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歸——原諒
中午便是杏園詩宴，各位學(xué)子飲茶斗詩，洛玨不注地往杏園大門看，似乎在期待什么。
直到杏園詩宴接近尾聲，王宮之中才來了人，帶來陛下諭旨。來的人卻不是當(dāng)今陛下，卻是御史大夫公孫正，他道：“傳陛下口諭，陛下繁忙，今日未能親臨杏園詩宴，特贈各位學(xué)子每人文房四寶一套，恭賀各位學(xué)子結(jié)業(yè)之喜。”
眾人拜倒：“謝陛下。”
洛玨的臉上劃過一絲失落，俯下的身軀似乎再難抬起，但她還是跟隨眾人起身，恭敬接過錦盒時，依舊是那端莊的模樣。她心下默念，看來，我真的是心生虛妄。
之后，思源學(xué)齋空寂無人，學(xué)子居所、文心樓、廣儲閣人來人往，正是各位學(xué)子收拾行李準(zhǔn)備離開明山學(xué)院的時節(jié)。
翼室談?wù)撀曣囮嚒?p> “謠謠，距離遴選長史還有些日子，結(jié)業(yè)了，又不能在月華軒住了，去我家吧。”
“我當(dāng)少史，存了月例，在明山院吃穿不愁，沒花多少，就去住幾天客棧吧。”
鐵蘭道：“你的是辛苦錢，還是省著吧。我家雖普通，但招待一個朋友還是可以的?！?p> 辛謠搖搖頭，“去你家白吃白住，不好?！?p> 鐵蘭聲調(diào)提高幾分，“你想得美，我家地方小，就三間房，我爹娘一間，我弟弟一間，我一間，你去和我住一起，而且我的房間比這翼室小，你得和我擠一張床睡。我家呢，沒有女使小廝，凡事親力親為，你去剛好幫我干干家里的活兒，比如，一起洗衣做飯。”
辛謠歪頭想想，“這樣，可以。”
“這樣才對嘛。正好，你到我家，還可以照應(yīng)你。你在洛都，舉目無親，一個姑娘家獨自住客棧不安全，可別被人找麻煩?！?p> “有你，誰敢？”
“那倒是！”
“等我有了著落，就不用再打擾了?！?p> “不打擾，只要你不嫌棄，住多久都行。你不用緊張，這明山院長史一職本就難求。萬一，我是說萬一啊。你也可以去其他女學(xué)書院當(dāng)先生，你是明山院出來的，他們求之不得呢，一定收。或者你自己開個私塾，在我家開也行，我家那巷子里有好幾個小朋友，教他們認認字?！?p> “大道朝天，路通南北。當(dāng)不了長史，這兩年，我沒有虛度，去當(dāng)賬房先生，去開小鋪子賣絡(luò)子，去手工作坊上工，都是可以的。老鐵，你準(zhǔn)備干什么？”
鐵蘭坐在榻上，兩只腳懸空，前后搖擺，“小時候，即使家里生活不易，爹娘依舊要讓我識字啟蒙。兩年前，同歲的姑娘都議親了，爹娘頂著左鄰右舍的閑話，鼓勵我入明山院，他們說多讀書，能明理，不糊涂，日后少受蒙騙。爹娘養(yǎng)我不易，弟弟還小。我先回家，再想想怎么能補貼家用?！?p> 公孫韻早已回了公孫府，她換上了家常衣服，在書房的書架前翻著書籍，“今年陛下辦集賢會，招攬?zhí)煜掠⒉牛⑿譁?zhǔn)備去。敏貴妃專門為女子辦薈萃雅集，以此選調(diào)宮中女文書官。阿爹，咱們家是世代的御史大夫，我作為公孫家的女兒，若能當(dāng)個女文書官，也不丟臉吧。”
