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歸葬莫高
張承奉回到府內(nèi),感覺姑母話里有話,似乎說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沒說,這古人說話就是云山霧繞的不爽利。
見父親房內(nèi)還亮著燈,便進去跟父親回稟了自己在李家的事情。張淮鼎沉吟著只是聽,沒有說話。只是在說到姑母的話時,臉上的表情才有些異樣,似愧疚似痛苦,之后便一閃而過,又變得古井無波一般。
張淮鼎聽完后,已經(jīng)明白了李家的態(tài)度,就此放下心來。
“為父知之矣,吾兒下去休息吧”打發(fā)走了張承奉。
看著張承奉欲言又止,有些迷惑的樣子,不禁搖了搖頭。這段時間兒子的表現(xiàn)有些讓自己刮目相看,小小年紀遇事不慌,沉穩(wěn)果敢,勇毅無匹,頗類其祖父,只是在察言觀色處理人際關系上還有沒有摸到門路,還是要多歷練啊。因此有些事情還不到告訴他的時候啊……
接下來的幾日,張承奉代替父親為伯父守靈,歸義軍畢竟是河西之地數(shù)得上的勢力集團,有眾多前來祭奠的親朋故舊和軍將官吏以及外方使節(jié),作為至親的張承奉都要一一回禮,不知道多少次的彎腰低頭行禮答謝,甚是辛苦,卻也堅持了下來。期間雖然辛苦,但是卻不是沒有收獲,至少和很多歸義軍大小將佐混了個臉熟。
二月二十九日,歸義軍二代節(jié)度使張淮深全家七日超度法會結束,以張淮鼎為首的歸義軍高級官佐和親戚子弟組成的送葬隊伍綿延數(shù)里,出南門,沿著官道行,一直要目的地:城東南三十里外的莫高南原。那里有張氏的墓地,里邊有張議潮和大兄張議潭的衣冠冢,因為他們兩人都去長安為質,以表忠心了??上ё詈蠖祭纤懒艘矝]能再返鄉(xiāng)敦煌,最后葬在了長安郊外。
張承奉披麻戴孝跟在隊伍中,邊走邊打量著整個送葬出殯隊伍。眾人莊嚴肅穆,哀而不傷,隊伍井然有序,或許就是歸義軍軍民在這片西北苦寒不毛之地篳路藍縷頑強求存,在這百十年的反抗壓迫欺凌的血火煉獄中拼命搏殺才能鍛煉出這種堅強樂觀性格和組織嚴明的紀律吧。
只見隊伍最前面由僧人舉著黑色三角引路幡在前導引路,邊走邊吟誦著:“亡靈杳杳冥冥,不明途程,如同夢中,何去何從。??天垂菩薩引,亡者梵宮生??奠酒享先宗,陳芳祖敬恭。三曾俱引路,七考蓋和同??”
其次是三十六個吟唱挽歌的樂工,謂之“挽郎”,又有特賜軍功才有的鼓吹郎,由三十六個樂營音聲人充任,以示哀榮。
然后是由外披白袍的三十六名的親近押衙和鐵甲武士護衛(wèi)儀仗,跟隨其后的是親眷族人和參加葬禮的各色人等。
出殯隊伍緩慢行進著,道路兩邊不時有敦煌百姓主動路祭以示哀悼,畢竟張淮深生前也算是在張議潮麾下屢立戰(zhàn)功,為驅逐吐蕃,解救唐民做了很大貢獻。
經(jīng)過種種儀式,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終于將靈樞運到了墓地。張淮鼎和張承奉做為最親的族人以孝子身份哭嚎以盡哀悼,并與死去的親人作最后的告別,隨后有助葬者將棺槨和各種隨葬品放人墓穴,封閉墓門,起土放墳。最后樹立墓碑于墳冢之前。
節(jié)度判官張球走到碑前豎立,靜靜看著眼前一捧黃土,心里想著使主生前的知遇之恩,兩眼已是淚眼朦朧,片刻后,回望了一下身后站著的歸義軍官佐將校人群,又瞥了一眼現(xiàn)任使主張淮鼎,一咬牙從懷中取出了這幾日自己反復推敲,嘔心瀝血寫出的祭文,鋪展開大聲誦讀起來。
張承奉站在隊伍中,靜靜地聽著。雖然來自后世,駢四儷六的駢文自己是聽不大懂,連蒙帶猜大概意思還是能猜出幾分的。
聽到“太保歸闕之日,河西軍務,封章陳款,總委侄男淮深,令守藩垣.......”,好像是說張淮深繼任使主之位,是得到太保議潮公的正式承認的。
