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月冷冷地盯著舒博。她知道,紙人的詛咒力量生效了,舒博的整條右臂已經(jīng)完全廢掉。而舒博在少了一條右臂的情況下,絕對無法戰(zhàn)勝眼前的六個男人。她和他都將變成于信的階下囚,這其中必將伴隨許多非人的折磨。
可是她心中沒有絲毫畏懼,甚至于,她感覺到一絲欣慰。
能拉著自己的仇人一起去死,的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蘇小月閉上眼,靜等那些男人再一次如狼似虎地?fù)溥^來。哪怕明知下場凄慘,她也不準(zhǔn)備再做任何抵抗。
——最多十秒鐘,他們會抓住我,然后把我送進(jìn)沒人的黑屋子里。就像成輯曾說過的藍(lán)天精英學(xué)校一樣。
蘇小月靜等著,可是那些猙獰的手遲遲沒有抓過來。她忍不住睜開眼,便看到剛才頹然倒下的舒博,居然又站了起來。
他的右手無力地垂下,而左手捏緊成拳,仿佛準(zhǔn)備用一只手解決眼前的所有敵人。
蘇小月能看見,此時的舒博甚至連站著都已痛苦不已,他時刻顫抖的背影便是最好的證據(jù)。他的身體分明已經(jīng)到了極限,可他為什么還能站起來?人在極度疲憊與痛苦的時候,不應(yīng)該癱倒在地上,無助呻吟嗎?就如同挨了打的小女孩,會哇哇大哭一樣。這像公理一樣的常識,怎么到了舒博這里就不適用了?
爾后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舒博每一次揮出的拳頭,便宛如滾落的千鈞巨石,力量無限。
每個被他打到的人,身體某處便傳出尖銳的骨裂聲。仿佛他一拳便能將一個人的骨架完全打散。
這種拳頭蘇小月見過。就在昨天,葉黎因憤怒而打出的拳頭,便是如此強(qiáng)悍,足可讓人嗅到死亡的氣息。
或者說,此時的舒博,已經(jīng)和葉黎一樣強(qiáng)大了?
短短不過兩分鐘,舒博將撲過來的男人全都打飛出去。這一次,他們再也沒有站起來,而是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只有于信還站著。
他眼中的自信完全消失不見,變得凝重,甚至有些逡巡惶恐,宛如被冰封的人形雕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舒博喘息著,用沙啞而狂暴的語氣問道:“于老板,你也要來試試嗎?”
于信站著不動。
蘇小月還沒回過神,便感覺手心一濕,卻是舒博已抓住她的手。他看著她,只輕聲說了一句“我們走”,便牽著她向外走。
——我為什么要跟你走?我們又將去哪里?
蘇小月不說話。此時此刻,她也不知該說什么,因為她絕對問不出這兩個問題。或許所謂的“此時無聲勝有聲”,就是眼下的情景。
“我們走”,這是多么簡單的三個字啊?可是這樣仿佛隨口的一句話,卻又具備無與倫比的溫暖力量。
在某人極度絕望、痛苦、悲傷,以致于潸然淚下之時,有人對他(她)伸出手,斬釘截鐵地說“我們走”。那他(她)應(yīng)該破涕為笑嗎?