公孫正坐在書桌前處理公文，“韻兒，話別說太滿，女官也不好當(dāng)，別小瞧了。你若想去做，就認真準(zhǔn)備，不要由著自己的性子。明山院是你自己吵著要去的，我攔不住。這回，你要當(dāng)女官，我也不攔著。你安分點，當(dāng)初在明山院，一頓戒尺就完事，要是在家，你娘的脾性你知道。將來到了宮中，你要惹了事，更沒這么簡單?！?p> “您要是像夫子一樣，早早打我?guī)最D戒尺，我就不會啦。”
“還頂嘴，我這就去拿戒尺?！惫珜O正作勢起身。
公孫韻急忙擺手，“阿爹，別，打壞了，我參加不了女官選拔。再說，您要打我，得先問問阿娘?！?p> “少廢話，好好準(zhǔn)備去。你要是真胡鬧，你阿娘可不護著你，家里的孩子，她都打過。教訓(xùn)犯錯的小輩，她毫不留情?！?p> “怕了怕了，知道了?！惫珜O韻放下手中的書，“阿爹，您說，若阿姐還在，她會不會成為公孫家的第一位女翰林？”
公孫正默然無聲，許久才道：“你阿姐，已經(jīng)走了。阿爹知道，你自幼和曉兒要好，什么事情都學(xué)她。她為了洛國，為了公孫家，已經(jīng)……阿爹希望，你不要委屈自己。你若真的喜歡去當(dāng)女官，你就去。但不要勉強自己，更不必去爭權(quán)位。圣則王那一朝，洛國開女子為官的先河，但這么多代，朝堂女官，屈指可數(shù)。能為官的女子，本就比男子要付出十倍辛苦，入了朝堂，承受的非議甚至是男子的百倍。阿爹不愿你受苦，但把你拘束在后院之中，你也是不愿。韻兒，你就大膽去試試，阿爹只希望你快樂。”公孫韻手指輕撫手腕上的玉鐲，“謝謝阿爹。男子為官，依照法紀，還能求個封妻蔭子，榮光惠及家人。女子為官，則沒有這一條。我若真的在薈萃雅集上受了青睞，成了女官，也只是成全自己的一點執(zhí)念，不能為公孫家?guī)硎裁础ｋy怪有的女子，情愿去當(dāng)后宮的娘娘?！?p> “韻兒，慎言！”
“阿爹，我這還不是和您學(xué)的，當(dāng)御史的要是時時刻刻慎言，公孫家訓(xùn)不就成了一紙空文？”
“韻兒，你記著。官，無論大小，都有他的職責(zé)。為官，不能只為自己謀私利，更多時候，要顧全大局?！?p> “我知道了，阿姐已經(jīng)為了大局做了犧牲。我只希望，余生所見，海晏河清，不要再面對那樣的抉擇?！?p> 明山院軫室，李小妹換上剛剛來到明山院時穿的那身金色窄袖，她一邊疊衣服一邊道：“明山院真的是把開源節(jié)流做到極致，連通行令牌、院服都要回收。我們倆的院服放在一起，先送回廣儲閣去了?！?p> 洛玨也已經(jīng)換了家常衣服，是一身粉色齊胸襦裙，她從柜子中拿出一本書，偷偷放在李小妹的枕頭底下。
過了一會兒，李小妹回來，“姐姐，收拾好了嗎？”
洛玨點點頭，“嗯。”
“姐姐，那我送你出門吧?！?p> 洛玨右肩背起包袱，左手握著腰牌，她在門口，轉(zhuǎn)身回望《墨梅圖》。
接著，兩人一同出了門，李小妹將門關(guān)上。
洛玨將手中鑰匙遞給她，“小妹，這是我的鑰匙，交給你了，你離開之前把它交還廣儲閣吧。”
李小妹接過，“可以?！?p> 明山院大門，洛玨上交腰牌，領(lǐng)了佩劍，出了門，她轉(zhuǎn)身再次看了看“明山院”三字，身后是通往明山腳下的路，盡是一級一級的石級。
她拍拍李小妹的手背，“小妹，姐姐走了。”
李小妹握著她的手，“姐姐，我就送你到這里了?！?p> 洛玨走了幾步臺階，“姐姐！”她轉(zhuǎn)身，李小妹接著道：“我送你玉了，你也留一件東西給我唄，就當(dāng)留個念想。”
