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十五年,秋
高氏再度有孕,老夫人秦氏是最高興的了,都御靈此時身在國子監(jiān),收到府里的消息,不禁感嘆父親大人效率還挺高的,不過回來待了七八天,都能造出一個孩子來。都御靈正要給來報信的小廝說點什么,抬眼發(fā)現旁邊站著的二哥表情沒來得及收住,有些不好看,倒是三哥笑呵呵地道了聲恭喜。都御靈一下子沒啥別的要說的了,囑咐了幾句讓母親多注意身體,就讓小廝走了。都御靈朝二哥三哥笑了笑,也走了。老婆多孩子多就是這點不好,兄弟姐妹之間感情還不如普通朋友。
都御靈回到丘壑別苑,這里是顧開梅的辦公地點,里面已經坐了四五個學生,在等顧老師來授課。六公主和七皇子二人早早地坐在了最前頭,那幾個學生則聚在后頭,討論著什么,涇渭分明。顯然能做顧開梅的親傳弟子都是頗具才華的,關系戶的皇親國戚在學問面前,那不屑為伍了。
六公主朝都御靈招招手:“這兒,這兒。你去哪兒了,我找你半天都沒看到人。”
“我母親有孕了,家里來信了,顧老師還沒到?”
六公主看了看身后,湊近她的耳朵小聲說道:“顧老師被孫大人喚去了,說是來了個什么特別厲害的天才少年,十四歲,已經連中二元了。”
都御靈配合著驚嘆道:“這么厲害?”
“厲害不厲害不知道,反正待會顧老師會帶著一塊來,看看不就知道了?!?p> 此時,顧開梅已經走到別苑門口,身后果然跟著一個少年,穿著青灰色的學士袍,和國子監(jiān)清一色的白色完全不一樣,顯得特別扎眼。學堂里的幾個人都明里暗里地豎著脖子朝外看。少年大約是感應到了,抬起了頭,都御靈挑挑眉,嚯,長得還挺清秀的。除了六公主和她露出一些期待之色,其他人都面色沉靜,一副不為所動,矜持的樣子。
少年淡淡地掃了一眼,又低著頭,跟著顧開梅進來了。
顧開梅指了指都御靈右手邊一個空位說道:“范玠,坐那兒吧。”又對著眾人說道:“新入學的弟子范玠?!?p> 范玠朝眾人拱手,便坐下了。
之后顧開梅便開始給眾人答疑解惑。國子監(jiān)分三學二館,分別是律學,書學和算學,廣文館和四門館。所有的學生按照年齡分為三檔,分別在三學二館中授課,而少部分被顧開梅這樣博士以上的老師所收入的弟子則可以在每周五的下午,由自己的恩師答疑解惑,不分年紀和門類。所有人聚在一起,共同聆聽,也算是一種互相交流的方式。
范玠方才進來時就注意到左手邊的三位,年齡偏小,卻貴氣逼人,定然是之前聽說的六公主等人,他本以為三位天潢貴胄,八成是來打醬油的,沒想到顧老師剛一說開始吧,在座的所有人都先看下他左手邊的這位小女孩,面露期待,范玠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都御靈自打第一回參與這種答疑解惑,幾位師兄們對她的態(tài)度就好了許多,不再鼻孔朝天了。原因無她,內里的角度不一樣,同樣一篇文章,她總能提出不一樣的問題,刁鉆新穎,而又發(fā)人深省,哪怕是最簡單的說文解字,也能問出個顧老師都答不上的。所以漸漸地每到這時,他們都由年紀最小的都御靈開始提問。顧開梅是個比較開明的人,對于被問住這種事一點也不覺得如何,相反,這種特別的角度問出的問題的確讓他能打開固有的思路。
范玠原本還不解,等到第二個問題的時候,他的眉頭也開始皺了起來,沒想到國子監(jiān)的教學風格居然是這樣的。
都御靈挑了三個在她眼里中規(guī)中矩的問題問完了,其實對她來說,沒有一個答案是符合的,畢竟在座的受限于社會基礎,根本不可能在相同的水平線去思考問題,這也是她習慣這兒的生活之后,逐漸產生的矛盾和困惑,問出來舒服點,至于答案不重要了。
