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以前在郡主府，逢著龍郁閑暇，我與他常會去斗靈山或竹林走走，那時縱然一路無語，我們倆也都自在得很。今日我卻不敢與他并肩而行，心慌得總想跟在他身后，卻又忍不住想拉住他的手臂。
我們行走至東街，兩邊商鋪都還未關(guān)門，落日的余暉斜灑在屋檐下，映得街角的桃花顯了些醉色，看起來艷燦非常。
“龍郁，”終是我先開口，“京都的事，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吧？”
“嗯?！?p> “不是我?！?p> “我知道?！?p> “我要去暗搖城，那個人叫亡希靈，我親眼見過?！?p> “不可?！?p> “我不能回京?！蔽依↓堄?，他回過身來，左肩架住了一枝桃花。
“你擔(dān)心國師會再將你關(guān)起來？”
“你都知道？”
“我們回京，讓國師親自告知你事情原委，你再決定?！?p> “可是……”
“相信我，我不會讓他們再將你關(guān)起來?！饼堄羯袂楹V定，臉上的笑容勝過任何一朵桃花。
聽龍郁如此說，我自是心安，便縱有萬般不愿，此時也只好點(diǎn)頭應(yīng)了。
“你曾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與我縱馬馳于無垠原野之上，我答應(yīng)你，”龍郁繼續(xù)往前行去，“等回了京都，只要你還想實(shí)現(xiàn)這個愿望，我定讓它實(shí)現(xiàn)。”
“好?！蔽倚Υ鸬?，“龍郁，怎么辦？發(fā)生了這么多悲慘的事，見了你，我卻還是想笑?！?p> “開心與往事無關(guān)，想笑便笑吧。雖不知未來如何，但絕不可辜負(fù)了當(dāng)下。”
我不觀鏡都知道自己此時笑意正濃，禁不住坦然道：“雖然萬般禍?zhǔn)陆杂晌移?，可我目前該做的不是自?zé)消沉，或是逃避。等了解了事情原委，我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誰叫我有這么好一位師父呢！”
“容兒說得極對，但……”龍郁敲了下我額頭，執(zhí)著道，“不是師父，而且這兩者沒有太多十分合理的聯(lián)系。”
“有啊?！蔽倚χ?，“你不是去云滇國議和么，怎么這么早回來？按路程，這會兒才剛到云滇而已啊?！?p> “半途聽聞王府之事，便回來尋你了?！?p> 我心內(nèi)一驚，“那云滇那邊……”
“無妨，我已處理妥當(dāng)?！?p> “我?guī)煾腹粎柡?！?p> “不是師父?！?p> “那也厲害！”
我知龍郁半途折返并不如此簡單，也知他不會與我細(xì)說，便想定之后從他護(hù)衛(wèi)那里問出點(diǎn)兒內(nèi)情。龍郁又問起我曾由衣之事，聽后卻是沉默許久，未發(fā)一字感慨，只道會助其尋找他也未曾見聞的望山藤絲。
我倆沿著東街繞了一圈，再回到城中心時，暮色已緩緩降了下來。龍郁說春寒未去，要脫了外袍給我。我想起白天里換下的衣服還在之前那家客棧，便拉了龍郁去取。
到了客棧推開房門，卻見離婁一襲黑衣，正正坐在茶桌旁，周身縈繞著一圈紫黑色的霧氣，聽到門開才悠悠睜開了眼。
“回來了？”他身邊的紫黑之氣悄然褪去，起身與我頷首示意，又對龍郁道：“龍將軍，幸會?！?p> 龍郁無聲還了禮，對我道：“容兒要取何物？”
“我取衣服，稍等一下?！蔽伊⒖绦械酱斑叄瑢⒘栏傻囊路∠?，向龍郁道：“就是這件，好了，回去吧?！?p> 龍郁看了眼衣服，眉頭一緊又展開，并未說什么，只同我一齊向離婁道了句“叨擾”便要離去。
不料離婁卻出聲道：“龍將軍需知，讓郡主知曉真相，于她并非有益?！?p> “多謝提醒，容兒如何抉擇，我自有預(yù)料?！?p> “可是預(yù)料完全？”
“成事在天，謀事在人?！?p> “龍將軍見慣生死，處事總是從容?！庇洲D(zhuǎn)而向我道：“郡主既要回京，離婁便是要同去的，煩請出行之前告知一聲?！?p> 我聽著他二人雖極有禮地談來論去，但總有某種說不清的意味，當(dāng)下便詢問龍郁的意思。豈料龍郁欣然應(yīng)允，毫不猶豫告知了離婁回京之期。
