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晚來天欲雪

　　冬日的晴空碧藍(lán)如洗，浮云像冬季里漂浮在湖中的碎冰。

　　天空像一面倒懸的湖泊，又像是伊兒的眼睛。

　　前往未知地點的航班拖著白色的軌跡將天空一分為二，就像伊兒眼中劃過的流星一樣。

　　浮冰伴隨著清澈的水流緩緩散開，從中透出來的陽光照在高樓大廈上，折射出炫目的光線。

　　穆茗微微側(cè)目，眼角明晃晃的光暈讓他下意識伸出手掌，遮住了刺眼的陽光。

　　從手指的縫隙中，能看見伊兒淺淺的笑容，她的眸中流轉(zhuǎn)著氤氳的水波。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水波溫柔，太陽強(qiáng)烈?！?p>　　他好像突然讀懂了海子的這一句詩。

　　冷風(fēng)徜徉在街頭，吹拂著穆茗的衣襟，仿佛讓他脖頸處裸露出的肌膚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白霜。

　　伊兒將他的手輕輕地放在了圍巾里，包了起來。

　　高樓大廈、來來往往的路人、熙熙攘攘的街道仿佛都安靜下來，成為了他和她的背景，唯一的作用，就是讓畫面更加立體。

　　如果有一臺單反，那么拍下這一幕的人一定會將這張照片收藏好，等到老之將至，也許會戴上厚厚的鏡片對他的孩子說“看，這就是我拍下的青春。”

　　這一幕正好映入了趕來的穆紫薰眼中。

　　鶯蘿將邁巴赫停在了路邊，穆紫薰急不可耐地推開車門。

　　不知怎么的，她下意識地想到了那句“明明是我先來的”。

　　嗒嗒，高跟的長筒靴踩踏著地板上鑲嵌的鵝卵石，聲音愈發(fā)急促。

　　不擅音律的聽眾聽著這漸強(qiáng)的節(jié)拍，也能從中聽出憤怒和焦慮之感。

　　好比馬克西姆的《克羅地亞狂想曲》，外行人也能從極快的節(jié)奏中聽出憤怒和悲愴。

　　穆紫薰陰沉著臉走了過來，冷冷地看著兩人，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你們該不會是在約會吧?”

　　“約會?沒……沒有??！”穆茗連忙擺手，臉紅得發(fā)燙。

　　看著他慌慌張張的，一副純情少男的可愛模樣，穆紫薰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你不是要上班嗎？”

　　“是在上班啊，但是伊兒有事找我，就給老板請了假?！?p>　　穆茗很是無辜地道。

　　穆紫薰瞇著眼，看向阮伊兒。

　　伊兒的眼神又恢復(fù)成了冷淡的樣子，將小臉埋在了圍巾里。

　　“有人騷擾他，我就帶他出來了?！?p>　　“騷擾?”穆紫薰挑了挑眉。

　　“也不算騷擾吧，就是有女孩子想要聯(lián)系方式，說要和我交朋友?！?p>　　“這還不算騷擾嗎?”穆紫薰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

　　“作為姐姐，要保護(hù)弟弟不受其他女色狼的侵犯。在這一點上，我和你雪糕姐是不會害你的?！蹦伦限沽x正言辭地道。

　　“哦哦”穆茗傻乎乎地點了點頭。

　　看了看伊兒脖子上的圍巾，穆紫薰心中生出些許醋意。

　　“跟我來!”她一把抓住穆茗的手，帶著鶯蘿和林溪朝一家高檔的服裝店走去。

　　穆茗挑的衣服很簡單，全部以白色為主。

　　白風(fēng)衣、白皮衣、白羊毛衫、白襯衣……

　　“就這些嗎？”

　　“嗯，足夠了?！?p>　　穆紫薰瞅了一眼，這個弟弟到底是有多喜歡白色啊。

　　“不行，太少了。”

　　又給穆茗挑了幾件合適的西裝，穆紫薰這才滿意。

　　有些人買衣服只是為了滿足購買欲而已，衣服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

　　“喜歡什么，直接拿就好了?！?p>　　她對林溪微笑著，輕輕揉著她的長發(fā)。

　　林溪只挑了兩件裙子，一件淡綠色的長裙，一件鵝黃色的百褶裙，便心滿意足地走進(jìn)試衣間。

　　當(dāng)她從試衣間出來的時候，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贊賞。

　　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開心地轉(zhuǎn)了兩圈。

　　裙擺飛揚之間，是她笑靨如花的臉。

　　穆紫薰又給了她挑了十多件不同款式的百褶裙，這才心滿意足地拎著大包小包離開。

　　購物才剛開始，陪女孩子逛街買東西真是一種折磨，穆茗還是覺得藜好。

　　又陸續(xù)去了好幾家店，冬季要穿的羽絨服，保暖防寒的衣服也購置了很多。

　　盡管大小姐買東西很果斷，從不拖泥帶水。但他們坐在車上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漸晚，街頭燈紅酒綠，霓虹閃耀的彩光有種“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

　　穆茗靠在后排的座椅，看著窗外凄清的夜空。

　　沒有星星的夜里，月亮好像格外孤單呢。

　　點點零星的雪片從空中落下，夾在風(fēng)中飄零，像散落在風(fēng)中的書信。

　　“猜猜我在想什么?”穆茗將手伸出窗外，臉上浮現(xiàn)出淺淺的酒窩。

　　“少爺肯定在想啊，今天鶯蘿會做藍(lán)鰭金槍魚，肯定很好吃。”鶯蘿傻乎乎地笑著。

　　“我又不是阿銀。”穆茗搖了搖頭。

　　“阿銀是誰?”