都御靈不知道的是,在之后的三年里,每周一次的答疑解惑相互交流,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在座所有人的思維方式,雖然限制依舊存在,但并不影響這些天之驕子們以提前的思維去思索,這也為后來的格局奠定了思想基礎。而正好的是,這些如今還很年輕的學子們在未來都是肱股之臣,他們的思想格局影響了更多的學子,這種星星之火是緩慢地燎原的。而這其中受影響最深的便是范玠,十四歲的年紀,還未定型,對一切充滿好奇和求知欲,又有了一定的判斷力,所以他很好的將其中的精華收歸己用,至于七皇子高侑,年齡太小,又沒有都御靈的金手指,根本還理解不了其中的深意,六公主舒華限于女子與皇族的禁錮,即便有些明白,但根本無力左右,反倒是將自己困死其中,令人唏噓。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7歲的都御靈,開了思想上的金手指,在國子監(jiān)里瘋狂地吸收著固有的舊知識,而后又消化成自己所能接受的新概念,即便有時有些離經叛道,但她自己會很好的控制在相對平和的范圍內,讓這些國子監(jiān)的老學究們新學究們比較容易接受,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一已經達到文化侵略的效果了。
而國子監(jiān)外,嚴貴妃一派有意地推手,使得都御靈的才名逐漸傳開,整個京都都漸漸知道了應國公府出了位女才子,和六公主七皇子感情甚篤。。。
一直待在國子監(jiān)的都御靈壓根不知道外面已經將她傳的神乎其神了。而且重點是與六公主七皇子關系密切,七八歲時還沒什么,等都御靈十歲的時候,坊間的重點開始偏了,六公主直接被抹去,只剩七皇子和她關系密切了。這下子,太子一派開始有所忌憚了。
隆昌十八年,春
三年一度的春闈開始了。國子監(jiān)里參考的考生都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揚名立萬的好時候。這段時間,國子監(jiān)的氛圍也異常的緊張,顧老師作為深受隆昌帝看重的大儒,自然是要被拉去出題的,這段時間顧老師很少出現了,都御靈每日都能聽到幾位師兄在那急赤白臉地討論著,大致地也看明白了幾位師兄之間的暗流。
顧開梅如今在國子監(jiān)中一共有9名直屬弟子,六公主七皇子和都御靈三人屬于開后門進來的,不提,年齡最大也是跟著顧老師時間最久的便是白游昌了,今年二十有六了,元游昌幼年時便有神童之稱,在家鄉(xiāng)也是有名的,只是運氣不好,其父沉迷賭博,敗光家財,重病而亡,一夕之間家道中落,好好的書香世家毀于一旦,所幸白父早年和顧開梅也算是莫逆之交,當時才七八歲的白游昌便被顧開梅收養(yǎng),自此寄人籬下,成了顧開梅的弟子,后來還娶了顧家的小姐,大約是入贅了。只不知是否是家道中落的打擊,曾經的神童也不太神了,三年前參加春闈就落榜了,有些一蹶不振渾渾噩噩,最愛做些幽怨的酸詩,倒也頗有意趣,在讀書人中頗受推崇,只是顧開梅對此有些失望。
第二大的便是周游,如今二十有四了,家族不顯,屬于清貴小族,自身資質又屬尋常,所以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地爬上來的,到現在才有資格參加殿試,若是這次考不中,就得再等三年,到時候自己都二十七了,在熬一熬資歷,何時才能身居要職。另一個高天昊和他年歲相仿,但家世不同,心態(tài)也就不同了,高天昊姓高啊,乃是永昌伯府的獨子,永平伯其實已經和如今的隆昌帝出了五服了,但二十年前前任永平伯救駕有功,便一直深受隆昌帝的重用,奈何如今的永平伯性格溫吞,不思進取,撐不起偌大家業(yè),自打先永平伯過世,隆昌帝對永平伯府大不如前了,但到底體面還在,這高天昊也是京都內數一數二的貴胄公子。
之后就是十七八歲的廖漢清和謝幡,廖漢清的父親是大晉朝有名的黑判官廖鐘銘,大理寺少卿,為人剛直不阿,過直所以官場沉浮數載依舊是大理寺少卿,升職無望,但頗受百姓擁戴,倒也名揚京都,隆昌帝都時而夸贊一番,只只字不提賞賜或者升遷,隆昌帝乃是個富貴皇帝,平素最不喜剛直不阿的下屬,但礙于民聲,廖鐘銘在大理寺的位置還是比較穩(wěn)的。廖漢清的性格中和了其父的剛直,又多了一分柔和,光風霽月,所以在國子監(jiān),他的為人還是很受歡迎的,其父雖不討皇帝和貴族喜愛,但卻很受民眾的追捧,廖漢清在國子監(jiān)的風評很不錯。
