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莫名其妙,好奇地跟著他離席,出了雅間,又拐到了另一個小雅間。這雅間外有兩名帶刀的軍士站崗,似乎也認得向宗彥,躬身行禮。
進了門,王芳一看,里面只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在那自酌自飲。他頭戴烏紗幞頭、身穿一件普通的缺胯衫,面容英俊而膚如古銅,有幾分香港明星古天樂的味道,但坐得筆直,一看就出身不凡。
這青年看到二人進門,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行禮,對向宗彥道:“勞駕向叔奔波,恕罪,恕罪。”
向宗彥擺擺手:“無妨,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這點小事算什么,哈哈。好了,人已經(jīng)帶到,你們聊吧,告辭?!?p> 向宗彥居然轉(zhuǎn)身就走,王芳眨巴眨巴眼睛,還是莫名其妙。
青年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王芳,問道:“失禮,敢問仙師可是官莊人、兩年前家中恰好遭遇一場禍事、父母家人俱都罹難?”
王芳心中一動,點點頭。
青年頓時哈哈一笑,“那就沒錯了,你們下船的時候,我也正好在碼頭上,偶然看到你在兼濟都的隊里,又派人查了查,知道了你的姓名,還有去桃源觀的過程,沒想到咱們還真是有緣吶。”
王芳奇異道:“請恕貧道孤陋寡聞,此時依然一頭霧水,難不成咱們是親戚嗎?還請閣下明言?!?p> 青年大約是性情中人,聞言發(fā)出爽朗大笑,繼而又覺得甚是失禮,連忙道:“仙師恕罪,這事你確實是蒙在鼓里,而在下又有些難以啟齒,頗為躊躇。來,先請坐,聽我慢慢解釋。”
待王芳坐下,青年殷勤備上碗筷。王芳也不客氣,抓了一條鵝腿就開吃,她相信,那人自會開口說明一切。
哪知,等這青年一開口,她頓時大吃一驚。
只聽這青年笑道:“在下的姓名也許仙師早已聽說過,某乃溪州人氏,姓彭名師暠,家嚴上諱仕、下諱愁?!?p> 王芳再鎮(zhèn)定,也差點扔掉鵝腿,這青年居然是彭師暠、彭士愁的二兒子!
這些名字她已聽過無數(shù)遍,沒想到竟會有直面的一天。某種程度上,他們可算是仇人,因為如果不是彭士愁發(fā)動戰(zhàn)爭,小王芳一家也不會死。
彭師暠一看,搖頭道:“正是知道仙師如今的身份,師暠才覺得有必要見上一面,否則也許在仙師的心里,我彭氏一族或許就是你的仇人了?!?p> 王芳淡淡道:“難道不是嗎?當日和我一同上山的,就還有十二個孤兒,更莫說有成百上千沒上山的無辜者?!?p> 彭師暠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如果是為溪州之戰(zhàn)而戰(zhàn)死的人,那么即便是在這亂世中,人命不如狗,我彭家也承認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也已經(jīng)盡量發(fā)放了撫恤。
但是,如果是因為妖獸而家破人亡的,我彭家則純屬冤枉。試想,假如我們真有驅(qū)使妖獸的本事,為何不派它們攻打常德和長沙?”