蘇小月笑不出,她的心里復(fù)雜無比。悲傷與仇恨與感動交織,使得她不停流淚。
堅強(qiáng)的人,往往習(xí)慣于忍受眼淚,不讓它滑出眼眶,但蘇小月并不堅強(qiáng)。從今年年初起,她便不只一次崩潰流淚。所以她現(xiàn)在也沒必要壓抑眼淚,她放聲哭了出來,越哭越悲傷,越哭越絕望。
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看不清眼前的畫面,尋找不到方向。幸好舒博一直在前面領(lǐng)著她,她只需要跟著他走,就一定能走出這個烏煙瘴氣的黑屋子。
正午的陽光懶洋洋地灑下,原本上午時分還灼熱不堪、宛如烘爐的大地,此時竟變得有些暖和舒爽。
氣象萬變,沒人能琢磨透,所以氣象專家也頻頻出現(xiàn)失誤。女人的心,有時候也和千變?nèi)f化的天象一樣,哪怕是全世界最著名的感情專家,也極難摸透女孩子的心思。
所以蘇小月擦去眼淚,忽然又笑了。她的笑一如既往的美麗,眉毛彎彎的,眼睛彎彎的,嘴巴也彎彎的,像天邊懸掛的彎月。
皎潔,美麗,出塵,讓人沉醉。
穿過綿長巷子,兩人走到人流熙攘的大街。這不是城市主干道,而是一條喧鬧的支路,街上車水馬龍,士農(nóng)工商叫賣,呈現(xiàn)一片繁榮與祥和。
陽光只會灑在這樣美麗的地方,漆黑與罪惡的巷子,只適合于信那群人駐足。
舒博的后背浸出了血斑,原本隔著一層薄薄的白色襯衫,他的皮膚完全被遮掩,但蘇小月依舊看到了襯衫的另一面,妖艷的血紅。
不只是他的后背。他的臉、他的胸、他的腰、他的雙腿與膝蓋,均是傷痕累累。而最讓人心疼的是,他那只無力垂下的右手,干瘦而蒼白,仿佛早已殘廢,這輩子再難抬起來。
蘇小月知道舒博全身都痛,但他沒說一個痛字,或者說,他連一個字也沒說。
蘇小月不知道舒博要帶自己去哪里,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問,便只能跟著他走。
她相信他,連于信那種兇神惡煞,宛如毒蛇的可怕男人,都被他完全震懾。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難倒他,所以他一定能帶她去非常安全、舒適的地方。
然而事實并不是這個樣子。
兩人穿過這條街道,轉(zhuǎn)角向右,還沒走出幾步,舒博的身子忽然搖曳起來,原本強(qiáng)勁有力、宛如大山的男人,在此刻忽然就倒下了。
蘇小月怔怔地盯著他。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他的嘴里有血痕,像是吐過血,只不過他又強(qiáng)行吞回去了。
舒博緩緩張開嘴,說的卻是“小月,你走吧”。
蘇小月的睫毛一顫,靜站著不動。
舒博繼續(xù)說道:“于信不一定會放過我們,你快走吧,去找成輯,他一定有辦法保護(hù)你?!?p> 蘇小月冷著臉問:“那你呢?”
舒博咧嘴一笑,淡淡說道:“你本就希望我早點死,何必在乎我?”
蘇小月點頭道:“你這么說好像也沒錯?!?p> 舒博道:“所以你快走吧。”
蘇小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真的抬步就走,任他睡在大街上。
可是她每走幾步,忽然又停下腳步。她回過頭,看到他依舊在笑。他的笑是那么的溫和、那么的讓人心安。
蘇小月捏緊拳,尖利的指甲蓋戳得手心生疼。她在心里努力說服自己,舒博現(xiàn)在的下場本就是他的一廂情愿與罪有應(yīng)得。
可是她無論怎么勸說自己,終究是狠不下心。
人心就是這么諷刺。一個發(fā)了瘋、下定決心要報復(fù)某人的女人,卻在即將達(dá)到目的時,忽然就心軟了。
這種事情好像很是不可思議,但也并非不可理解。
這世上,又有幾個女孩不溫柔、不善良?她們曾受過的傷害,又有幾次確切報復(fù)?
蘇小月咬著牙,俯下身將舒博扶起來,冷冷說道:“你的狀況非常嚴(yán)重,必須去醫(yī)院?!?p> 舒博沉默。
蘇小月又道:“你不用謝我,就當(dāng)是我還你的。今天以后,我們就兩清了!”
蘇小月扶著舒博大步向前走。
她焦急地想攔車,可是這里不是主干道,車流量非常少,一般沒有出租車經(jīng)過。
蘇小月走著,漸漸也感覺到了疲憊。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右臂被門上的釘子劃了一條血痕,之前還流了不少血。
她感覺自己的手臂越來越痛,似乎干涸的傷口,又一次流出血來。
她在想,如果自己某一刻走不動了,就真的丟下舒博不管了。
可是她每次感覺自己走不動時,使勁咬咬牙,便又有了一股子氣力。
如此周而復(fù)始,她終于扶著舒博走到了城市主干道,打到了出租車。
原本蘇小月想送舒博去大醫(yī)院,但舒博強(qiáng)烈反對。他認(rèn)為以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進(jìn)醫(yī)院必然住院。而他一旦住院,便無法參加接下來的比賽。
蘇小月便罵道:“你想死的話,就趕緊去死吧!”
