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稍稍回退一點。
紫虹鎮(zhèn),漆黑寂寥的街道旁,破破爛爛的旅館內,肖淺裳正扶著仇世上樓。
因過度的疲憊與驚慌,他們的腳步凌亂而笨重,樓道只有短短十幾級階梯,他們卻遲遲走不上去。
肖淺裳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她喘息著,咬著牙努力將仇世向上扶。而仇世仿佛全身脫力了,她的手只稍微顫抖了一下,他的身子便搖曳著將要滾下樓梯。
肖淺裳連忙伸手去扶他,可是她的手也已脫力。
她沒能把他扶穩(wěn),反而因承受不住他身體的重量,整個人踉蹌著向后倒。
樓道里傳出“砰砰”的低沉碰撞聲,肖淺裳和仇世像纏成一團的線條,“嘩啦啦”滾到樓梯間。
肖淺裳的腦袋又被撞了一下,這一下比之前的好幾下都要重得多。
她的腦袋破了皮,殷紅的鮮血緩緩浸濕她的烏黑長發(fā)。
她能感覺到全身各處傳來的極致疼痛,但她臉上沒有半點痛苦表情。她抓著宛如死人一般躺在地上的仇世,擔心道:“仇世,你是不是被摔著了?你睜開眼看看我啊!”
仇世還沒昏迷。他的眼簾輕輕抬了一下,只露出一道狹小的縫,饒是如此,露出眼簾的眸子依舊如諸天星辰一般璀璨。
他虛弱地張了張嘴,沙啞道:“淺裳,你流血了。”
肖淺裳的眼睛忽然就濕了。她知道惡念空間與善惡游戲的存在,而且她敢肯定,這世上知道這事的人絕不只他們幾個。
可是為什么,獨獨是仇世參加了這場死亡游戲?
她不知道他在憎恨什么。明明溫柔如天使的他,為什么會偏激到想要毀滅世間一切?
從這場游戲開始,肖淺裳就知道仇世不可能成功,卻依舊選擇無怨無悔地幫助他。因為她心里只有他。無論他叫她毀滅誰,她都會毫不猶豫點頭。她知道狼牙幫里存在不少無辜的人,但她還是動了手,不由分說全數屠殺。她從不為別人的凄慘與痛苦感到惻隱或負罪,卻唯獨不愿看到他受傷疼痛的模樣——一如此時的模樣。
肖淺裳咬咬牙,倔強道:“腦袋破了皮而已,流點血就好了。”
她俯下身子,將仇世整個人背起來,一步一步向上攀爬。這個過程非常艱澀,她不止一次踉蹌跌倒,褲子早已刮破,連膝蓋也被磨破了皮,但好在沒再摔下樓梯。
肖淺裳把仇世安置在房間里,靜坐著休息一會,便準備解開仇世的衣服,檢查他的胸口。
她知道仇世的體力非常好,溪隱村到紫虹鎮(zhèn)只有八九公里路,平日里,他跑步鍛煉都不止這點距離。今天的情況有些不一樣,她在路上接應他時便發(fā)現他的臉色早已慘白。
他一直捂著胸膛,仿佛無時無刻承受著莫大痛楚。他看到她之后,便好像放心了下來,沒跑多遠便跌在地上動不了了。
當時幸好沈星暮沒有追過來,不然她和仇世都要落入沈星暮手中。
肖淺裳一路將仇世扶到紫虹鎮(zhèn),體力也早已透支,疲憊不堪,困意席卷。
這會她伸手去碰仇世的衣服。仇世卻仿佛觸電了一般,身子猛地一顫,接著虛弱地睜開眼,搖頭道:“淺裳,不可以的?!?p> ——什么不可以?莫非你以為我要對你做什么?
肖淺裳忍著心頭的酸澀,強笑著回答道:“我只想看一下你胸口的傷,并沒有別的意思。”
仇世道:“不用看了,我并沒有受傷?!?p> 肖淺裳問:“你若沒受傷,怎會虛弱至此?”
