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
一只瑩如白玉的柔胰輕輕搭在她的額頭上,她下意識的想要抬手狠狠扣住對方的手腕,但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正慌忙間聽見一聲低呼:“微微!你醒了?”
腦子還不是很清醒,眼前也一片亂象,原本安靜的四周傳來了許多聲音,有呼喚她小名的,有喜極而泣的哭聲,有門上串珠碰撞的叮咚聲,還有急促的腳步聲……
那些聲音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她幾乎都要想不起來了,似乎,似乎是十幾年前,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的時候,居住在鎮(zhèn)國公府里,有娘親疼愛,仆從環(huán)繞,愛嬌受寵,無人敢惹的時候。
怎么會,怎么會又夢見這樣的場景?
她已經(jīng)有將近十年不曾夢見過這樣的場景了,自從她雙手沾滿鮮血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做過一個夢了,如今卻又夢見年少的時光,這是怎么回事?
啊,對了,對了。
她行刺新皇,被當(dāng)場拿下,刀劍加身,她應(yīng)當(dāng)是死了。
據(jù)說人死時能夠走過黃泉路,在望鄉(xiāng)臺回望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她此時應(yīng)當(dāng)就是如此吧。
可是為什么只有聲音,卻睜不開眼睛呢?
莫非自己的眼睛被那無盡的鮮血給糊住了?還是上天在懲罰她的罪孽,連她死后的這一點點恩賜都要剝奪嗎?
不!
不行!
她要看!
她要看!哪怕只是一眼!
她要看十幾年不曾再見的娘親一眼,就看一眼!
求求……求求您!漫天神佛,諸天仙人,求求你們!她認(rèn)罪,她認(rèn)罰,她認(rèn)錯!求求你們,讓她再看一眼娘親,再看一眼!
娘親!娘親!
“微微!微微你怎么哭了?微微……陳老!陳老,為何我女兒全身發(fā)抖,可是……”
灼熱的疼痛從她五臟六腑擠上來,她用力睜開眼睛,黑暗仿佛被撕裂開,光明盡數(shù)涌入她的眼眶,原本壓抑在喉嚨的莫名束縛也被從她腹中迸裂的疼痛沖擊開,她使盡全身力氣呼喊:“娘!”
福寧郡主正側(cè)身與陳老太醫(yī)說話,耳旁聽見一個微弱又沙啞的呼喊,轉(zhuǎn)頭一看女兒已經(jīng)睜開眼睛瞧著自己,差點喜極而泣,也顧不得與陳老太醫(yī)說話,連忙握住女兒的手,一手撫上女兒蒼白的臉蛋:“我兒!你醒了!可有哪點不舒服?你嚇?biāo)滥镉H了!”
娘親!真的是娘親!
陌微涼用盡全力盯著眼前那一張臉,是娘親的臉!娘親真的就在她的眼前!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沒有想到還能夠再見娘親一眼……
福寧郡主見到自己女兒緊盯著自己一眨也不肯眨眼,又默默流淚不言不語的樣子,心中不由得一驚:“我兒!你這是怎么了?可是受委屈了,還是哪里不舒服?陳老,你快來瞧瞧微微,莫不是病得失了神?”
“郡主莫急?!迸赃吷爝^來一只男子的手,三根手指穩(wěn)穩(wěn)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屬于活人的體溫落在手腕上,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一抖,常年警惕的習(xí)慣喚醒了她的心智,她瞬間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手,她的手怎么如此嬌??!就像是小孩子的手一般!
她死時明明已有三十,又怎么會有如此嬌小稚嫩的手?
而且娘親,娘親的手有些冰涼,雖不及陳老太醫(yī)那般,卻也是活生生帶著暖意的,這是怎么回事?
陳老太醫(yī)默默把完脈,帶著皺紋的唇角露出一個笑來:“郡主,鄉(xiāng)君高熱已退,如今既已醒來便已無大礙,只不過身子仍是虛弱些,待老夫去開個調(diào)理方子,讓鄉(xiāng)君好好調(diào)理一番就是?!?p> “多謝陳老。”福寧郡主起身致謝,“多謝陳老妙手回春,于我兒的救命之恩本宮沒齒難忘!”
“使不得使不得!郡主折煞老夫了?!标惱咸t(yī)可不敢受這個禮,連忙伸手去扶,“鄉(xiāng)君方醒,不可操勞,還是要多休息才是。老夫會另外再開一個安神養(yǎng)氣的方子?!?p> “勞煩陳老了?!备幙ぶ髋阒土藥撞剑阌猩磉叺媚樀膵邒咭惱咸t(yī)去往小客廳開方子,順便詢問些口忌之事。
送走陳老太醫(yī)之后,福寧郡主又重新坐回床榻邊,親自為女兒把手收回被子里,又不放心的掖了掖錦被,以防寒氣鉆了進(jìn)去。
抬眼看見女兒仍是默不作聲的看著自己,福寧郡主眼眶兒又紅了紅。
不過她并不是那等傷春悲秋的女子,她自己生病時最是厭煩旁人在邊上哭哭啼啼,也就笑著哄女兒:“微微怎么這般看著娘親?可是做了噩夢嚇住了?微微莫怕,有娘親在,誰也不能欺負(fù)了你去。”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出來,陌微涼就覺得心肝肺兒都被揉成了一團(tuán),又痛又苦:娘親在時自然不曾有人能欺負(fù)了她去,可是,可是娘親不在了??!