廖漢清和謝幡是知己好友,但倆人性格截然相反,謝幡出自百年大族謝家,比應國公府的淵源還要久遠,只不過謝幡是旁支,身份自然不能與都御靈相比,但謝家底蘊深厚,謝幡文學功底扎實,生性風流,豁達舒朗,大有魏晉之風,顧開梅對他還是很欣賞的。加上長相不俗,六公主剛入國子監(jiān)時便被謝幡吸引,心動不已,三翻四次地逮著機會接近謝幡求教,都御靈也因此被迫和謝幡有了交集。她對謝幡的評價就是:當朋友不錯,當丈夫垃圾。奈何六公主被男色所迷,根本不考慮這些,一門心思扎進怎樣把謝幡拐做駙馬的深坑里去了。
最后一個也就勢最晚進國子監(jiān)的范玠了,范玠和廖漢清性格頗為相似,但倆人倒不是好友,廖漢清曾說范玠此人看似溫和謙恭,實則性詭詐,不宜深交,此話被有心人傳到了范玠耳朵里,范玠笑了笑,不以為意,他是來讀書考功名的,可不是來交朋友的。都御靈默默地看了看范玠一眼,對廖漢清的點評深以為然,別人都把這么難堪的話傳到他面前了,還能如此淡然,不是沒心就是沒肺,最是無情之人。
自打進了國子監(jiān),都御靈便打開了一扇光怪陸離的魔盒,里面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物,沒有一味的高風亮節(jié)的人物也沒有奸詐小人,柴米油鹽,功名利祿,不一而足,和前世的商場相比,依舊宛如一股清流,倒也不覺得排斥,反而很是享受,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她和這些師兄們,還有國子監(jiān)其他別苑的師兄們相處的都還不錯,只是有些人頑固,始終不愿意接受一個小女娃也能滿腹才學的現實,對都御靈頗有微詞,但礙于身份和皇族,表面上是一點也不敢流露的。
回到春闈,幾名師兄都是要參與的,廖漢清謝幡和范玠三人屬于試水,積累經驗,若是能一舉考中,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所以對春闈的心情也是相對放松的;而周游,白游昌和高天昊三人就不同了,白游昌最是緊張,因為他年紀不小了,再考不中,基本此生就無緣了,他也沒臉再面對顧老師了;周游和高天昊二人,對春闈都信心十足,緊張就緊張在互相的比較之上,他倆誰也不愿意被對方壓過,就看春闈的名次如何了,這是尊嚴和面子問題。
所以此刻,都御靈和六公主二人端了一盤子狀元酥進來,鼓勵鼓勵幾位備考的師兄們,廖漢清等人皆是言笑晏晏地道了謝,還和她們閑聊了幾句,討教一二才坐了回去,周游和高天昊勉強笑了笑,狀元酥是個好東西,沖這名字,他們也不可能不吃啊,倒是白游昌面色冷肅,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就連六公主的面子都懶得給了。六公主瞧他那副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嘿,這白師兄,本公主好心好意送些狀元酥來,倒是來瞧臉色的不成?”說著就想上去教訓他,都御靈拉住她:“算了,舒華,不過小事,不必在意,后日便要開考了,緊張在所難免?!?p> 其他幾位朝她們點點頭,算是多謝美意,這時,白游昌忽的啪地一聲將筆拍在桌子上,“不過小事?在都小姐眼里,什么才是大事?白某本是打算道謝的,倒不知白某在都小姐眼里竟然不足掛齒,那白某也不好自作多情了?!卑子尾龑⒚媲暗臓钤謷叩搅说厣希餍涠ァ?p> “這人!大膽!”六公主倒比都御靈先火了,“就這態(tài)度,這心性,八成也是考不上的。”
剛走到門口的白游昌,忽的轉身,怒目而視,眼里像是在噴火,這架勢把六公主也給嚇住了,抖著手看著他,白游昌冷冷地看了半天,方覺對面的是六公主,握了握拳頭,抿了抿嘴,走了。
六公主氣息不穩(wěn),氣的不輕:“這人什么態(tài)度,本公主屈尊降貴,不領情也就罷了,還給本公主臉色,真是不識好歹。”
此話一出,原本想站起來勸慰幾句的周游等人,都閉上了嘴,不再開口。謝幡也收了笑,皺了皺眉,低頭溫書去了。