仇世道:“因為惡念之花?!?p> 肖淺裳的眼皮一跳,心中頓時升起非常不好的預感。她顧不得仇世的反對,強行解開他的衣服,便看到他的胸膛上映著一朵漆黑的花朵。
這朵花好生奇怪,它分明一動不動,卻又好像一直在笑,如若它是一個紋身,定然栩栩如生。
肖淺裳卻知道,這朵花不是紋身,它真的是活的。
肖淺裳遲疑片刻,小聲問道:“是惡念之花在侵蝕你的身體嗎?”
仇世的嘴角輕輕扯動,露出一個非常蒼白的笑,冷傲道:“誰侵蝕誰還不一定。”
肖淺裳凝聲問:“如果你真的拿到三朵惡念之花,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仇世道:“我不知道?!?p> 肖淺裳悲哀道:“那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拿不到三朵惡念之花會怎樣?”
仇世道:“我會恢復正常的日常生活,像豬圈里的豬一樣,飽食終日,直到死亡?!?p> 肖淺裳問:“對你來說,正常人的生活就和豬一樣嗎?”
仇世道:“是的?!?p> 肖淺裳沉默片刻,輕聲道:“就在三天前,我接到我哥打給我的電話。他叫我快逃,我爸要把我嫁給沈氏集團的沈星夜。”
仇世的睫毛顫了一下,順著問:“你呢?”
肖淺裳問:“我?”
仇世道:“你想嫁給他嗎?”
肖淺裳咬牙道:“我只想嫁給你?!?p> 燈光幽暗的房間里,兩個人都陷入長久沉默。他們彼此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與鼻息。
有的時候,沒有回答也是一種回答,所以她已經知道他的回答。她露出凄然的笑容,忍著眼淚問道:“你就這么瞧不上我嗎?”
仇世道:“你很美麗。”
肖淺裳道:“這個我知道!”
仇世別過頭去,小聲道:“淺裳,你早點休息,我們明早必須離開這里。沈星暮的能力非常強,在回到霓城之前,我們都不算絕對安全?!?p> ——回到霓城之后,我們就安全了嗎?
肖淺裳沒有說話。她心亂如麻,再也不顧仇世的反對,翻身上床,一把將他抱住,便再也不動了。
仇世急聲道:“不可以!”
肖淺裳含淚道:“我知道不可以。我安靜睡覺還不行嗎?”
***
葉黎一整晚沒睡。他受了傷,而且全身疲憊,本該很容易入睡,但他偏偏失眠了?;蛘哒f,他并沒有失眠,只不過是他潛意識里不想睡,所以睡不著。
葉黎最初夢到那片邪惡花海時,便有過非常奇特的遐想。他覺得人類并不是地球上智慧生物進化的最終形態(tài),因為人類本身還存在許多瑕疵,無論是身體能力還是更抽象層次的其他能力,都沒有得到最極限的開發(fā)。
簡單的例子就是睡眠。為什么人類只能被動進入睡眠狀態(tài)?在這個科技發(fā)達的二十一世紀,各種娛樂性十足優(yōu)秀的電子產品橫空出世,夜晚難眠的人太多太多。
他們時常會在正午時分打著哈欠說道:“倒霉,我昨晚又失眠了?!?p> 他們?yōu)槭裁词??因為手機,因為電腦。
如果沒有這些東西,他們還會失眠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是人就會有失眠的時候,因為這世上能使人夜不能寐的人或事太多太多。
葉黎在想,如果人類還能進化,那么人類的下一階段就是擁有主動控制睡眠狀態(tài)與清醒狀態(tài)的能力。
如果人類真的能擁有這樣的能力,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他的確很想什么都不聞不問,閉上眼狠狠睡上一覺,睡一個昏天黑地再說。
葉黎能聽到身側徐小娟的平穩(wěn)呼吸,她靠著他的背,睡得很沉。他甚至能聞到她嘴里吐出的、夾雜些許食物氣味的吐息。
葉黎的心情越發(fā)沉重。他和沈星暮兩人與第一朵善念之花失之交臂,這對他已是足夠大的打擊,而徐小娟的存在也是一個大問題。他甚至不知道,兩個人為什么莫名其妙就到了一張床上。
他還記得惡念空間里,何思語對他的呼喚。她叫他好好活下去??墒撬涣怂聣嬊暗臏厝嵋恍Γ麑λ€有好多好多話要說。沒有她,他心里便存在一方永遠無法填補的空虛地帶。
一個空虛的人,又如何活得好?
