地上套著頭的也拉起來綁到老虎凳子上,不用說就是不久前還恐嚇劉二的刀疤。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刀疤被打的最慘,劉二心里有點覺得高興。打手跟小馬說:“這個刀疤還沒醒?!薄把b死,潑醒他”打手拎起一桶水往刀疤頭上澆下。刀疤被淋醒連咳帶嗆,眼淚鼻涕一塌糊涂。打手一看,“喲,醒了,再不醒辣椒水就上了。來吧,開始吧!”就往老虎凳上的刀疤腿彎里塞磚頭。刀疤還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回事,腿上就痛的撕心裂肺。他大聲叫著,沒人理他,繼續(xù)塞著磚,眼看這腿要反過來變成反關(guān)節(jié)了。這凄慘的叫聲把另外兩人嚇得魂不附體。爭先恐后要交代自己做的壞事。小馬平時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做事的時候卻另一副面孔,這也是工作需要吧。他沉著臉,陰森森的說:“這里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地下室,你們也知道這個地方,進來了不死也得脫層皮。這個刀疤號稱江湖上混的,我倒要看看他有多橫!老實跟你們說,有浙江客商跟我們巡捕房華探長是拜把子兄弟,可他最近被人坑了,五千個大洋買了一船摻水的油。沒辦法,跟我們老大的兄弟過不去就是跟我們老大過不去,跟我們老大過不去就是跟整個巡捕房過不去。那我只能把有嫌疑的一個個抓來,你們倆可是這個人供出來的,說他摻水偷油是你們指使的,有點腦子的都知道,唆使者罪加一等,你倆怎么說?從哪一個開始上老虎凳?”那兩個打手看刀疤已經(jīng)差不多堅持不住了,就把他松開,把腿下面的磚頭一塊塊拿開。刀疤已經(jīng)沒有往日的一絲狠勁,靠在墻上,兩只眼空洞的看著前方。那兩個人怎么肯上老虎凳,爭先恐后把這件事的前前后后說了個遍。小馬那個氣啊,言叔華又沒得罪他們,這幾個人居然處心積慮要陷害他。先叫文書錄下口供,讓他們簽字畫押,然后把這兩個人噼里啪啦一頓揍,揍得鼻青臉腫,把他們放回去了。本來他就是借巡捕房資源來幫言叔華搞清楚是誰要陷害他。對于別人很難,可對于小馬這種包打聽來說太簡單了。他密布各處的線人到處打聽是誰要害申大房經(jīng)理言叔華。很快有兩個交際花就提供信息,昨天白天賜那個小開在她們那里過夜,吹牛說了很多如何對付一個姓言的經(jīng)理,好像就是言叔華。小馬這才有了這出。其實是先找到白天賜,劉二,然后再找到刀疤,為了不牽連言叔華,故意那樣說的。劉二他們回家后,驚魂未定,臉上身上都有傷。就叫家里人去請假,聽風(fēng)聲看看情況。
三天后,言叔華回到上海,他沒有立刻去上班,而是直接去了潤豐源,到門口請人通稟。一會兒有人帶他上樓,史秉政在一個小書房等他。一見面言叔華一揖到地,“史先生的恩德,叔華沒齒難忘,大恩不言謝,我今天來只是報個平安?!笔繁⑿χ?,看著他:“一年半,你可成熟穩(wěn)重多了。這次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做生意誰都有走麥城的時候,更別說這次有人故意陷害你。優(yōu)秀的人總有小人嫉妒,防不勝防。你處理的很對,但是那么大的事不找我就是不對。我去年跟你講過什么?你都忘了,不要過于過意不去人家?guī)椭?,那是因為有能力的人才會幫你,對于他們屬于舉手之勞,等你有能力回報幫助你的人就好了?!毖允迦A點點頭,“我明白了?!薄敖酉聛砟阌惺裁创蛩??”史先生吐一口煙,看著言叔華。“我還是想在申大房繼續(xù)做下去,有很多東西還要學(xué)習(xí),像這次的事情,如果我有經(jīng)驗就能避免。”史秉政點點頭,“現(xiàn)在還不到你出來單干的時候,再等兩年,十八歲你就可以了?!