舒博沒有死,只不過身體多個部位遭受重?fù)?,形成了淤青與浮腫,嚴(yán)重的地方有些透血。這些創(chuàng)傷說嚴(yán)重也嚴(yán)重,但對一些意志堅定的人而言,其實除了疼痛,并不是特別影響整場活動,稍微忍一忍就可以了。
真正麻煩的是他的右臂。醫(yī)生檢查他的右臂,沒有任何屬于生物肌體的特征。若不是舒博和蘇小月都一口咬定這是真的手臂,醫(yī)生甚至?xí)岩蛇@是一條比較逼真的義肢。
小診所的醫(yī)生給舒博開了藥,大多是消炎、消腫、止痛、活血化瘀的藥物,外敷內(nèi)服均有。至于舒博的右臂,醫(yī)生沒有絲毫辦法。
舒博居然也不在意,只是隨口說道:“可能是最近玩游戲右手用得多,短時間神經(jīng)堵塞,脫力了,等明天睡醒就好了?!?p> 蘇小月除了冷笑,似乎什么也說不出。因為廢掉舒博的右臂的人,正是她本人。
舒博來弭城之前和元成輯打過招呼,“成博”工作室的其他成員都要等到下午才會來。
這期間,蘇小月和舒博都沒去處。
蘇小月反復(fù)思考,終于決定寫兩間房,好好休息一會。
她把舒博丟進(jìn)一間單人間,便關(guān)上門不管了。她自己則獨自帶著小房間里發(fā)呆,今天的事情,讓她感觸太多。
她甚至有些相信,那一晚侵犯她的人真的不是舒博。
有的時候,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有可能是別人故意制造的假象。
可是不知為什么,蘇小月已經(jīng)意識到舒博不是這種人,卻又有些愿意相信那人就是他。
或者說,這也是一種奇怪的愛?
下午三點,蘇小月還在午睡,門外便有敲門聲響起。
門外站的人不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推銷員,正是之前還奄奄一息的舒博。
他睡了一會,似乎恢復(fù)了一些精神,但身上各處的傷勢還沒有好轉(zhuǎn)。
他的表情顯得尤為滑稽,似乎稍微笑一下,便會引起肌肉疼痛,繼而齜牙咧嘴。
舒博走進(jìn)房間,很隨意地坐在床鋪邊上,淡淡說道:“小月,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蘇小月問:“什么問題?”
舒博道:“你為什么要去找于信?”
蘇小月沉默片刻,冷笑著解釋道:“我想把我們?nèi)ぷ魇页蓡T的賬號信息賣給于信,好讓我們戰(zhàn)隊第一輪就輸?shù)??!?p> 這既是實話,也是一句挑釁意味極重的話,畢竟元成輯和舒博都把這場全網(wǎng)聯(lián)賽視作藍(lán)天與希望。
可是舒博并沒有發(fā)火,他很平淡地點頭道:“我知道了。”
蘇小月道:“除此之外,我還想把你和成輯的賬號密碼都透露給于信。讓你們在比賽時,忽然被人頂號?!?p> 舒博道:“你不該這樣做?!?p> 蘇小月問:“為什么?”
舒博道:“如果你只是想報復(fù)我,可以直接來找我。你可以扇我兩巴掌,甚至是把我踩在地上吐口水,我絕對不會還手。可是你的做法太過偏激,這場比賽對我來說其實并不是太大的事情,可對成輯而言,的確是意義重大。你忍心以傷害成輯的方式來報復(fù)我?”
