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可回來了?！睜敔斀辜钡卣驹诨▓@門口張望著?？吹叫±畹娜嗆嚦霈F(xiàn)在山路盡頭，他才長舒一口氣。兩個孩子正好端端地站在后斗上，向他揮舞著手臂。
“怎么了？爺爺?！睕]等小李把三輪車停穩(wěn)，小雪就關切地跳下了車。小江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跳了下來。
“哎——慢一點?！睜敔敺€(wěn)穩(wěn)地扶住了兩個孩子，語速極快地對小江說道：“林靜四小時前打來電話，說你爸爸知道你來草原后，很不贊同。他們正開車往這里趕，要把你接回去?！?p> 小江像是聽到了晴天霹靂，大大的眼眶里涌滿了淚水。爸爸要把他帶走？離開小雪和爺爺？離開花園和小羊，離開這座山頂瞭望站？
小雪著急地搖著爺爺?shù)氖直?，懇求道：“爺爺，您勸勸江帆叔叔。不要把小江帶走。薩日朗奶奶還說明天要帶我們去河里釣魚呢?！?p> “唉，原來這件事，林靜本來就是瞞著江帆的，也難怪他生氣。而且他們也不是只來接小江的，領養(yǎng)手續(xù)已經辦好了，他們也會把你帶走。”
“不嘛，我不走?！毙⊙┘钡昧鞒隽搜蹨I。
“傻孩子，你們以后放寒暑假了，也有機會再來看爺爺?shù)?。”爺爺一邊抹起著眼淚，一邊勸說他們。兩個孩子卻固執(zhí)地像兩只小牛，抱著他的腿不肯松開。小雪嘟著嘴撒嬌道：“我們舍不得爺爺，不想離開爺爺?！?p> “好啦好啦?！毙±钍迨鍩o奈地過來打圓場：“你們這樣不是讓爺爺更為難嘛，他也舍不得你們啊。要不，等他們到了，大家好好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等學校開學時再回去?，F(xiàn)在才七月份，學校到九月份才開學呢?！?p> 小雪開心地跳了起來，一把抱住小李叔叔，直夸他的主意好。小江依然滿面愁容，用眼神和唇語對小雪說道：“爸爸一定很生氣，我不敢見他?！?p> “他只是想把你帶回去，不會對你發(fā)火的。”小雪拍拍小江的手臂，安慰道。
小江搖頭：“爸爸一向最聽媽媽的話了。這次連媽媽都拗不過他，一定是真生氣了。”
小李叔叔又出主意：“要不讓小江去我那躲一躲？或者去薩日朗奶奶家住兩天？”
“真是混話。哪有把孩子藏起來不讓他爸媽找到的道理?！睜敔敯櫰鹈碱^：“不管怎樣，有客人來訪，我們決不能怠慢。小雪，你趕緊去把之前的蒙古袍穿上。我們得準備一下?！?p> “可小江……”小雪無奈地說。
“讓他在屋里等吧。放心，我會好好和林靜和江帆商量的，絕不讓他們把你們帶走?！?p> “嗯?！毙⊙┠醯匾稽c頭，立刻向屋里奔去。
爺爺也忙起來了，又是穿戴衣服，又是找托盤木碗。小李叔叔無奈地對小江聳了聳肩，騎上三輪車下山了。小江還是十分害怕，躲在了屋后的羊圈旁，環(huán)抱著雙腿，假裝自己并不存在。
很快，爺爺和小雪都收拾停當了。爺爺身著一襲寶藍色鑲金邊蒙古袍，腰間扎著金色腰帶，頭戴黑氈帽，腳蹬馬靴，靴沿繡著繁密的花邊，兩手莊嚴地捧著兩條淡青的哈達。雙掌平直地舉在胸膛兩側，兩手的大拇指將哈達兩端牢牢夾住，絲質的光澤在風中盡情飛揚。小雪穿的則是一件寬松的大紅蒙古袍，上面是金線繡成的各種吉祥圖案，還配有一根同樣滿是刺繡的黑腰帶。她乖巧地捧著一個木托盤，里面放著兩只鑲銀的木碗。
他們找到了躲在羊圈旁的小江，好說歹說，小江半步都不肯離開那群羊。
爺爺無奈，只得帶著小雪先下山了。他們打算在山腳處迎接爸爸媽媽的到來。
大家都走了，山頂瞭望站里只剩下小江一人。真安靜啊，耳旁只有羊兒們的咩咩低語。小江悄悄地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站在羊圈旁看了會兒羊，又去花園里看了會兒花。最后還是忍不住，推開園門，追爺爺和小雪去了。
不想剛走到半山腰，他遠遠地看見家里的車已經開到了。爺爺和小雪站在汽車前，擋住了上山的土路，氣氛看起來劍拔弩張。小江連忙鉆進了白樺林里，躲在了樹后，觀察著前方的動靜。
爸爸媽媽下了車，向爺爺他們走去。但爸爸的臉上并沒有小江想象中的怒意，而是惶恐中又帶了些敬意。他屏息凝神，一步一步地向爺爺走去。而媽媽早已激動得雙手合十，雙眼飽含熱淚。