王芳點了點頭,妖獸都是獸中之王,根本不是世俗人可以使喚。
彭師暠繼續(xù)道:“正是意外地看到你成為一名強大的仙師,師暠這才想要邀請你一見,說明此中隱情?;蛟S將來有一天,你能查清這里面的真相。”
王芳沒想到受邀至此,原來是這個原因,她想了想,又道:“對了,閣下還沒說怎么認識我的呢。”
彭師暠微微一笑,指了指王芳的額頭,道:“你的頭上有一顆小痣,本就與眾不同?!?p> 王芳心里哦了一聲,原來竟然是美人痣出賣了自己。
彭師暠繼續(xù)道:“細說起來,就有點邀功之嫌了。以前我大兄彭師裕鎮(zhèn)守永順,我則鎮(zhèn)守保靖。當日溪州之戰(zhàn)時,我從保靖出發(fā),帶人準備進攻湘潭,后來走到半路上,聽說有敗類洗劫百姓,我心中不悅。
因為妖獸洗劫那不關(guān)我事,但我彭家想要扎根湘西,卻絕不會讓人嚼舌頭說我們做了喪良心的事。
于是我回頭斬殺逃兵,多少也救了些人,像一些孤寡老幼,更是派人送到沅陵悲田坊,就包括你。
雖然當時也沒問你們的名字,但對你頭上的小痣還是有些印象。今日猛然一見,頓時喚起記憶,也令我頗為好奇。再一調(diào)查,得知你的經(jīng)歷,想來想去,覺得有必要見上一面,或許也算是一樁機緣?!?p> 聽到這里,王芳再無疑惑。難怪自己當日從悲田坊醒來,怎么也想不起誰救了自己,又怎么從官莊到了沅陵。
王芳當即下跪叩首,道:“王芳叩謝恩公,多謝當日救命之恩。今后如有差遣,只要不違道義,必然回報。”
彭師暠連忙拉起她,連聲道:“言重了,那本就是我手下的敗類作孽,算不得你欠我什么。我這番話也并非想要你的回報,只求不加深誤會足矣?!?p> 王芳回到座位,又好奇道:“我看到資料說,你奉令尊之命,攜三印而降,然后便在長沙為質(zhì)。又因為個性耿直,受到不少排擠。還是馬希廣心善,力排眾議,任命你為強弩指揮使,按說不應出現(xiàn)在這里啊。”
強弩指揮使,地位可不低。假如說許可瓊是馬楚的海軍司令,那么彭師暠就是二炮司令了。
彭師暠笑道:“誅邪軍果然消息靈通,連這些細節(jié)也都知道。這事也不瞞你,不錯,本來身為人質(zhì),再受重用,也不能輕易離開。
不過,我這一趟是受楚王殿下的命令,勸說家父完成協(xié)議,把溪州治所從山上遷移下來。這事事關(guān)重大,殿下甚至為此做出了一些重大讓步,非一般人能勝任,便只能秘密放我回一趟家了?!?p> 既然事涉機密,王芳也不便多打聽,眼見時間不多,想了想,驀然抱拳道:“大恩無以言謝,那貧道便把參詳湘西局勢的一點淺見相告,不知恩公是否愿意聽聽?”
彭師暠連忙道:“切莫再把恩公二字掛在嘴上,聽著讓人羞愧難當,以后叫我一聲老彭就行。溪州局勢,并不平靜,仙師如果提點幾句,自是萬分感謝。”
王芳之所以有此舉動,除了不想欠人情,道士又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相送,那就以自己兩世的眼光,給一些建議。此外,自己既然無意改變歷史,又修仙,留在世間的時間不會太長,但是彭氏不同,他們至少會留在湘西八百年啊。
她長身而起,緩緩道:“彭氏對五溪和平做出的貢獻,令人敬佩。因為,自戰(zhàn)國時代五溪被納入楚國版圖后,這里就是一個征服與反征服的戰(zhàn)場。
就像嶺南,嶺南就比五溪離中原更遠,可是五溪卻比嶺南更難獲得和平與開發(fā)。可以說,上下五千年,不管天下一統(tǒng)或者動亂,五溪都是有抱負的君王與將相們最后施展理想的地方。于此,無外乎兩種取舍:
一者,武力。這不用說,就是武力征服??墒牵Y(jié)果很明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再者,羈縻。羈,馬籠頭;縻,牛韁繩。就是以夷制夷,土地法權(quán)歸國家、治理歸土著酋長。
兩者之中,羈縻制是首選。這也是當年宗均為什么敢以彌天之膽、矯詔解決馬援后事,然后還敢直接向光武帝回報,而劉秀竟然原諒了他的真正原因。
因為,在君王來說,不管是武力,還是什么別的辦法,事情辦得好,那就行了。兵者,不祥之器,不管是漢武帝,還是光武帝,乃至唐太宗,任何目光宏遠的君王,都并非真正的好殺之徒。所以,漢唐以來,羈縻制度是主流與首選。
那,如果接下來,彭氏,乃至大西南很多酋長都獲得治理權(quán)后,又該如何呢?