都御靈一臉無語,在她眼里,都是小屁孩!考個試緊張成這樣,隨意發(fā)脾氣什么的,最沒出息了?!昂昧?,舒華,白師兄是沖我,又不是沖你這個公主,你急什么?!?p> 六公主一臉傲嬌:“沖你就是沖我,不給你面子就是不給本公主面子,同罪!哼!回頭我就給父皇上眼藥,這白游昌不可取?!?p> 周游瑟縮了一下,心里默默嘆息。
都御靈拉著她走了,給其他別苑的師兄們繼續(xù)送狀元酥去了,好兆頭誰會拒絕,哪怕心里嫌耽誤事,大多都樂呵呵地道了謝了,六公主這才心里舒坦了一些。
后日,春闈正式開始了,國子監(jiān)一半的學生都參考了,瞬間空曠了許多,干脆給剩下的學生都放了春假,都御靈回了府,很是休養(yǎng)了幾天。
母親高氏即將臨盆,都御靈每日早上去風溪院陪母親說會話,這才發(fā)現母親似乎有些孱弱,不愛走動,依照前世的見識,孕婦最忌諱地便是不運動,“母親,你該多走動走動啊,總這么悶在屋里對胎兒不好的。”
一旁給母親斟茶的二姐噗嗤笑了:“五妹,你又不是大夫,你懂什么呀,小小年紀居然說起養(yǎng)胎的事來,不害臊?!?p> 都御靈無語,瞪了二姐一眼,母親在一旁捂著嘴笑:“好了,好了,安姐兒是孝心,母親領了,不過府里大夫也說了,身子弱,不宜見風,走動是不能夠了?!?p> 都御靈一臉憂慮地看著母親,“您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愛走動?現在想走動也的確晚了?!?p> 都禾纓一臉氣憤:“還不是秦姨娘,自打母親有孕,總惦記著掌家奪權,時常到母親眼前晃悠,母親心情能好么,害喜又嚴重,到現在都吃不太下,母親能調養(yǎng)好么?!”
都御靈看著都禾纓:“二姐,秦姨娘想掌家,就給她好了,能幫母親分擔一點有何不可,是掌家重要還是母親的身體和肚子里的弟弟妹妹重要?等母親生完了,掌家之權還不是照樣回母親手里,只要父親以母親為尊,秦姨娘能怎么樣呢?”
都禾纓瞪著她:“五妹,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平日里就見你跟那幾個庶姐處得都比我這個親姐姐好,你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嫡庶不分?。 ?p> 都御靈剛想說什么,被高氏打斷:“好了,禾纓,閉嘴,這話是你該說的么?”
都禾纓不服氣:“母親!您總說我。妹妹總幫著那些個人欺負我,您怎么不說?”
“我什么時候幫人家欺負你了,二姐,你不要無事生非好不好,我剛明明在擔心母親身體太弱,你怎么就能扯到嫡庶上去了,母親是國公夫人,為何要忌憚一個秦姨娘,這不是正夫人剛有的氣度和胸懷!”
啪,高氏臉色難看,“你們倆都給我出去,沒完沒了是不是!出去。”
都御靈見母親真生氣,朝母親彎了彎腰,走了出去,都禾纓也察覺母親的怒氣,趕忙也出去了。高氏在他們身后揉著眉心,“嬤嬤,這倆孩子從小就不對付,明明都是我生的?!?p> 趙嬤嬤也不好說是什么,只安慰道:“二小姐五小姐都是為了您才這樣,都是一片孝心,夫人該欣慰才是?!?p> 高氏愣了愣,隨即嘆了口氣:“方才安姐兒說的話著實戳了我的痛處,這些年,我當真是太在意這個秦姨娘,才會如此郁結在心,哎,有失國公夫人的氣度。罷了罷了,從此放寬心,只好好的教養(yǎng)幾個孩子便好。成翀在他父親那兒,最穩(wěn)妥,肚子里的這個還沒出生,禾纓也穩(wěn)妥,國公府嫡女,相貌不俗,才名不顯,將來找個如意郎君安穩(wěn)一輩子便好,只是安姐兒如今才名在外,和七皇子的流言也越發(fā)的多,最讓我憂心?!?p> 趙嬤嬤不敢搭話,高氏見她這幅樣子,便知她膽小,忍不住笑了:“你個老虔婆,倒是會明哲保身,不言不語的,怎么,可是聽到一些風聲?”
趙嬤嬤嘿嘿一笑:“夫人,老奴哪敢隨便胡亂說主子的事,只不過還真聽到一些流言,說是嚴貴妃有意向君上請旨,求定親呢。”
“宮里傳出來的?”高氏挑眉。
“是,宮中暗線傳來的消息?!?p> 高氏蹙眉,不再說話。
窗外艷陽高照,屋里卻有些微涼.
“只怕是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