福寧郡主瞧見女兒神情異樣,心中也十分詫異,一時又怕女兒高熱燒壞了腦子,一時又覺得女兒這場病生的十分奇怪,心底暗暗留意了,卻沒有說出來,而是輕聲細(xì)語的哄著。
陌微涼終究是大病未愈,沒能撐一會兒就又睡了過去。
福寧郡主又等了一陣,發(fā)現(xiàn)女兒睡得香甜,叮囑下人好生照料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屋里。
剛一坐下,芳嬤嬤就來秉事。
福寧郡主坐在暖炕上,端了熱茶喝了一口,放下茶盞,又指了芬嬤嬤給自己捏肩,這才對著下面站著的芳嬤嬤道:“說吧。”
“回稟郡主,鄉(xiāng)君的飯食茶水、衣裳首飾、室內(nèi)擺設(shè)、用的熏香脂粉皆沒有問題,嬤嬤丫鬟們的也沒有問題。奴婢細(xì)細(xì)盤問了近半月來接觸過鄉(xiāng)君的嬤嬤丫鬟們,也不見有何異常?!?p> 都沒有異常,那她女兒為何突然昏迷,然后高熱不退?
福寧郡主是個沉得住氣的,并沒有開口責(zé)問她辦事不利。
但是芳嬤嬤卻出了一身冷汗,硬著頭皮又說了一句:“非說有不同,便是郡主壽誕將至,那位回了府里?!?p> 這話一出,屋子里頓時一片寂靜,屋內(nèi)伺候的丫鬟嬤嬤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福寧郡主腦子里有根喚做“理智”的弦瞬間繃緊,險險欲斷,卻又堪堪繃住了。
“可有證據(jù)?”
福寧郡主一出聲,緊繃的氣氛便緩和了下來,芳嬤嬤卻覺得后背發(fā)涼,仍然如實回答:“并沒有?!?p> “既然沒有證據(jù),便不提了?!?p> “是!”
陌微涼猛然驚醒,但是卻沒有睜開眼睛,她的身子裹在錦被之中,只露出一個腦袋,因為病著,呼吸也十分淺,雖有丫鬟守著,卻沒哪個丫鬟敢盯著她的臉一直看,因而她驚醒過來也沒有被發(fā)現(xiàn)。
緩了一會兒,陌微涼才感覺到燭光映在眼皮上,似乎能朦朦朧朧分辨出一些陰影來,似乎是誰將影子投在了她的身上。
隔了一會兒,她便聽見了細(xì)細(xì)的說話聲。
“有霞,怎么了?”
這個聲音有幾分熟悉,但是一時之間她竟然想不起來了,但是她口中的那個“有霞”她卻是知道的,那是娘親親自給她挑選的貼身丫鬟,比她大了三歲,從小一直跟著她,直到……
“小點聲,莫要吵著鄉(xiāng)君了?!庇邢伎偛荒苷f自己感覺到主子似乎醒了,這才探頭看一看主子有什么吩咐吧。
主子睡得十分平靜,興許剛剛是她的錯覺吧。
她想了想,對那個丫鬟說道:“有雨,你且去取了被褥在鄉(xiāng)君榻旁休息一下,到了下半夜你再換我?!?p> 往日里為主子守夜的也是取了被褥睡在主子床榻前的地上,主子有吩咐了也能立時應(yīng)下。但如今主子病著,床前不能缺了人,她們便輪替著伺候。
有雨也不推讓,點點頭去取了被褥不提。
床榻上的陌微涼卻驚得險些驚呼出聲!
有雨有霞,有晴有雪,是她身邊的四個大丫鬟,自幼同她一起長大??墒?,在她十六歲那年,盡皆死于非命,甚至于有晴連個完整的尸首都不曾找到……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分明死了,卻又見到了活生生的娘親,還有忠心耿耿的四個丫鬟,連她自己似乎都不再是她自己了……
就好像是,黃粱一夢,她夢見自個兒多活了許多歲月,遭遇了許多劫難,到頭來不過一場大夢,夢中種種不過是虛驚一場,只有她自己分辨不出夢里夢外嗎?
這種恍惚仿若身處云端的感覺那么的不真實,這究竟是一個夢,亦或者是她臨死時的幻覺,讓她貪戀不舍,讓她不肯離去。
“鄉(xiāng)君,您醒了?”有霞一直注意著床榻上的動靜,終是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連忙上前查看,連睡下了的有雨也驚醒了過來。
陌微涼還是睜開了眼睛,滿眼復(fù)雜的看著湊過來的兩個丫鬟,就是她們,一直到自己的生命盡頭都在維護(hù)她、保護(hù)她。
“鄉(xiāng)君您可是不舒服?”有雨嚇了一跳,她從未在鄉(xiāng)君臉上看見這么復(fù)雜難明的神色,生怕是主子又發(fā)病了,連忙手腳并用的從被褥中爬起,便想要去喚大夫過來。
“我要喝水。”
陌微涼的聲音止住了有雨的沖動,有雨只好轉(zhuǎn)向去取熱水。
有霞彎下腰來將她扶著坐起來,又往她腰后墊了個蓬松柔軟的棉枕讓她靠著,有雨這才捧著杯子湊到她唇邊,伺候她喝下。
有霞取來一件披帛搭在她的肩上:“鄉(xiāng)君可是躺的累了,奴婢幫您捏捏肩可好?”
有雨有霞是伺候她慣了的,她一皺眉頭就能知曉她何處不適,見她沒有反對,有霞便為她揉捏了肩膀,而有雨則是跪坐在腳踏上幫她捶起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