小江聽到爺爺大聲里說了幾句祝禱詞，看到他將手中淡青色的哈達舉過頭頂。爸爸順從地低下了頭，讓爺爺把哈達繞過頭頂，搭在他的肩頸上。媽媽也享受了同樣的禮儀。
小雪將手中的托盤舉了起來。爺爺雙手捧碗，似乎做了些儀式后，再將碗捧給爸爸媽媽，他們喝了下去。爺爺又重新向碗中倒了些透明的液體，依舊做著奇怪的儀式。爸媽一臉肅穆地凝視著他。
太陽很大，風也很大，四周一片寂靜無聲。他們一點交談都沒有，小江只能聽見陣陣鳥鳴和獵獵風聲。一只在林間跳躍的小松鼠誤把小江當作樹樁，跳到了他背上。小江和小松鼠相互都下了一跳。目送小松鼠飛快地竄上樹，逃走后，小江才回過頭來，繼續(xù)觀看這沉默的儀式。
只聽爺爺竟然唱起了歌，低沉的聲音和著風聲和鳥鳴傳到耳畔：
父親曾經形容草原的清香
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
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
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xiāng)
如今終于見到遼闊大地
站在這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
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
找到回家的路
啊，父親的草原
啊，母親的河
雖然己經不能用不能用母語來訴說
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一曲終了，小江還沉浸在優(yōu)美的歌聲中。只見爸爸臉色突變，撲向爺爺。小江心中暗自驚呼。卻看到爸爸并非在對爺爺發(fā)難。他竟然伏在爺爺?shù)募缟峡蘖似饋怼寢屢皇职矒岬嘏闹募贡?，一只手也默默擦去臉上的淚花。
爸爸怎么會哭呢？那個他心中一直堅毅、勇敢、像山一樣的父親。他在為什么傷心？難道爺爺為了勸說他們留下自己，把爸爸給說哭了？
看到爸爸失聲痛哭，小江自己也禁不住流出了眼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呢？爸爸怎么了呢？
他鼓足勇氣從白樺樹后走出，站在山路盡頭，努力地向下面的人揮手。
但爺爺背對著小江站立，看不到他。小雪也不行，沒有眼神和唇語的輔助，她也聽不見自己的呼喚。而爸媽都沉浸在淚水中，沒人注意到山坡上方的他。
因為他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因為他是一個失去了聲音的孩子。所以他不被人聽見，也無法安慰自己所愛的人。
小江茫然地張大了嘴，喉嚨里傳來咕嚕的聲音，用力地喘著粗氣。
他想要呼喊，想要歌唱，想痛快地歡笑，想要把自己說給這個世界聽。
小雪像是察覺到了什么。她原本在愣愣地看著這些抱頭痛哭的大人們，如今卻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身后的小江。
小江盡力穩(wěn)住心神，放大口型，讓喉嚨松弛下來，呼喊道：“爸爸，別哭！”
他用盡全力的呼喊只是些破碎的氣流聲。爸爸正在埋頭痛哭，聽不見這風的耳語。
抹去臉上急出的淚珠，小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難以置信地捂住了喉嚨，因為他聽見自己發(fā)出了一聲嘶啞走調的“ma”。
小江重新發(fā)出了他出生后學會的第一個音節(jié)。
媽媽的身子輕輕抖了一下，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奇道：“你們聽到了嗎？好像，有人在叫媽媽？”接下來，她看見了站在白樺林邊的小江，她淚流滿面的孩子。
“?。∈沁h山?。 眿寢屗缓鹬?，像一頭發(fā)狂的母獅，向小江飛奔而來。
“你的聲音……”爸爸也跌跌撞撞地跟了上來，嘴里念叨著“是我不好……請原諒，請原諒我……”
“媽媽——爸爸——別哭——別哭——”小江的呼喚一聲比一聲清晰，他踩著風，踏著云，朝著父母敞開的懷抱盡力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