　　“我一個朋友，比伊兒還能吃?！蹦萝]上眼，能看見契約空間中睡得很沉的阿銀正抱著藜的腳丫子流口水。

　　對于他說自己能吃這件事，伊兒只是略微皺了皺小巧精致的鼻子，沒有反駁，把臉埋在白色圍巾里。

　　“我猜，哥哥應(yīng)該在想，今天明天早上可以堆雪人打雪仗了?！绷窒踔槪σ饕鞯氐?。

　　“勉強(qiáng)擦到了一點邊吧?！蹦萝笭栆恍Γ?jīng)林溪的提醒，他倒是想和藜一起打雪仗堆雪人了。

　　“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穆紫薰說著，側(cè)過臉看著他。

　　她想到了與他初見的那一天。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伸出手，接住滿天落下的雪花。

　　只是現(xiàn)在，雪還沒有落下。

　　“有一點，但不全對?！蹦萝晕⒂行┰尞悾瑳]想到大小姐也是個心思細(xì)膩的人。

　　說完，他就繼續(xù)看著夜空，偶爾眨一眨好看的眼睛。

　　車廂中陷入了安靜，她們都沉默著，揣測著穆茗的想法。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伊兒清冷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穆茗終于轉(zhuǎn)過臉，昏暗的車廂中，他的眼睛仿佛流轉(zhuǎn)著萬千星辰。

　　阮伊兒與他四目相對，能看見他眼中盛滿的星光。

　　“你，怎么這么懂我?”

　　“可能，我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你。”阮伊兒輕輕笑了笑，把手包在了暖融融的圍巾里。

　　“你以為是NANA嘛?”穆紫薰調(diào)笑道，她涂的眼影和口紅倒是很像《NANA》里的大崎娜娜，和娜娜的那股女王氣質(zhì)也有幾分相似。

　　《NANA》是矢澤愛的少女漫畫，又名《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你想喝酒?”穆紫薰問道。

　　“有一點想。”穆茗其實不太愛喝酒的，只是藜喜歡。

　　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和藜一起擼串吃火鍋喝啤酒的生活呢，特別是在冬夜里。

　　“好想吃火鍋啊!”穆茗看著街邊冒著熱氣的小店，突然開心地笑了。

　　“鶯蘿，那條藍(lán)鰭金槍魚先放著，今天我們吃火鍋?！蹦伦限狗愿赖馈?p>　　“好的，小姐?！?p>　　鶯蘿駕車回到了莊園，鐘伯和仆人將火鍋的食材已經(jīng)全部處理好了。

　　不僅有鴛鴦鍋，還有大量海鮮，龍蝦、帝王蟹、海膽，紅金槍魚等等應(yīng)有盡有。

　　用來解膩的水果拼盤和冰淇淋也必不可少。

　　穆茗開了一瓶德國黑啤，小口嘗了一下，便能感到氣泡在口中炸開。

　　他不太喜歡啤酒的口感，但在下雪的天氣，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啤酒也變得可愛起來。

　　林溪看著啤酒總是覺得好奇，很想喝。

　　穆紫薰給她嘗了一小口。麥芽香氣和麥芽的焦香味在口腔中化開。

　　口味比較醇厚，略帶甜味，酒花的苦味也不太明顯。

　　很獨特的味道，她說不上討厭，只是更喜歡穆茗給她倒的鮮榨橙汁。

　　伊兒喝酒會上臉，兩杯啤酒下肚，白皙的臉頰就染上了一層緋紅。

　　“現(xiàn)在正在長身體，多吃點，你太瘦了!”

　　穆紫薰將涮好的牛羊肉不斷夾到弟弟妹妹們的碗里，看起來倒挺有姐姐的樣子。

　　“少爺一定多吃肉哦，快點長高高?！柄L蘿甜美地笑著，一邊給穆茗夾菜，一邊揪著穆茗的小臉。

　　阮伊兒面無表情地從穆紫薰的筷子下奪走了一大片牛百葉。

　　穆紫薰抬起頭，給了她一個死亡凝視，不過見牛百葉最后進(jìn)了穆茗的碗，她就不生氣了。

　　“哥哥!吃水果，啊～”林溪端著切好的西瓜遞到了穆茗嘴邊。

　　穆茗是被關(guān)照得最多的，幾個女孩全程都在給他夾菜。

　　因為他年齡最小，并且是唯一的男孩子的原因，所以備受寵愛吧。

　　沒辦法，就連喊他“穆茗哥哥”的林溪，都比他大三個月。

　　與之相比，和藜還有阿銀一起吃火鍋雖然也很開心，但全程都是他在夾菜。

　　所以，雖然有些害羞，但做團(tuán)寵的感覺好像也挺不錯的。

　　阮伊兒似乎有了些醉意，小拳頭輕輕錘著穆茗的胳膊，目光溫柔得像春日里潺潺流淌的小溪。

　　“茗，唱歌!”

