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事,龍郁會在歇息之余指點我些課業(yè),或者解說些沿途所見,夜里都歇在各自馬車上。曾由衣幾乎不曾下車,言說要在一車食物壞掉之前盡皆解決掉,不知是腦子開竅,還是得了誰的指點,只讓我好生懷疑他體內的厲鬼是不是餓死的。
一日夜里宿在距離京都還有幾日路程的小鎮(zhèn)客棧,飯后曾由衣陪著我坐在院里聊了會兒他近日來萬分向往的京都,直到吃完了一整包小魚干才摸著肚子回去歇著了。
“晚安嘍老公!”
“你能不能、不是說好了……”
“那我叫你什么?老玉?老容?老……”
曾由衣的聲音消失在燈影里,我獨自又在星光下呆坐許久,終于清楚自己還是不敢直面王府禍事,怕是到了京都總少不了被人責難。又不愿龍郁為我憂慮,便也早早回房睡了。
豈料夢里又出現了那個急匆匆尋覓著的身影。
這一次,縱我再如何自欺欺人也無法相信這只是個夢,便掙扎著醒過來,睜眼就看到臨窗茶桌旁坐著個身著月白緞衫的清冷男子。他靜靜瞧著我從榻上坐起,我便看到他那雙美若星辰卻寂冷得猶如冰底沉玉般的眸子。他就那樣定定坐著,一言不發(fā),整個人的氣息輕巧得如云似霧,讓我誤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你總入我夢做什么?”我自清醒了些,便明白過來他就是在我夢里來往尋覓的那個影子。
“找個人?!彼穆曇綮o緩柔和,就像是他的眼睛發(fā)出來的。
“你是……厲尊?”
聞言,他忽地笑了一下,我才注意到他面上眼睛以外的部分近乎丹青仙手精心描摹而成,我不禁暗忖,恐怕這便是天人之姿。
“你很聰明?!彼f。
“找到了嗎?”
“我本以為是他不想見我……”他站起來似乎是要離開,言語間不無失落,“此時才發(fā)現原來是伽咒和你的靈識結合起來的封印太過強固,我們彼此無法感覺到對方?!?p> “他對你很重要?”厲尊聞言停下腳步,我便解釋道,“夢里的你很著急?!?p> “很重要,”他說,“天下之大,唯其而已?!?p> “那你又如何認為是他不想見你?”
厲尊復又停住離開的腳步,自言自語般道:“離婁帶你去魔界本是想借魔門之瘴滲透封印,以便他能覺察我,你意外又受寒空鏡一擊,他卻仍無絲毫聲息?!?p> 我心道原來這才是離婁帶我去魔界的本意,想必這魔門之瘴非比尋常,當時龍郁恐也是擔心此處,但卻未想到其相較于伽咒仍是遜色。
“書上說,魔尊都是無所不能的,伽咒難解,我區(qū)區(qū)一個凡人的靈識又怎么攔得住你?”
厲尊回過頭來,“凡人?你是我惟一的希望了,我想見他,但絕不會破毀你的靈識?!?p> 我與他四目相對,心中半分恐慌也無,就好像我們熟識已久。
“切記,這世間你能信的,只有龍郁、離婁和我?!?p> 厲尊說完便消失不見了。我在榻上靜坐至拂曉,驟然聽見鎮(zhèn)子上人們的喧囂聲,只覺得恍如隔世。有一個極其怪異的想法忽然涌到我的心頭:雖然此番回京是為解伽咒之惑,但好像我將知道的并不會是真相本身。
此后數日,快馬加鞭,離京都漸近,一路食宿也隨著所經之城愈大而更加合意。曾由衣一路賞山閱水,覽物享肴,與我話都少了許多。
終于到得京都,時值傍晚,曾由衣一進城就被入幕之后依舊川流的人群和漸漸亮起的燈火震撼得激動萬分,兀自跳下馬逛去了。龍郁遣了兩名護衛(wèi)跟著,便領我和離婁進了橫云館。
橫云館是官家地盤,所入之人皆與朝廷有關,以前聽龍郁說起過此間是無論逢著何事都不會閉館的,因而橫云館十分之敞闊,往來之人繁多卻不覺擁擠,但其卻不過是真摩國都酈京城中小小一粟。
從此處往東不過十多里,便是羿陽王府。王府之內南面,便是我生活多年的郡主府。而今,皆已化為灰燼。
我本想去看看的,可一想去了又如何,徒增悲傷而已,如果一味的愧疚與悔恨有用的話,我何嘗不甘愿以身謝罪。我心中安慰自己,事到如今,且看我還能做些什么以彌補才是。
夜里便沒有那么好睡,我伏在窗口望著不見邊際的京都,即使夜深也仍見萬家燈火。就在此種朦朧之間,春天的味道在夜風里更加濃郁,沁著絲絲濕潤隨風飄逝,春雨來得悄無聲息。
我本想試著捋一捋變故始末,但又瞬間明白天亮去到成華觀才能知曉事情全貌,便不愿也不敢多思。眼看著雨勢漸重,鬼使神差般地悄悄下到樓下,當街站定,任憑冰涼的雨絲鋪天蓋地,淹沒我于塵埃之中。
“誠然伽咒可保身體無恙,”離婁將傘舉到我的頭頂,“如若此身是紙糊泥塑,半點風雨便可使其瘡痍滿目,你還會如此放心大膽淋這一夜雨嗎?”
會嗎?我不禁自問,我會因恐懼死亡而棄心之所愿于不顧嗎?
我怕,既想知道真相又害怕要為發(fā)生的一切承擔我所不能承擔的罪責。我怕,怕從此以后,再沒有機會立于這自由天地之間做一個完完全全的自己。
夜雨瀟瀟,濕透了我的軀體,濕透了我的心魂。
“罷了,”我深嘆一聲,“不升天堂,即墮地獄,無甚可畏。”
黎明之光,半天云霞,酈京一如既往地朝氣蓬勃。
我和龍郁出了館門,看見離婁和曾由衣已等著了。我不知他們也要去,但看他們神色是非去不可的,心內十分感激,便未多言,默契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