蘇小月淡淡問道:“我為什么不忍心?從一開始,元成輯就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和她交往好幾年,沒去過他家,沒和他同房過,甚至連牽手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我一直以為他只是性格比較含蓄、思想比較保守,婚前并不做這些婚后才該做的事情。直到他和我說起范云汐,我才明白過來,他從始至終根本就沒有喜歡過我。他只不過是把我當(dāng)成范云汐的影子、替身。他能這樣對我,我還應(yīng)該心疼他嗎?”
舒博說不出話。
蘇小月道:“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我要退出你們的工作室,回老家找工作,留在父母身邊,偶爾教妹妹寫題,之后再找一個可靠的男人嫁了,這樣好像也沒什么不好。”
舒博點頭道:“這樣的確很好,至少可以遠(yuǎn)離紛爭??墒窃谶@之前,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蘇小月問:“我們的關(guān)系有好到可以請對方幫忙的程度嗎?”
舒博道:“就是因為我不確定你會不會幫我,所以我才說‘請’?!?p> 蘇小月道:“那你說說看。如果不是特別難的事,而且我的心情比較好的話,說不定會答應(yīng)幫你?!?p> 舒博沉聲道:“小月,你知道我的賬號密碼,也基本上知道我的所有賬號信息,我想請你上我的號去比賽?!?p> 蘇小月不解道:“為什么?”
舒博道:“其實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的抽屜里放了很多紙人。我的手為什么會這樣,我心里有數(shù)。我知道的,我的手基本上是不可能再好起來了,而少了一只手的我,當(dāng)然沒辦法比賽?!?p> 蘇小月沉默。
舒博繼續(xù)道:“這場比賽無論最后的結(jié)果如何,我都把我的賬號送給你。無論你以后還玩不玩《銀河航線》,我的賬號總歸還算值錢。你可以把它賣了,以后過更好的生活?!?p> 蘇小月深吸一口氣,再次問道:“為什么?”
舒博失笑道:“哪有這么多為什么?”
蘇小月問:“我問你,既然你知道我恨你、我害了你,為什么還要把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我來辦?”
舒博道:“男人若不相信女人,又有什么資格去喜歡那個女人?”
蘇小月的臉忽然就紅了。他從未想過,一向不茍言笑的舒博,居然也會說這種令人神思遐想的情話。
或者說,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就如同他也未曾了解過她一樣。
而現(xiàn)在,蘇小月對舒博有了新的了解。她終于明白,舒博為什么總是對她冷漠。他不是討厭她,而是喜歡她,因喜歡不得不對她冷漠。因為那時她還是元成輯的女朋友,而舒博和元成輯以“季友伯兄”相稱。
原來啊,喜歡一個人也是這么折磨人的事情。
蘇小月咬著嘴,忍不住問道:“那一晚,那個人真的不是你?”
她想好了,只要舒博搖頭,從今以后,她便不會再和他有任何牽扯。哪怕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確對他有些動心了。
可是這一次,舒博奇跡般地點了頭。
他露出溫暖如萬里陽光的笑容,認(rèn)真道:“是我。”
蘇小月的心猛地一顫,眼淚忽然又流了出來。
以往舒博說真話的時候,她不相信,而今他說假話,她卻選擇相信。
所以女人就只能活在謊言的世界里?
蘇小月紅著眼,咬著牙,一字一頓說道:“是你,你就應(yīng)該對我負(fù)責(zé)。”
舒博竟沒做任何思考便搖了頭。
蘇小月問:“為什么搖頭?”
舒博道:“你是成輯的女朋友?!?p> 蘇小月道:“早就不是了!”
舒博道:“就算不是,我們也不能?!?p> 蘇小月慘然一笑,譏誚道:“你果然該死。”
舒博忽然又道:“人活著,總歸需要一個心靈上的寄托。如果你看得夠遠(yuǎn),如果你愿意等,我倒是耗得起?!?p> 蘇小月問:“等什么?”
舒博淡淡說道:“等成輯什么時候真的有女朋友了,你就是我的女朋友?!?p> 蘇小月問:“為什么一定要等?我們交不交往,和元成輯有什么關(guān)系?”
舒博輕嘆道:“有的事情,看上去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實際上存在一條無形的線,它總能把毫不相干的事物串聯(lián)起來。小月,如果你要回家,我送你。如果你愿意留下來,那我們就一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