洛玨向她招招手，她提著裙子，蹦蹦跳跳走到洛玨跟前。洛玨掩口對她道：“枕頭底下?！?p> 李小妹眼睛一亮，“什么呀？”
“自己去看吧?！甭瀚k一笑，緩緩繼續(xù)走石級。
李小妹在身后招手大喊：“姐姐，一路平安，后會有期啊！”
喊完后，她一路小跑回軫室，關(guān)上門，來到床邊，拿起枕頭，一本書出現(xiàn)在眼前，她看了看，“《太白詩集》？”
她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起，抱在心口前，走到掛著《墨梅圖》的巨幅屏風(fēng)前，在自己的書案前坐下，輕輕打開第一頁，上面畫著一朵迎春花，旁邊寫著“吾妹留存，逢君敬上”。
再翻一頁，第一篇便是《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李小妹一邊讀，一邊撫著字跡，她的手指拂過黑色字跡旁側(cè)的朱批，“姐姐真有心了。我不過就提了一句而已……”
她將打開的書卷鄭重放下，撐著下巴，眼睛環(huán)視四周，“好空蕩呀……”
明山腳下，李慎一身廣袖白衣，左手握著佩劍，“慕兄，有何打算？”
慕白道：“李兄，我準(zhǔn)備先在客棧住下。參加一月之后的集賢會，能得陛下賞識自然是好。不能，便參加春閨?！?p> “府中還有客房，慕兄不嫌棄，可以住下?！?p> “好意心領(lǐng)。不過，還是不要讓人做無謂猜忌。再者，我還不適應(yīng)王府的規(guī)矩?！?p> “那請便吧?！?p> “公子、慕兄！”葉純的聲音傳來，“這結(jié)業(yè)了，春日正好，我們何不去踏青？”
慕白道：“葉純，你可是要參加長史遴選的，還有心思去玩？”
“勞逸結(jié)合，就這一次。”他又對李慎道：“公子，你看如何？”
“只要不影響你們自己的事情，適當(dāng)放松倒是可以。
葉純道：“甚好甚好，公子一定回家的。慕兄，我暫時不回家，你也要留在洛都，咱們這段時間就當(dāng)學(xué)友吧?！?p> 慕白道：“可以?！?p> 洛玨走完最后一級臺階，見到洛瑾正等她，他左手抱著劍，右手拿著折扇，“兄長，你不和公子一起嗎？”
洛瑾走到她面前，“他回王府，又不順路。我當(dāng)然要等自家妹妹。不然，我要是把你丟下了，爹得怪罪我。”
“那兄長怎么不在明山院門口等？”
“你和你家小拖油瓶以后難得相見了，不打擾你們道別。我是你哥，可以經(jīng)常見面。妹妹，都兩年了，你還不能叫我一聲哥？杏園詩宴，陛下未至……”洛玨冷聲道：“洛公子說話，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說完便開步往前走。
洛瑾跟上，“別洛公子的，不叫哥接著喊兄長。妹妹，你別生氣。”
二人走到一輛馬車前，“公子，姑娘！”一位小女使向二人跑來。
洛玨看清來人，“憶歡，你怎么來了？”
憶歡道：“是公子提前知會家中，要準(zhǔn)備馬車，接姑娘回家?！?p> 洛玨似乎忘了方才的不快，“兄長何必費心，這明山院距離劍鳴山莊也不遠?！?p> 洛瑾道：“我家妹妹可是個標(biāo)致的姑娘，哪能讓別人隨意看？”
憶歡偷笑，洛玨不語，只上了馬車。
洛瑾也隨后上了馬車。