“秣馬三危,橫行六郡,屯戍塞天驕飛走,計定郊陲,斥侯絕突馳窺??,邊城緩帶,兵雄隴上,守地平原,姦宄屏除,塵清一道......”則是說張淮深繼任后做到了厲兵秣馬,橫掃伊沙瓜肅甘涼等六郡,又設屯堡,派斥候,屯戎巡視邊關,清胡塵于河西一道。
聽到這里,張承奉不自覺咧了咧嘴,這些贊美之詞說說也就罷了,畢竟人死為大,粉飾歌頌一番也無可厚非,但是太過就不好了,現(xiàn)在的歸義軍是啥情況自己心里沒點兒數(shù)嗎?張淮深接手歸義軍的時候可是河西十一州之地,吐谷渾、溫末、回鶻,龍家,韃靼等各族可都是敬重張議潮,甘愿為其驅使的,張議潮也能壓制得住各族,沒有一族敢蠢蠢欲動。如今又是啥情形?龜縮瓜沙二州十幾年,不思進取,內(nèi)部不穩(wěn),外部強敵環(huán)伺啊。
又聽到“乾符之政,以功再建節(jié)髦,特降皇華,親臨紫塞,中使日宋光庭......”,這是將自己的統(tǒng)治稱為“乾符之政”了嗎?乾符年,唐庭是派中使宋光庭出使過敦煌,那也只是敕授張淮深沙州節(jié)度觀察處置大使,階銜提高到了尚書左仆射而已。這可是赤裸裸地打臉啊,大義名份上來說,就連瓜州你都無權管理了。
又說“四方獷悍,卻通好而求和,八表來賓,列階前而拜舞”;“西戎、北狄,不呼而自歸;南域吐渾,摧雄風而請誓”,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祭文最后一句“哀哉運舛,蹶必有時,言念君子,政不遇期,豎牛作孽,君王見欺,隕不以道,天胡鑒知……”朗讀完畢,張承奉似乎看到父親張淮鼎眉目微蹙,身體微微動了一下。
那些武職軍將或許沒聽出什么,可是研習儒家經(jīng)典,文學造詣高深的文職官吏和高僧們或許聽出了不一樣的東西。
至此,出殯儀式宣告結束。人群漸漸散去,逝者已矣,活著的還要繼續(xù)?;蛟S是歸義軍和漢人見慣了生死,親人去世了,好好的送去極樂世界,然后繼續(xù)厲兵秣馬,且耕且戰(zhàn)。不會屈服,也不能屈服。
一代英雄張議潮的繼任者,歸義軍的二代目張淮深雖然勇武,曾一心想光復舊業(yè),重整六郡山河,卻終究掙脫不了晚唐皇權與藩鎮(zhèn)之間的博弈,二十年請節(jié)難封,終究改不了自己的懼內(nèi)和太重嫡庶的人物性格,最后落得禍起蕭墻,惹人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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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奉站在這片莫高原臺地上,望著南邊不遠處的三危山和鳴沙山,那邊有三危圣境莫高窟和月牙泉,恍惚間感覺自己是來旅游的,這幾日所有發(fā)生的事情都是自己在做一個很真實的夢。
可惜自己知道這不是夢,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別人重生官二代要么是吃喝玩樂,斗雞走狗,要么是青樓酒肆,詩詞歌舞,自己有夠倒霉,重生在了這個唐末亂世之中,一不小心就會被自己人或者外人干掉,地盤又在最邊鄙的河西走廊西部,一年四季吃風吞沙,真真的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只是是否真的其樂無窮,張承奉別人是不知道,自己是絕逼不愿因有一個這樣的開局的。
想想瓜沙二州的地理就知道了,真正的四絕之地,南邊有連綿起伏的祁連山阻擋,再往南就到了人煙稀少的青海,北邊是戈壁高山,再北就是深入不毛的大漠。西邊就是蒲昌海,說是海,其實是瀚海沙漠,現(xiàn)代叫它死亡之海-羅布泊。只有沿著河西走廊向東,在瓜沙肅甘幾州之間,才有幾條高山融水形成的河流如甘泉水,獨利河,弱水滋潤的綠洲圍在城池百里內(nèi),百里外其他大部分地方也是荒漠戈壁。