一出客棧我便急道：“怎么就答應(yīng)他了？你可知他是誰？”
“總還是沉不住氣，”龍郁笑著責(zé)備道，“不知道這段時間是否也這般急躁？”
龍郁一直教導(dǎo)我要平心靜氣，從容處事，適才的確是我急躁了，我立刻深深吸了口氣，加上剛才龍郁極溫柔的一笑，當(dāng)下便平靜了。
“他是大魔靈離婁，是厲尊唯一的弟子?！?p> “他跟我說過?！?p> 龍郁接著道：“近天界本是修仙福地，清尊入魔后傷了許多性命，便被正道稱作‘大魔靈’?！饼堄敉Ｏ聛砜粗?，“之后清尊被禁，離婁替厲尊尋了許多仇家，是厲尊最信任的人，所以也被稱作大魔靈?！?p> “所以厲尊派他來跟著我？”
“正是，他有件法器，傳說很是厲害?！?p> “我見過?！?p> “嗯，所以他想要跟我們回京，我們無法阻攔。但我感覺得到，他不會是那種濫開殺戒之人?！?p> “如何感覺？”
“我也殺過人，”龍郁道，“許多?！?p> 龍郁十三歲隨軍出征，腥風(fēng)血雨中走了十多年，殺人無數(shù)，不過若非無奈成敵，絕不傷人。我默默點(diǎn)頭，不再多問。
回了客棧，各自休息。我等龍郁走后才摸出白日里百曉生給的那塊玉玦，又起身到了曾由衣房間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曾由衣自是沒睡，很快開門拉了我進(jìn)去，開口便道：“我還以為你見色忘友不來了呢！”
“亂講什么？”我瞪他一眼，將玉玦給了他，“百曉生說要用望山藤絲穿八字結(jié)，名字我倒是記得清楚，可這望山藤是什么東西？你知道嗎？”
“自然不會是俗物，不是俗物就不是常見的，”他竟一本正經(jīng)道，“既不常見我便也不知道?！?p> 我被他的話噎了一下，無奈笑道：“看來你今晚還是不得好過?！?p> 這些日子來，好幾個夜里曾由衣都被夢魘住，很難喚醒，眼下青色便一日更甚一日。離婁曾提醒過我，說那與他體內(nèi)煞物有關(guān)，且會愈來愈重。
“得找人問問。”曾由衣認(rèn)真道，看得出來他確實(shí)被那夢魘折磨得狠了，卻又埋怨我道：“你不知道嗎？那你白天怎么不問百曉生？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你還怪我？再問就得把你留在那兒了?！?p> “窮啊！”曾由衣嘆了口氣，“你先回去休息吧，這陣子你睡得也不比我好，望山藤的事明天再找人問，這會兒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去找。”
我看他那沮喪的樣子，也不忍心再說什么，便讓他睡下時將玉玦放在枕邊，說不定能有一些效用。曾由衣答應(yīng)了，送了我出來，一開門看見龍郁就在門前廊內(nèi)站著，話也不說，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回去了。
這可真是莫名其妙，龍郁哪里招惹他了？自從龍郁出現(xiàn)，他們二人還沒說過話吧？
我滿心不解，走到龍郁面前，解釋道：“他就是這樣子，人不壞。”
“他是想嫉妒你，但又嫉妒不起來，轉(zhuǎn)而遷怒于我。”龍郁了然道。
我一想便明白了，“也是，他從未有過朋友。我和他一樣被關(guān)著，可我還有一個身份，一個家，和你?！?p> “是?！绷季?，龍郁才輕聲道，眼中閃過一絲掩映不住的苦痛。“回去休息吧?！?p> “龍郁，”我叫住他，“一定要回京嗎？我是想，如果你知曉一切，我們就省得多跑一趟?！?p> “不錯，我盡知一切。”龍郁自是知我話外之音，“可我們必得回去一趟。”
他說這話時堅定極了，我一時竟沒有反對的勇氣。只得遵他安排，回房歇下了。
夜里睡得果然比之前好些，但夢里時不時有個月影般的身影在腦海里躍來躍去，反反復(fù)復(fù)叫著一個聽不清的名字，攪得人頭痛。夢斷處稍有清醒時發(fā)覺有人在身邊靜靜看著我，鼻間倏忽流過那道令人心安的味道，便再次沉沉睡去。
翌日晨起見到龍郁，他手下正有人來報事，我便先叫了曾由衣出來用些早點(diǎn)。曾由衣出門時揉著眉心，說他眼睛干澀得很，我讓他閑了多哭哭，暗暗決定一定要趕在回京前將望山藤絲找到。
