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莽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順著溫如酥的足跡追來,更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上了這艘只換了些許內(nèi)設(shè)的畫舫,就像他忘了自己為什么會來這慶陽城。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條線牽引著他,江莽心里苦笑,或許只是因為自己沒處可去罷了。
江莽不奇怪李千亦能夠發(fā)現(xiàn)他,只是奇怪好像自己一開始就曝露了,明明李千亦看不見,但江莽卻感覺比他所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了解他。
江莽見李千亦不肯回答,雖然有些詫異,不過都在情理之中,他還沒自大到覺得世界都得圍著他轉(zhuǎn)。
“李姑娘覺得現(xiàn)在你還能打過我嗎?”
“現(xiàn)在的話,有點難。”
李千亦沒有睜眼,但江莽卻感覺開口前那一瞬間被人掃視了一般,莫名的詭異。
江莽笑了笑:“那就當(dāng)你是在夸我了?!?p> 李千亦捂著嘴輕輕笑著,裹挾著寒意順著窗戶吹進畫舫,她也不覺得冷了,或許這船還能再慢點。
“李姑娘,你有酒嗎?我想講一個別人的故事。”
“其實是自己的?!?p> 上一句是江莽說的,下一句是白蟒在心湖說的,這兩句都被李千亦聽到了。
李千亦雖然眼瞎,但耳力很好,再加上琴師所獨有的共情能力,分成兩個意識從而心門大開的江莽心聲被李千亦一字不漏的聽到了。
而還不知道自己心眼殘缺的江莽坐在畫舫里,李千亦這才回過神來,低聲細語:“酒未曾帶來?!?p> “那酒欠著,我先把故事說了。”
“有酒也不會喝的,我只想發(fā)發(fā)牢騷。”
說起來,李千亦還不知道江莽長什么樣,只知道他臉很白,她很想知道現(xiàn)在江莽臉上該是什么表情。
江莽其實沒做什么表情,他在發(fā)呆,盯著李千亦的琴弦,好不容易厚著臉皮說了出來,但真要與人說自己如今的心境,一時之間又不知從何談起。
從最開始分成兩個意識那里?他不愿意或者說他不敢,他能一刀去把想殺他的敵人捅死,也可以為了練武一刀捅傷自己,唯獨不能一層一層剝開自己,赤裸于世間。
“我有個…有個朋友,他是個武者,從小父母就死了,所以他有時候很偏激,有時候又很偽善,然后出現(xiàn)一個人,救了我…我的那個朋友,他是個很好的父親,不過他也要死了,因為要救他的女兒,而我那個朋友剛好有能力可以幫他們,不過我那個朋友可能會死?!?p> 江莽最后終于磕磕絆絆的說完:“李姑娘,你覺得我…我那個朋友應(yīng)該怎么做?”
李千亦很認(rèn)真的回答道:“去救啊?!?p> “為什么?我…我那個朋友也會死,而且不一定能救下來,難道就沒人在乎他嗎?他努力活下來最后卻要為了別人去死?”
李千亦站起身,走近江莽,她沒有眼睛,反而能將一些東西看得最清楚。
江莽故作平靜的說完,就看到李千亦走了過來,右手感到一陣溫?zé)?,她拿起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胸口?p> “為自己活著,也為自己死去。如果你不想救人的話,就不會這么痛苦了,順應(yīng)天道本心,修武如此,做人如此。”
這句話是師父教給她的,也是她師父為數(shù)不多特別嚴(yán)肅的時候說的,當(dāng)然如果她師父知道她因為這句話才開始混吃等死的畫舫生活,說不定得悔青了腸子。
“砰砰砰?!?p> 心臟越跳越快,江莽很久沒有感知自己的心臟了,心臟周圍的竅穴多是死穴,不過也有那么幾個操作得當(dāng)?shù)脑捴粫屓松蝗缢馈?p> 他曾經(jīng)有那么幾個瞬間以為自己就要失去心跳了,后來又都是這微弱卻永不停歇的心跳喚醒了他。
“李姑娘,你是不是會看透人心?”