而四周的異族勢力除了西南的親漢的于闐,其他各族都不是省油的燈,平時放牧,冬天劫掠,也是司空見慣。但這些都是小打小鬧,疥瘡之患,一般只有南邊的。王商隊使團南邊祁連山中有南山部落,經(jīng)常和歸義軍搶奪牧場。更南邊青海有吐蕃和吐谷渾各部落,雖然已經(jīng)因內(nèi)亂四處星散,大小部落遍布柴達木和青海湖,實力也不容小覷。北邊過了馬鬃山就是韃靼出沒放牧之地,雖然還比較友好,畢竟是因為還很弱小,沒有形成部落聯(lián)盟,他們真正強大是在二百年后的元朝。西北邊的西州回鶻支持的一些小部落已經(jīng)放牧到了伊州,而東邊的肅州龍家也在甘州回鶻的支持下對歸義軍越來越不友好,時常有劫掠商隊,搶奪馬匹之舉。
但是既然來了,那么再難的條件也要去做,胡族畏威而不懷德,自己實力首先必須強大起來,還要有錢,還要有很多錢,更要有一只強大的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軍隊。
還要盡量爭取大唐的支持,至少是名義上支持也是好的,盡管現(xiàn)在大唐已經(jīng)風雨飄搖,四處漏風,但大唐威望在河西乃至西域還是一種可以借助的威懾力量,至少很多異族還是有著對大唐的天然敬畏感。伯父張淮深就是沒有和唐庭處理好關系從而導致威望盡失,內(nèi)憂外患叢出。
大唐是唐天佑三年(906年)被朱溫所滅,現(xiàn)在是唐大順元年(890年),也就是說大唐還有16年好活,是不是要在此期間走一趟長安,利用先知先覺去撈取一波政治遺產(chǎn)呢?
張承奉想了一會兒,還真是短期內(nèi)不能離開歸義軍權利中心,畢竟自己父親和自己目前的威望不足,親信屬下也太少,在軍隊和官府中都幾乎沒有幾個能夠如臂指使的人,難以保證在自己離開后其他人不鬧出什么幺蛾子。
看來要做事還是要有人幫襯,要貫徹自己的思想意志,就要有威望,否則沒人愿意聽你的,愿意跟著你干。其次才是去腳踏實地地去一步步發(fā)展壯大自己的實力,最后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想到此處,張承奉漸漸地理清了自己接下來首先要做的事情了。那就是招攬和培養(yǎng)人才,聚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自己的麾下。想來父親大人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也是這件事情吧?
想通了的張承奉不再彷徨,打馬回城。
回城的路上,心情大好的張承奉騎在馬上信步由韁,穿橋過渠,看著路邊阡陌成片,農(nóng)人們在自家田里辛勤的勞作,為新發(fā)的麥芽除草施肥。出身龍家或者退渾部落的牧子們吆喝著揮舞皮鞭,趕著官馬群從身邊擦身而過,卻是去向南邊的南山牧場放牧的,一股唐代田園生活氣息撲面而來。
河西走廊日照強烈,雨水稀少,十分適宜種植棉花水果,麥田與麥田之間便種著各種果樹。間或有種植的葡萄園、棉田和桑田。
富貴人家的園囿和莊園也坐落期間,遠近更有幾座古剎,香客不絕,佛音縈繞。
而一道道水渠縱橫捭闔,由主干到分支,就像一棵樹的樹干和樹枝一樣,一分二,二分三,三生萬物,暗合老子天地大道一般。
張承奉突然注意到,水流湍急的干渠上不時會有一座座像房子一樣的或石或木構成的建筑,問過身邊仆役才知道那是屬于官府或者寺廟的水碾,收取一點費用為百姓將麥子磨成面粉。
就是它了,接下來要做什么,張承奉已經(jīng)有些頭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