喝早茶時，我、龍郁和曾由衣坐到了一起，龍郁說回京之事都準(zhǔn)備好了，又問曾由衣是否與我們一同回去。
“酈京，我還未去過，自然是要去看看的。”曾由衣眼珠一轉(zhuǎn)道，“忘了告訴你，我和老公不能分開?！?p> “既然如此，我便為曾公子準(zhǔn)備好車駕，明日一早便啟程回京。”
“你不問我原因？”曾由衣詫異道。
“你是容兒的朋友，”龍郁道，似乎對曾由衣格外客氣，“我還要感謝你這段時間對容兒的照顧。”
這時，龍郁手下一名叫楚修的護(hù)衛(wèi)進(jìn)來報說城中無人知曉望山藤絲為何物。曾由衣聞言自是一驚，想必是沒有想到龍郁會幫他找，也沒有想到龍郁會找不到。
而我感念龍郁之時，又想到這些年龍郁和他的護(hù)衛(wèi)來去戰(zhàn)場，所見所知已然不少，他們不知，想必望山藤定如曾由衣所言不是俗物。
我們便又到了百曉生處，看到門前牌匾上已沒有了“次水門”三個字，進(jìn)去之后卻又發(fā)現(xiàn)本來應(yīng)該是巨大書架的地方一夜之間已是空無一物，連地面都鋪了一層似是空置許久的灰塵。
個中蹊蹺，不言自明。
我三人去見離婁時，離婁開口便道：“離婁恭候多時了，此刻去取望山藤嗎？”
“百曉生呢？”那種因我而傷及無辜之人的慌亂感瞬間卷土重來，我真的不希望再有人因我而枉失性命。
“遁去了，我不會對他下手?！?p> 聞言我自安心不少，便道：“望山藤一事還請大魔靈相助?！?p> “郡主不必如此客氣，我本就是來助郡主一臂之力的，再說郡主面前，我又怎當(dāng)?shù)闷鸫竽ъ`之稱。只是望山藤并非凡物，郡主若真想要，還需跟我往陽關(guān)一趟。”
“好，我們即刻前往?！?p> “容兒，”龍郁制止我道，“還是先弄清楚陽關(guān)何在為好。”
“也是，”離婁一笑道，“陽關(guān)乃近天界門戶，龍將軍不放心實(shí)屬正常。”
近天界，如今的魔界。
我心一沉，看見龍郁眼里和我一樣的擔(dān)憂。離婁本就是要帶我回魔界，此行卻需去魔界門口走一遭。
“那我們趕緊出發(fā)吧，”曾由衣突然擠開我和龍郁，拉扯著離婁往外走，“我們倆快去快回，明天我還要跟老公去酈京玩玩呢?！?p> 離婁走了兩步便不動了，曾由衣回過頭來看他，嗤笑道：“怎么，沒有那戒指，你還是怕我體內(nèi)厲鬼的是不是？”
“非也?！?p> “那就走吧，我已習(xí)慣了和你御蕭乘風(fēng)，我們只走高處，不會遇到生人的。”
“曾公子若去，該是回不來的。”離婁淡淡的神色夾著若有如無的笑意，“龍將軍也是。恕我直言，爾等靈力凡凡，進(jìn)了陽關(guān)會立刻被吞噬。”
“那又如何？”曾由衣瞪著他道。
“神形俱滅，尸骨無存?！?p> “我體內(nèi)有厲鬼！”曾由衣強(qiáng)調(diào)道，卻被離婁無聲否決了。
“好啊你，既然我們有你這么得力的助手，你又那么熟悉陽關(guān)，那我請你一個人去摘條藤回來行嗎？酬勞可以有的！”
“你以為那塊玉玦為何要用八字結(jié)穿戴？”
離婁問得曾由衣和我均一愣，便聽他又道：“望山藤需二人合力才可摘下?！?p> “那你帶你手下去吧？”曾由衣仍舊掙扎著，已經(jīng)完全忘記望山藤是為他而取的了。
難得離婁依然好脾氣道：“我沒有手下?！?p> “郡主還去嗎？”沉默片刻，離婁問我道。
“去?！蔽铱戳丝待堄簦皫讜r能回？”
“此時出發(fā)，晚間可回。”
“那就有勞了?！?p> 我感覺到龍郁握著我的手緊了一下，我順勢拉了他出來，見他神情凝重，只問了句：“若是如今需要望山藤的是楚修他們呢？”
龍郁眼里的光炸開了又瞬間聚回，末了便只沉聲道：“我等你回來?！?p> “嗯?！?p> 身后曾由衣欲言又止，“老公我……”
“我知道，我心甘情愿。但是有一個條件，”我湊近曾由衣耳邊咬牙輕聲道，“等我給你拿回望山藤絲，請你不要再叫我老公了，尤其是在我?guī)煾该媲??！?p> “我、我盡量。”
曾由衣滿目愧疚，我自是知他心意。只是方才他已然盡力了，如今只有我能為他去做這些。
龍郁又囑咐了我?guī)拙?，我一一答?yīng)了，便示意離婁盡快出發(fā)，一道紫金光芒閃過，我二人便已到了云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