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只是偶然?”老沙歪頭詢問道。
“不。那以后又發(fā)生過幾次,對男孩對女孩都有。而且,來得毫無預(yù)兆,讓我難以防范。每次朋友帶孩子來家中做客,我都如臨大敵,生怕會突然升起什么不好的念頭。每次,我都得反復(fù)確認(rèn)自己沒有欲望后,才敢去抱他們,陪他們玩?!?p> 欲望?貪求和厭惡,每個人都擁有欲望,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老沙放松呼吸,盡量接納對方此刻的焦慮、恐懼和懺悔,如同大地承接雨水,如同大海包容溪流。
“我知道這樣很不好,很罪惡。孩子是沒有成年人的獨立思想和行為能力的?,F(xiàn)在流行什么蘿莉控,正太控,以為這是些時髦的稱謂??蛇@些人不知道,他們的一句無心調(diào)侃往往讓我心驚膽戰(zhàn),痛苦不已。我查過資料,說有這種傾向的人,大腦的白質(zhì)和平常人是有些不同的。這么說,我的欲望是天生的了?難道是后天環(huán)境影響?這是疾病嗎?我不知道……”白領(lǐng)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下去。
老沙輕輕地安慰她:“也許像殘障人士一樣吧,有的是天生,有的是后天。我來BJ的路上,就碰見過一個失去雙腿的人,打算去爬長城呢!看著他努力向前挪動的身影,我跟在后面,也渾身充滿了力量。既然生理上有缺陷的人都能很好地活下去,那么心理有缺陷的人自然也可以。只是,生理上的缺陷人們一望便知,心理上的缺陷往往難以發(fā)現(xiàn)。”
“也許吧。我最恐懼的是,如果以后結(jié)婚生子。我會不會對自己的孩子產(chǎn)生欲望?那我,還能稱得上是一個人嗎?”白領(lǐng)環(huán)抱雙臂,呆愣愣地望著地面,打了個寒顫。
老沙頓時啞然失色,他沉默良久,說道:“我以前是馬倌。在馬群里,各種以人的眼光看來驚世駭俗的事情都會發(fā)生:同性的馬匹會相互吸引,父母子女之間也會,甚至是和別的物種……騾子不就是這樣的產(chǎn)物嗎?就在蒼天之下,后土之上,自然而然地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們也只能坦然地承認(rèn)這就是動物的天性。沒錯,人也是動物,但人卻不僅僅是動物。人有廉恥,有倫理,有道德。這既是人類的自我束縛,也是人類的自我保護(hù)。從前,我妻子教過我一句話,“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道;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跡世上無完人?!鄙屏家玫赖聛砼卸ǎ阌行淖龊檬?,無論大小,那也是好的;而邪惡則要用法律來判定。一個人是否有罪,罪有多大,要看他的行為是不是真的在犯罪了,是不是有充足的證據(jù)。對于那些歷史上偉大的圣賢,他們也許真的能做到心跡合一。但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善與惡在身上重疊交織。我們應(yīng)該以心跡合一為追求,而不是苛求?!?p> “我明白您的意思。也許,人類就是神性和獸性的混合體。心念和行為畢竟不是同一回事,不應(yīng)該混為一談。當(dāng)普通人升起不正當(dāng)?shù)挠麜r,真正有意義的是去思考,去控制這種狀況,而不是任由欲望的火焰肆意燃燒。我自己,是絕不會放任欲望去傷害別人的。但像我這樣受過良好教育,尊重倫理道德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所以,是不是社會應(yīng)該試著正視像我這樣人的存在,不要把他們逼到陰暗的角落。人們可以建立起合理的制度,評判心理缺陷的等級。情況真的嚴(yán)重的話,那這樣的人就不應(yīng)該從事接觸孩子的職業(yè)。如果潛在的罪行,全依靠個人道德水平的高低來約束,是不是有些太危險了?家長也應(yīng)該循序漸進(jìn)地對孩子進(jìn)行性教育,學(xué)會接納別人,保護(hù)自己??偙群⒆邮芰藗Γ偃グ没诘暮??!?p> 老沙點點頭:“社會總會慢慢進(jìn)步的。八幾年的時候,失業(yè)人員多,治安差,國家下重手嚴(yán)打,青年男女在一起跳舞就要被說成是流氓罪?,F(xiàn)在看來簡直難以思議啊?!?p> 白領(lǐng)的嘴角微微上翹起來:“在我們的文化里,人們可以堂而皇之地催婚催生,卻恥于談性。圣人們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我們BJ人見面打招呼就問:吃了嗎?但就算最流氓最混蛋的人也沒法開口去問:做了嗎?同樣是欲望,吃可以擺在桌面上聊,性卻只能遮遮掩掩,隱晦難言,更別提小眾的性傾向了?!?p> 老沙淡淡地笑了。他從來只有妻子一人,沒有什么奇特的經(jīng)歷可以分享。他不贊美也不責(zé)備,只是用他那顆平等之心坦率地接納著這些與眾不同的存在。接納世界本來的樣子,而不是希望世界成為的樣子。
白領(lǐng)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頭發(fā),按開皮包,掏出粉餅,按著已經(jīng)暈染開來的妝容。那張精美、嚴(yán)謹(jǐn)?shù)拿婵子种匦禄謴?fù)了。她微笑著,正好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感激地對老沙說:“謝謝您聽我說了這許多話,真是太感謝了。我們應(yīng)該不會再見面了。祝您心想事成,帶小姑娘找到媽媽?!闭f完,白領(lǐng)起身撫平西裝套裙上的褶皺,踩著高跟鞋,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走了。
老沙凝視著她玲瓏的背影。沒有人想象得到,在這樣光鮮亮麗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
小雪跳著回到了老沙身邊,他們分吃了最后的一點風(fēng)干牛肉。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城市脫下了白天灰暗的工作服,換了璀璨的舞會裝。老沙他們走在環(huán)島的天橋上,車流像洪水一般在他們腳下嘩嘩流過,鬧嚷嚷、亮閃閃的一片。耀眼的霓虹燈亮過草原上銀河的星,車站的顯示屏里滾動播放著女明星無懈可擊的精致面孔;遠(yuǎn)處的酒店的探照燈射出的綠瑩瑩的大光柱不時掠過;四周寫字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夢一般旖旎的色彩,像絢麗的絢麗的花瓣一樣,攢成一大朵流光溢彩的水晶花。老沙就站在這些寫字樓中間,像站在水晶花冰涼的花芯上。這朵花很漂亮,老沙更喜歡那些開在他園里的花兒。
氣溫良好,空氣濕度宜人。他們找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打算在長椅上露天而睡。小雪鉆進(jìn)睡袋里,枕著背包,很快就墜入了夢鄉(xiāng)。老沙卻遲遲難以入睡,明天就是旅途的終點,他們究竟能否按照快遞單上的地址找到小雪媽媽呢?
眼前的夜空在燈光的映照下,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銹紅色,連天上云朵的花紋,也清晰可見,老沙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夜空。直至深夜,天空也無法完全黑透,正如睡眠始終無法到來。
可能BJ,就是無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