莫非何思語的意思是,叫他和徐小娟在一起,安安穩(wěn)穩(wěn)過完下半生?
葉黎心中滿是苦澀,發(fā)現自己太過沒用。整場善惡游戲中,他幾乎沒起到任何作用,如果不是夏恬和沈星暮足夠聰明,他很可能早就死在游戲世界里了。
他開始恨自己無能,救不了何思語,也解決不了徐小娟的問題。
他實在不知道,天亮之后,自己又該干什么。
驀然地,徐小娟翻了一個身,整個人幾乎完全壓在葉黎身上。
漆黑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葉黎看清了她的恬靜睡臉。
她睡得很舒心,哪怕是在睡夢中,臉上也有幸福的笑容。
葉黎想抬手推開她,但他的指節(jié)早已冰冷到幾乎無法屈伸。
受過傷、流過血的人,的確很怕冷。
葉黎又一次感受到徐小娟的體溫,她真的是一個非常溫暖的女孩。
葉黎忽然有些情不自禁想要吻她的臉。
卻在這時,徐小娟忽然睜開眼。
她愣了一下,旋即慌慌張張輕喚葉黎的名字。
葉黎苦笑道:“我沒睡著?!?p> 徐小娟連忙滾到邊上,滿帶歉意道:“老公,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有弄疼你嗎?”
葉黎的胸膛早就失去了知覺,感覺不到疼,但他還是怔住了。他抬手摸自己的胸口,居然沒摸到傷口,立刻道:“小娟,你開下燈,我的傷口好像不見了?!?p> 昏黃燈光散開,葉黎快速解開胸前的扎布,驚訝發(fā)現胸口的箭傷早已消失不見,連一點疤都沒有。只不過他的胸口還殘留著血跡,血液已經凝固成痂,證明他之前的確受過傷。
——怎么回事?我的傷是陶鴻射箭所致,與死亡游戲沒有絲毫關系,怎會無端愈合?
葉黎一頭霧水,想不明白其中原委。
徐小娟卻非常開心地叫道:“老公!你已經好了!”
葉黎道:“我看得出來?!?p> 徐小娟道:“你好了,我就不用矜持了。”
她說著,忽然就撲進葉黎懷里。
葉黎連忙往后躲,凝聲勸阻道:“小娟,你不要這個樣子。”
徐小娟兇道:“你親口說的,我是你的女人,莫非我不應該這個樣子?”
葉黎語塞,那句話的確是他親口說的。
他沉吟片刻,干笑著搪塞道:“我們認識才幾天,不能這么急?!?p> 徐小娟歪著腦袋想了一會,點頭道:“你這么說好像也沒錯?!?p> 葉黎道:“你先睡吧,我出去看看沈星暮?!?p> 徐小娟遲疑著點了點頭,便真的打著呵欠躺下不動了。
葉黎穿好衣服,推開門走到客廳,用手機探照,卻沒看見沈星暮。
他走到房子外面,看到一個人影鬼鬼祟祟躲在前面的大楊樹下。
葉黎一眼就從這人的體型輪廓判斷出他是沈星暮。
葉黎快步走過去,抬手拍沈星暮的背,小聲問道:“你在干什么?”
沈星暮回頭看了一下,臉上浮出凝重。
葉黎問:“怎么了?”
沈星暮抬手向右前方指了一下,淡淡說道:“你自己看?!?p> 葉黎循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恰好看到林紹河的家門前,兩個漆黑的剪影正交纏在一起。
這畫面非常熟悉,他不久前有看到過,便是陶鴻和林海鷗夜里私會的場景。
葉黎懷疑自己看錯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去。
他看了很久,直到完全確定那兩個人影就是陶鴻和林海鷗。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們親眼看到林海鷗被陶鴻一箭射死,此刻怎可能又見到活生生的林海鷗?