洛玨還未坐穩(wěn)，“兄長，我是你義妹，這不合規(guī)矩?！?p> 洛瑾放下劍，手中仍舊握著扇子，“我只知道你是我妹妹。再者，已經(jīng)兩年了，我們是洛家的子女，是要當(dāng)一輩子兄妹的，你當(dāng)真要一直和我生分？”
洛玨端坐，“洛公子，你原本就沒有妹妹。我的出現(xiàn)，怕是你十幾年不羈人生中的變數(shù)吧？”
洛瑾道：“并不是！”
洛玨閉了閉眼，“洛公子，有些事，我忘不了?！?p> “逢君！你連鄭遲那家伙都能原諒？怎么就對我……”
洛玨垂下眼簾，“洛公子就當(dāng)我不懂事吧。我到希望我們不用這樣做表面功夫，還不如見面就吵，不歡而散，互不相欠?！?p> 洛瑾嘆了口氣，“誰欠誰，說得清？你要是不懂事，天下哪里還有懂事的人？大不了我不提了，你也要給我機會彌補。還是那句話，你永遠是我妹妹?！?p> “兄長，你是洛都雙公子，多少姑娘的春閨夢里人，何必到我這里討白眼?！?p> “妹妹，她們都比不上你?！?p> 洛玨看向他，“兄長可別亂說，應(yīng)該是，誰，都比不上又又吧？”
洛瑾望天，右手折扇打開，扇了幾下，“妹妹，我知道你記掛著自己的心愿。若能面見陛下……以后母親有機會帶你入宮?！?p> “兄長想得太簡單了，那時，我以什么理由去求陛下？”
洛瑾合起折扇，“辦法總是有的，你要不要試試薈萃雅集？說不定能當(dāng)洛女官？”
“洛家不成文的規(guī)定，天下安，子孫不入朝堂，獨善其身。我是洛家義女，自當(dāng)遵守。再說，女官無法為家人討蔭封?！?p> “你成了女官，人在宮中，若要面見陛下，機會多些?！?p> “王宮不是劍鳴山莊，能讓我隨意走動。再者，在宮中，一個不慎，累及洛家，我是不愿的?！?p> 洛瑾敲敲手中折扇，“你呀，思慮太多。大不了，洛家?guī)湍??！?p> “兄長，這件事，洛家沒有理由去做。這只是我一人的念想罷了，不能牽累你們。”
“逢君，我們是一家人?！?p> “因為是一家人，才更不能牽累?！?p> “唉——逢君呀，明明你是妹妹，怎么你這一番心腸，讓我這個當(dāng)哥哥的自愧不如?！?p> “兄長，以后就不提這個了?！?p> “暫時不提，但我預(yù)感，總會有法子。”
明山院石級上，李小妹拿著佩劍，不時用劍鞘撥弄一下路旁的樹叢。
“李姑娘！”石級旁邊的樹叢中突然竄出一個人。
李小妹“??！”一聲，待看清來人，她大吼，“鄭遲！大白天的。干嘛嚇人！”
“李姑娘，我等你好久了?！?p> “等我干嘛呀？”
“你家在哪兒？”
“啊？”
“結(jié)業(yè)了，我們不能像在明山院一樣每天能見面。以后，我去找你，你家在哪？”
“開什么玩笑？你一個大男人上門去找一個姑娘，我家教很嚴的！”
鄭遲“噗嗤”一笑，“家教嚴？這么嚴厲的家教怎么出了你這么個……”
李小妹眼風(fēng)一掃。
鄭遲小心地道：“這么個好姑娘?！?p> 李小妹得意一笑，“這樣吧，待我及笄禮后，我去找你?！?p> “那要等多久？要不我去參加你的及笄禮？”
“你是男子，你我非親非故，怎么能去？不要急，等我來找你，行不？”
“行，之前，我聽你的，順利結(jié)業(yè)了。這回，再聽你一次，你說話算話?！?p>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