“還是只會看透我的人心。”
李千亦撤回了手,裝作鎮(zhèn)定的走回去,坐下,手指不敢放在琴弦上:“哪有,明明就是你太好猜了?!?p> 江莽笑了笑:“那就好,不然呆了這么久豈不是被你看光了?!?p> 然后有點不好意思的補充道:“其實還有一個問題,我…我…我那個朋友有一個生死仇人,在救人和殺人之間只能選一個,他該怎么辦?!?p> “還想騙一次拉手手。”
李千亦被江莽心湖里的這一句徹底羞紅了臉,畫舫里時不時傳來幾聲間斷的琴音。
許久沒有聲音后,李千亦終于勉強心靜下來:“我也不知道你應(yīng)該如何做,只能為你彈一曲安思,讓你…讓你我都靜靜心。”
最后那句聲音小如蚊子,猶如這曲安思的前奏,潤物細無聲。
江莽之前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李千亦的那首春雨謠,讓他外罡少走了不少彎路,現(xiàn)在看來那時候就發(fā)現(xiàn)他了。
這類武功江莽之前看是都不看的,因為不好殺人,只有另一個自己好像為了博眾家之長翻看過幾本,不過好像在這方面并沒有什么天賦。
整首曲子都很平緩,好像在催人睡覺一般,很叛逆的江莽被這曲子一撫就安靜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曲子管用,還是彈琴的人。
李千亦心里松了一口氣,終于彈完了,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我應(yīng)該沒有彈錯音吧,要是彈錯了很丟臉的吧。
但幸好,第一次聽這曲子的江莽很陶醉,好像曾經(jīng)也有這么一段時間他是這樣入睡的。
江莽有點想起來為什么會來找李千亦了,因為一路走過這么多人看下來,只有李千亦和他很像。
同樣的孤獨。
江莽那一晚鬧完事之后就是因為看見了這只河上自游的小畫舫,又沒聽見旁人動靜,這才闖了進去,然后就看到了坐在那里卻好像另一艘畫舫的李千亦。
所以,那天晚上是江莽主動打趣,他習(xí)慣了以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與自己說話,即使眼前的人只是有點像他而已。
“這些年里你孤獨嗎?”
江莽回神后脫口而出這一句話,說出口之后江莽才意識到這句話何其不妥。
李千亦原本靜下來的心又亂了起來,就連原本一直收斂的武者氣息也不小心露了半點,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江莽也沒指望紅透了臉的李姑娘回答,又問了幾個諸如你還去過哪些地方,每天彈琴游河無不無聊之類的小問題,李千亦也都一一回答。
李千亦感覺額上一片溫暖,猜是日出,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聊過了一個時辰。
“日出美不美?”
江莽看了看窗外的初升朝陽,又看了看撒在溫暖陽光下的李千亦。
“很美。”
“不及你美?!?p> 李千亦低下頭,終于想到了那個孤不孤獨的答案,只是江莽已經(jīng)與她作別。
船靠岸了。
江莽可不想再碰到李千亦的師父,上次僥幸逃的,這次可說不定了。
李千亦也在懊惱自己為什么不說話留住江莽,同時也疑惑她竟然什么時候靠的岸都不知道。
好像天地間就只剩下這條畫舫,還有畫舫里一問一答,一心都想待的久一點的兩人。
李千亦感受到江莽的心跳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她已經(jīng)分不清是陽光溫?zé)徇€是她的臉蛋溫?zé)帷?p> 孤不孤獨嗎?
有時候挺無聊的,偶爾還得接一些不喜歡的人上畫舫,雖然她不用說一句話,但偶爾沒控制住力度,讓畫舫臟了,她又得雇人或者親自來洗,比殺人麻煩多了,但感覺又累又安心。
你走了之后,這條畫舫是挺孤獨的,但若你來,我便只覺得天大地大,此處為家。
可惜沒能留住你。
“可惜你沒留下?!?p> 白蟒如是說道。
“你剛剛是在試探她嗎?”
“怎么,又要罵我偽善?”
江莽搖搖頭:“我們都一樣?!?p> “真沒意思,讓溫前輩和李姑娘這么一開導(dǎo),還讓你個榆木腦袋想通了,以后難騙嘍?!?p> 白蟒不斷在心湖里翻騰然后停下說道:“真不留下來嗎?過后幾日可沒有今晚那么好混,說不定哪天遇見了陸駿那家伙,在城里殺了大安皇子,就算你僥幸逃了城去,又能逃去哪?逃多久。”
“你還不知道我們都一樣的意思嗎?”
“呵呵,你不會是想,我比你聰明,也比你識大體,所以遇見了陸駿,就讓我上。你是真的想得通,你應(yīng)該知道我掌控身體后,我的養(yǎng)龍訣就能在身體周天里自行運轉(zhuǎn),內(nèi)氣會漲得很快的?!?p> 江莽笑到:“你比我能忍,你卻沒我狠,打個賭如何?”
“是不是想和我賭,殺人和救人,誰賭贏了誰就主管這具身體?!?p> “是不是早就想和我賭這個了?!?p> “你不是剛說我們都一樣嗎?你在想什么,你會想什么,我會不知道?”
“那如果都沒做到…”
“就是我贏?!卑昨氐?。
那如果既殺了人又救了人,那就是我贏了。
“好像從沒賭過這么大的?!?p> “對啊,以前只賭過半個時辰,半天的。”
“今晚想好怎么鬧了嗎?”
“差不多有數(shù)了?!?p> “其實是不是啥也沒想到?!?p> “不是有你嗎?”
“確實,我比你壞多了。”
溫有邪其實對江莽大致的心里猜測都是對的,唯有一點,那就是江莽一開始并不是為了練武什么的狗屁理由分成了兩個。
而是在望不盡、望不盡的黑夜里,一個人困守心境的江莽本我意識崩潰,主動割裂了自己,以此互相寬慰,互相取暖。
天下最像我的,其實就是另一個我的你啊。
……
哪里是像,分明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