　　“唱歌?”

　　“對!唱歌!”阮伊兒重重點了點頭，抓住穆茗的胳膊變得格外用力。

　　“我也好想聽少爺唱歌呢!”鶯蘿突然來了興致，巧笑嫣然地道。

　　“哥哥的聲音很好聽，我也想聽哥哥唱歌?！?p>　　林溪眨巴著眼睛，小手捧著紅潤的小臉，一臉期待。

　　“唱一個吧，別害羞嘛?！?p>　　穆紫薰端著黑啤看著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好吧?！蹦萝c了點頭，輕輕潤了潤嗓子，歌聲圍繞著熱氣騰騰的鍋爐蕩開。

　　“愛上一個天使的缺點，用一種魔鬼的語言。”

　　沉睡中的藜聽到了歌聲，悄然睜開了眼睛，玫紅色的眼眸分外孤寂。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皺，頭一點。”

　　“愛上一個認(rèn)真的消遣，用一朵花開的時間。”

　　阮伊兒傾在了穆茗身上睡著了，小手抓緊了他的胳膊。

　　女孩子們面帶微笑，專注地看著他的臉。

　　鍋子里冒著熱氣，紅油翻騰。八角，花椒還有食物的香氣混合在一起。

　　悠悠的歌聲穿透了房頂，化作展翅的飛鳥。

　　飛鳥穿過漆黑孤寂的夜空，穿過風(fēng)暴與霜雪，向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飛去。

　　滿天飛舞的雪花洋洋灑灑地落下，為夜披上銀裝。

　　沒想到他唱歌這么好聽，穆紫薰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片寶藏，懂得了什么叫余音繞梁。

　　鶯蘿和林溪一臉的崇拜，沉醉在那空靈清澈的歌聲之中。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p>　　“懂事之前，情動以后，長不過一天?！?p>　　阮伊兒睫毛微顫，記憶在腦海深處涌現(xiàn)。

　　碧瞳的少女挽著雪白的衣袖漫步在月光下。

　　漸漸地，那緊握著她的手松開了，少年將她擁入懷中。

　　“真冷呢，讓我最后抱你一會兒?！?p>　　少年的額頭緊緊貼著她，伴隨著溫柔的低語，微冷的呼吸拍打在她的臉上。

　　“很想吻你呢。”

　　少年閉上眼，準(zhǔn)備吻她，她沒有抗拒，懷揣著一顆不安的心，為他大起大落。

　　“呵呵～”

　　少年突然笑了笑，在她耳邊溫柔地道:“可是你說過，一旦吻過一個人，就會想要和他結(jié)婚的?！?p>　　“所以，這個吻我想為你留著?！鄙倌旰笸肆藘刹娇粗?。

　　“如果我能活著回來，可以把這個吻給我嗎？”

　　少年臉上浮現(xiàn)出淺淺的酒窩。

　　他沒有得到回答，有些問題是注定得不到答案的。

　　他不再多問了，朝著黑暗中奔去。

　　那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斗，只有一把刀陪著他。

　　孤獨的背影消失在了夜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雪下得很大，雪幕漸漸遮住視線，她站在黑暗中。

　　視線中一片朦朧，全世界都被凝結(jié)的水霧淹沒。

　　她沒有挽留，也沒有追趕，只是默默戴上耳機(jī)，聽著陌生的歌孤零零地走著，身后的影子在月下拖得很長。

　　那是個很酷的少女，無所謂前路如何，只管逆著光行走。

　　即便回家的路上是一個人，她的腳步依然輕快瀟灑。

　　從此之后，她孑然一身，常常留于此處，似乎是在等某個人回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她知道，也許這個人已經(jīng)死在了某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但還是隱隱期待著，期待著那個干凈的白衣少年會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跨過千山萬水朝她奔來。

　　這個吻，她要留給他結(jié)婚的。

　　可是……關(guān)于他的記憶也越來越模糊了。

　　很久很久之后，她的記憶里就沒有了這個人的影子。

　　她從青春靚麗的少女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但還是會在某個秋日的黃昏想起。

　　一定有這個人的!

　　有個人為她戴上圍巾，她將他的手疼愛地放在圍巾里。

　　可是她想不起來了，只能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在這里徘徊。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最后一句歌詞落下，林溪和鶯蘿激動地拍打著小手，響起熱烈的掌聲。

　　“好聽～”林溪眨巴著眼睛，一臉天真無邪。

　　“少爺真是天才!”鶯蘿毫不吝惜溢美之詞，小手都因鼓掌而變得通紅。

　　“這段記憶是怎么回事?”

　　阮伊兒突然覺得自己像是隱隱抓住了什么。

　　悄然睜開眼，自己手中緊握著的是一片雪白的衣袖。

　　藜似乎也對此有所感應(yīng)，幽幽一嘆。

　　“江岸芷到底是有多喜歡穆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