在我看來,如果說長江像一條巨龍,那么洞庭湖就猶如其腹下之龍掌,而湘資沅澧四水就是龍爪了。你們彭家的勢力范圍在酉水兩岸,如龍爪之食指,舉足輕重,不可等閑以蠻夷視之。不然,不但自取其禍,且遺禍無窮。”
彭師暠大驚,連忙道:“這話怎么說?”
王芳道:“你想,沅水發(fā)源于黔地,滔滔而東下入洞庭。其北,武陵山與澧水相接,其南,梅山銜接資水。在這樣一片遼闊的地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貧道以為,其實和其他地方一樣,就是文化和文明。
文化,無處不在,吃飯穿衣、說話寫字,乃至罵人打架,不管先進落后,都是文化。
文明,則是文化最明顯、最先進、最具代表性的那一部分。比如兩個人打架,人家拿寶劍,你拿木棒和石頭,就說明你的文明程度還低,必遭敗績。
文化的特點是有個化字,于是它厚重博大,也充滿惰性。人一出生,穿什么,吃什么,怎么穿,怎么吃,怎么說話,怎么做事,很快就因為被教化而固化。因為你父母鄰居都是那么為人做事的,你看到,你學習與模仿,于是文化深入你的大腦和血脈,再傳給后代;
但文明不同,文明的特點在于那個明字,它始終向前,永遠追求一個最字,最好、最美、最先進等,于是文明可以跳躍甚至超越,于是,最后所有人可能殊途同歸。
文化,一般不說誰強誰弱,就像冷的地方習慣喝酒,而熱的地方喜歡冷飲,不能說高低好壞;但文明因為沒有止境,故而會分一個進步與落后,天生具有擴張與侵略性。
比如說日本,武則天賜其國名前稱作倭國,很落后,大化革新對大唐文明進行全方位引進,自此蓬勃發(fā)展。但不久兩國便中斷了遣唐使,再過些年,如果它能繼續(xù)進步,或許便要返身攻打老師了。所以,我們也可以說,它學到的只是大唐的文明,而學不到真正的文化。
簡單說,到最后,或許全天下的人都穿同樣材質(zhì)和款式的服裝,手里拿著同樣先進的武器,甚至身高體重和壽命全部都一樣,但是心里想的,能一樣嗎?都信同一個神,或者都不信神?一樣的博愛,或一樣的無恥?
因此,五溪的出路在哪里?
五溪的文化與中原文化并無高下一說,都是特定時空下因緣巧合而成,但文明卻有高下。因此,出路便是利用自身優(yōu)勢和文明的可超越特點,提高百姓文化素養(yǎng),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文明變了,文化自會擴充。而不是利用山川之險故步自封,或想著陰謀詭計、大殺八方。
原來中原的經(jīng)濟水平一直領(lǐng)先南方,如今呢,因為大量遺民和技術(shù)轉(zhuǎn)移,正被南方超越,這就是文明進步的明證。
五溪之地,北江是土家人與苗人,南江是徭人與侗僚等,成一個包含中原文化、楚巫文化、巴蜀文化、侗壯等文化的多民族、多文化大格局的地區(qū)。
從交通上來說,如屈原說,朝發(fā)枉渚、夕宿辰陽,這是一條貫通中原到云貴邊陲的大動脈,甚至是唯一的通道。
但這些真的是優(yōu)勢嗎?
貧道以為不全是,你這些優(yōu)勢難道北方?jīng)]有?人家的多民族和交通優(yōu)勢可能比你還強了無數(shù)倍。
重要的是正確的心態(tài)眼光和理念意識,不然的話,五溪之地五百年、甚至一千年可能都出不了一個能媲美常德的大城,更不用說媲美洛陽、開封了,五溪將成為一個貧困落后的代名詞。
和平可能會有,但貧窮就未必令人愉快。
貧窮是文明的落后,落后便要挨打,挨打自然不會愉快,難道這是彭氏愿意看到的將來嗎?
有一句話,貧道挺喜歡,就送給彭兄了,出得山來天始大,愿彭兄三思,告辭。”
彭師暠從來沒有想到,還有這樣一種視角去看待溪州之戰(zhàn),直到王芳飄然離去,他嘴中猶自喃喃:“出得山來天始大,落后就要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