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仍倒在水云臺內(nèi),洞外的雪未停,風(fēng)也依然在吼。
但水云臺內(nèi)壁上的云海已停止了旋轉(zhuǎn),有那么一瞬間使我以為剛才與清尊所經(jīng)歷的僅僅只是一場幻夢。
但當(dāng)我攤開自己的雙手,便見清尊留下的清火印記赫然而現(xiàn),如此,適才清尊所言的一切便定然不是夢話了。
“您要教我火灼術(shù)?”
“郡主以為長鯨上仙為何讓你來見我?因伽咒所限,郡主體外之事我并無法相助?!?p> 我于恍然大悟之際驚喜萬分。
“可我毫無根基,于修道術(shù)法一竅不通,不知該從何處入手,又如何能成?”
突然觸到一直渴望的強(qiáng)大力量,我激動得語無倫次,直至此刻,心中震蕩也未能平息。
我強(qiáng)迫自己稍稍鎮(zhèn)定一些,才又鄭重地想了一遍清尊所說的話。
“火灼術(shù)之難,在于凡人之軀難抑火邪。然而天地有生萬物之德,既容得下水火共存,便說明水火自可一體。只是容納水火的事物要足夠大,可比天地,如同寰宇。郡主乃水陰之體,可抑火邪,最宜修此大行天術(shù),又獲覆燈神火,不必再去四處求索,可謂事半功倍。至于能夠修煉到第幾層,便全憑造化了。”
清尊與我四掌一擊,一絲灼痛之后便留下了手心印記。
“記住,不要用你的心去裝寰宇,而是讓你的心如同寰宇?!?p> 我輕聲念著清尊最后說的話,不經(jīng)意間握緊雙拳,暗下決心:無論如何,我都要修成這火灼之術(shù)。
這般思索間,四下云雪突然變幻,眨眼之間我又回到了與長鯨上仙和龍郁分離時的那片綠林。
然而長鯨上仙和龍郁并不在眼前。
我喚了幾聲龍郁,未得回應(yīng),便向著周邊不見邊際的林木隨意選了一個方向徐徐行去。途中甚至未聞一聲鳥鳴,我漸生慌亂,心想自從入了這須彌芥子,真真是一刻不得放松。
倏尓又自嘲起來:此處雖是林間,卻深在海底,沒有鳥鳴豈非很是正常?不禁搖頭不已。
便在這時聽見了人語聲。
我四處看不見人影,那聲音卻直逼入耳,尋索過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人聲竟是從我身旁的一棵樹木上面?zhèn)鞒龅摹?p> 附耳聽時,便聞長鯨上仙道:“……有了這個,至少過震澤時你們不會受清尊所累?!?p> “多謝上仙?!?p> “不必言謝,若非你們來到魚麗,復(fù)冰也不可能幫我們毀閉天門。我自然知道這其中有你、甚至有我夫人諸多算計,但我終究還是欠了復(fù)冰。他托我?guī)湍?,我也算是還他人情了。哦,這個……你也拿著?!?p> “這是何物?”
“憂天淚——我夫人的眼淚?。∧憧梢煤帽9?,我也只有這么一滴。你要想到,無因之果強(qiáng)體固靈,不是吃到肚子里就可以,那可是要重塑筋骨的??茨氵@個樣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吧?拿著這個,在她痛苦難耐之時服下,可減輕痛苦,好受一些?!?p> “先別急著謝,我話還沒有說完?!?p> “可會損傷身體?”
“自然不會。只是會讓她忘記一些事情?!?p> “忘記一些事情?”
“憂天淚要以血做引,此血必須取自真誠愛護(hù)飲者之人方可奏效。要在以前,或許你還會信任曾小公子,但是現(xiàn)在,放眼世間,除了你自己,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尋不到這樣的人了吧。”
“她會忘記什么?”龍郁的聲音隱隱沙啞,“全部嗎?”