葉黎感覺不可思議,忍不住問道:“莫非林海鷗又復活了?可是她的狼牙吊墜早就沒了啊?!?p> 沈星暮皺眉道:“我們去追黑衣人的那段時間,陶鴻和林海鷗身上肯定發(fā)生了很多事情?!?p> 葉黎問:“要不我們過去問問?”
沈星暮冷冷說道:“這個時間,你覺得合適嗎?”
葉黎道:“好像不是很合適?!?p> 沈星暮的手機忽然亮了,他低頭看了一眼,臉色再次變得凝重。
葉黎問:“怎么了?”
沈星暮把手機遞給他,他看了一眼,竟是之前出現過的陌生短信,內容是:現在的確不合適,我明天和你們說吧。
葉黎明白過來,這條短信是林海鷗以某種特殊能力發(fā)送過來的。她早就察覺到他們在一旁躲著了。
葉黎打字問:要不我們直接用短信聊?
林海鷗:我現在很忙,沒空搭理你們。
葉黎啞然失笑,順手將手機遞給沈星暮,轉過身道:“我們還是別打擾他們了?!?p> 沈星暮道:“我也這么想?!?p> 兩個人走到村口,驚訝發(fā)現之前被他們開走的汽車又無故出現在村口的平地上,而且車頭撞破的部分也都變得完好無損。
葉黎不覺得奇怪,畢竟他的傷口消失本就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此刻已經見怪不怪。
葉黎伸了一個懶腰,微笑道:“我的傷口不見了,完全沒有虛弱感和冰冷感,就像我根本沒受過傷一樣?!?p> 沈星暮道:“我送你回來時就察覺到了。村口的血跡全都不見了,而且那時你滿身是血,徐寄明卻像是沒看到一樣,連一句話都沒問,就讓徐小娟把你背去房間里了?!?p> 葉黎問:“你怎么看?”
沈星暮思忖道:“這可能是類似游戲結局重置的設定。我們可以把村里的所有人都視作NPC,也就是非玩家角色。我們作為游戲玩家,在攻略游戲的過程中,有可能觸發(fā)一些NPC的劇情。游戲劇情里,NPC有可能死亡,但整場游戲結束之后,NPC依舊會恢復原樣。”
葉黎搖頭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我總覺得事實不是這個樣子?!?p> 沈星暮問:“你覺得應該是什么樣子?”
葉黎道:“我也說不清楚。你還記得我們在惡念空間里看到的白色光芒嗎?”
沈星暮點頭道:“我記得。”
葉黎道:“那種光芒能給我一種非常柔軟舒適的感覺,與惡念空間的邪惡完全相反?!?p> 沈星暮道:“我也有這種感覺?!?p> 葉黎道:“我覺得是那種未知的白色光芒救了林海鷗?!?p> 沈星暮點頭道:“有這個可能性?!?p> 葉黎又伸了一個懶腰,有了困意,便笑道:“我要回去睡一會,明早再去找林海鷗?!?p> 沈星暮道:“你是該好好睡一會,別讓徐小娟一直等著。”
葉黎當即解釋道:“你可別誤會,我和小娟清白得很?!?p> 沈星暮道:“我知道?!?p> 葉黎苦笑道:“既然你知道,為什么還開這種玩笑?”
沈星暮淡淡道:“我說過很多次,我沒開玩笑。雖然我現在仍不能肯定徐小娟本身是否有陰謀,但她的確對你很上心。”
葉黎不知該說什么。
沈星暮道:“是她把用三個小時把你背回來的?!?p> 葉黎點頭道:“這事我知道,當時我并沒有昏厥?!?p> 沈星暮不再說話,轉過身向車里走去。
葉黎在原地站了一會,安靜回到徐小娟的房間里。
她又睡著了,她的睡臉依舊恬靜動人。
葉黎很難想象,這趟赫城之旅,他沒能獲取善念之花,反而陰差陽錯多出了一個可愛的女朋友。
他想到徐小娟在車子里說過的話,因為在她快死的時候,他陪著她,所以她真的愛上了他。
葉黎沉默片刻,替徐小娟蓋好被子,轉身回客廳,坐茶幾前安靜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