毖允迦A一激動脫口而出:“先生,到時候我來幫你?!笔废壬恍Γ骸澳愕男囊馕抑?,但是你不能來我這里,你不要多想,那不是你不適合,而是浪費。到你自己獨擋一面,你應(yīng)該做我的對手,那才不枉費你的才華?!薄皩κ??”雖然言叔華心里驚訝,但是臉上很平靜,他想史先生那么說自有他的道理?!吧虉錾希磺卸家岳鏋橹?,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朋友,與其這樣還不如有真誠的對手,用良性競爭去促進各自業(yè)務(wù)水平,互為犄角,做到行業(yè)翹楚,這個生意不是你做到就是我做到,總之不可以落入他人手里,你明白嗎?”言叔華似懂非懂,但是有一點點火花在心頭燃起?!澳悻F(xiàn)在不需要了解那么多,但是也要做好準備工作。第一,你得更加努力學(xué)習(xí)怎么樣做好生意,開拓新的市場。第二,你和我以后表面上要當(dāng)做不熟悉,也不公開來往,你有什么事就去這個地址找這個人,他會帶你見我。叔華啊,人世險惡,利益面前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唯一的辦法是向前看,往長遠看,看的遠了才會看淡眼前的得失,人們常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的理解就是沒有長遠的目標并且有計劃的一步步實施,眼前就會出現(xiàn)做事沒章法,甚至出錯,讓自己陷于困惑無法自拔的境地,你仔細想想?!毖允迦A心里暗想,是啊,自己前一段時間做事就不踏實,沒有長遠的計劃并且一步步實施,在自己本職工作上,應(yīng)該檢查發(fā)貨單然后親自交給運輸船并且簽字存檔,一步步不留縫隙,就不會出現(xiàn)這件幾乎要讓自己陷于天翻地覆境地的事情。史先生看出他在想什么,又安慰他:“剛剛這件事你不要多想,出錯吃虧在所難免,但不能白吃這個虧,要舉一反三,在其他方面也反省是否會被人鉆空子。你要有這個概念,能用錢解決的事情不是事,你現(xiàn)在還不理解這句話,這并不是說錢是萬能的,相反是說錢的作用有限,你以后會明白的?!眱扇苏劻艘粫?,言叔華告辭從潤豐源出來,今天的史先生又給他好好上了一課,但覺得輕松和明晰了很多。心里暖暖的也是有底的。他回到自己的房子,還沒開門,就被小馬一把拖著往外面走。言叔華問他也不說,兩個人到了小飯店坐下,小馬叫了幾個好菜,一瓶老酒,給言叔華一小杯,然后說:“阿弟,今天你付錢,而且必須吃這一杯酒?!毖允迦A看著他,意思是為什么?小馬吃口袋里掏出三張紙往他手里一塞,言叔華打開一看,原來是白天賜,劉二,刀疤三個人的口供。他站起來,幫小馬倒了一杯酒,自己再倒?jié)M,然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小馬見狀什么都不說也干了。言叔華雖然不勝酒力,有點暈乎乎,心里卻無比溫暖。自己何德何能有史先生,小馬,郭老大,他們的關(guān)懷幫助。自己一定不負眾望,把生意學(xué)好。還想敬酒,小馬不讓他喝了,“你還要陪我說話呢,再喝就要睡覺,我給你講講那三個慫樣,笑死人的?!闭f著就把那天打聽是誰害他,抓人審訊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言叔華感慨,有些事有些人,不用這樣的非常手段還真的不行。小馬說完事情經(jīng)過,又感慨了一句:“這些臟活,還是我總有的粗人做做,不像兄弟你行的是光明大道,做的是正行。”言叔華不由自主說了一句,“馬兄放心,將來有一天,我也會幫你干上正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