“她會記得一切,唯獨不會記得與你之間的情分?!遍L鯨上仙一聲嘆息,“那是你為她解脫痛苦必須付出的代價?!?p> 四下頓時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到龍郁說了兩個字:“值得?!?p> “唉,所忘亦所愛?。 ?p> 我心一痛,如遭雷擊。
我已經(jīng)失憶過一次了。
只那一次,便不知讓我失去了多少。
我猶記得那個除夕之夜,極度迷蒙的我穿過空曠的大殿時看見的龍郁——他微微靠在廊柱上,身上只披著一件袍子,俊朗堅毅的眉臉映在新年的燈光里,靜謐沉著,令人心安。我俯下身盯著他看,心想這是哪家的公子,緣何會在這里,又為何睡夢中還緊握著雙拳……直到他鬢角的一縷發(fā)被夜風(fēng)吹動了一下,我才驚醒過來,想到喚醒他問一問情形……
三年了。
三年里,龍郁不來郡主府的時日只有四百六十二日——那是他率龍旗戰(zhàn)長陽、奪合峪、勝威谷的日子,也是他退敖奇、殺期億、縛劉炵的日子。除此之外在京都的每一日,他都會來郡主府,春去秋來,寒消暑聚,從未退避。
而且我也知道,龍郁也從未否認(rèn)——在我失憶之前,我與他本就是相識的。
只是無論我如何詢問,都沒有人愿意或者說敢告訴我那時的事。但這也絲毫不影響這三年里我與龍郁的相處——有他在身邊,就仿佛和另一個更好的自己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是歡喜自在的。
我想他也一樣。
我曾偶然聽到龍郁對我父親說,手上沾染過性命的人心中很難再有希冀,然而仍有一人是他腥風(fēng)血雨的人生里不可抹卻的慰藉——而這也是父親完全放心將我交給龍郁教導(dǎo)的原因。
龍郁于我,如師如父,如兄如友,親如一人,卻不想有一日我須得忘記他才能成全彼此。
而他,竟以為如此遺忘是值得的。
我緊捂住胸口,閉眼咬牙,試圖將痛得四裂的心合攏起來……
終歸徒勞。
“容兒?!?p> 我猛地抬頭,見龍郁和長鯨上仙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龍郁見我扶著身旁的樹,忙向我疾步行來。長鯨上仙跟行在后,悄悄沖我眨了下眼睛。
原來適才我能聽到他們談話全是長鯨上仙有意為之。
我匆忙掩飾,回之一笑,以免龍郁察覺我的異樣。
“如何?”龍郁上下打量了我,見我無恙,才放下心來。
“清尊……是我?guī)煾噶??!?p> 長鯨上仙喜道:“哈,我就說嘛,嘉蒼很傻對不對?”
我聽懂了長鯨上仙言外之意,他是在說龍郁才是傻瓜。
“多謝上仙?!蔽艺\行謝禮,龍郁亦隨我一同揖拜。
“那嘉蒼打算如何助你???是不是要傳授你火灼術(shù)?。俊遍L鯨上仙一臉得意之色,手指悠悠絞著一縷紫發(fā),勾起的嘴角明明白白是“不出所料”四個字。
我心中雖然一片冰涼,卻也不好拂了長鯨上仙心意,便點頭稱是,略略談起清尊與厲尊少年之誼,感情深厚,清尊愿意助我也是因他不愿厲尊再受牽連。
至于火灼術(shù)修習(xí)細(xì)節(jié),長鯨上仙與龍郁都未作詢問,前者只道是事已開頭,囑咐我多加努力、不可懈怠云云。
龍郁也很是開心,臉上笑容暖暖,好似憂天淚一事他已然釋懷。
我心情不佳,雖未表露,但也無話可談,只聽長鯨上仙說道這幾日潮汐退時便是渡震澤最好的時機(jī),讓我們早做準(zhǔn)備。
龍郁又問了些相關(guān)事宜,譬如震澤如何之大、周遭環(huán)境如何之類。長鯨上仙一一詳細(xì)作答,龍郁和我又一番謝過。
我們回到魚麗國宮時,飛淺已在立峰館門前等候,說是晚宴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請我等稍事休息后前去赴宴。
我與龍郁便未耽擱,稍作更衣后便隨飛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