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陽總是落得很早，哺時剛剛過半，殘陽已沒入西山。靖亭山莊沉入一片昏黃，雄壯的影子越來越模糊，疲憊得宛如一個沒落的王朝，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長夜中。樹林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黑暗逐漸向顧憶之的雙腳蔓延。
拿慣筆墨的手突然握起長劍，多少有些別扭。顧憶之將長劍橫在眼前，銀亮的劍身映出他半垂的雙眸。雖然不懂得相劍，但多少從書中了解到一些，劍刃寒光乍現(xiàn)，鋒芒外綻，的確是一柄好劍。
縹緲仙山又怎會讓弟子使些凡俗兵器。
顧憶之果然不是習(xí)武的料子，拿起劍沒一會兒，心思就有些飄遠了，此刻顧憶之竟在思考：這把劍和師父的長亭相比，哪個更好一些呢？
見顧憶之傻站著，青谷子喃喃道：“這傻小子發(fā)什么呆，先下手為強啊！”
他的對手，也就是那位名喚素心的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漠然問道：“你打算發(fā)呆到什么時候？”
顧憶之這才回過神來，接連“哦”了兩聲，隨即將反手握劍，不習(xí)慣地抱拳道：“道德宗弟子顧憶之，請賜教?！?p> 聽到顧憶之自報家門，王羧立時吃驚不已。顧憶之跟在青谷子身邊，王羧下意識地以為，顧憶之是某個無名散修，未曾想竟是道德宗門下。只是王羧不解，道德宗的弟子怎會與藥師走到一起。
“縹緲仙山，寧素心，請賜教?！?p> 原來她叫寧素心，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眾人已經(jīng)準備好要欣賞這場比試，可顧憶之思緒跳躍，突然開口道：“寧姑娘，比試之前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寧素心面無表情，回首看向余暉中的王羧，見他點了點頭，才回答顧憶之：“請講。”
真到了要問出口的時候，顧憶之反而猶豫了。短暫的沉默過后，顧憶之問道：“寧姑娘，你可曾去過瀾州？”
眾人都有些傻眼，誰也沒有想到，顧憶之要問的，竟是這么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也許對他們而言，這個問題沒有任何價值，可是在顧憶之心中，那個女孩兒的身份很重要，他無比迫切的想要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是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素心。
“去過。”寧素心毫不猶豫的答道。
顧憶之頓時激動萬分，又追著問道：“那你有沒有救過一個小乞丐？”
旁觀的人卻是滿臉的困惑，他們不明白，為何顧憶之如此高興，仿佛他已經(jīng)贏下這場比試似的。不，是比贏下比試還要高興。
青谷子劍眉微動，嘴角一抹難以捉摸的笑容，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故事的大概。
“不記得了。”
顧憶之有些失望，卻似乎還想問更多，剛開口吐出一個“那”字，寧素心便將他打斷：“你的問題我已回答，可以出劍了吧！”
雖然她不記得他，雖然她對他那樣冰冷，完全沒有記憶中天真的笑容，但顧憶之仍把她當(dāng)作自己心中的素心，那個對他笑的女孩兒。
最終，顧憶之毫無懸念地輸了這場比試。
夜色逐漸將整個靖亭山莊吞噬。
冷風(fēng)如刀，刀刀劃過那瘦小的燭火。寧素心推門而出，徑直朝著山莊外走去，半路上碰到了王羧，道了聲：“王師兄。”
王羧問道：“大半夜的，寧師妹打算出去干什么？”
寧素心稍稍遲疑，說道：“回王師兄的話，林中苦寒，入夜猶甚，我擔(dān)心那二人的安危，所以想去看看。王師兄，真得不讓他們進來嗎？”
原來她的心還是有些溫度的，也許只是表現(xiàn)得很冷淡罷了！
“他們的死活與你我有何關(guān)系。回去吧，”王羧向?qū)幩匦纳砗笞呷ィ从值馈坝兴帋熢?，他們不會有事的?！?p> 王羧漸漸走遠，寧素心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聽了王羧的話，折返回屋，漫天星輝目送她漸行漸遠。
二人此刻就在靖亭山莊外的樹林中?；纳揭皫X，連個廢棄的茅草屋都找不到，顧憶之只能掃開積雪，就地生出一堆篝火，坐在火堆旁邊，熬過漫漫長夜。
又拾來一堆木枝，顧憶之氣喘吁吁地說道：“這么多干柴，應(yīng)該夠撐過一晚上的了?！?p> 青谷子正靠在一棵老樹下，沒好氣地抱怨道：“你說說你，好歹也是金丹境界，身手怎地那么差，還沒過兩招呢，就敗給了那個女娃娃。我們本來可以在山莊里舒舒服服睡個安慰覺的，都是因為你，要在這荒郊野外露宿?！?p> “前輩，我......”顧憶之自責(zé)地垂下頭。
本以為青谷子會抱怨個不停，怎料他突然笑出聲來：“逗你玩兒呢，你還當(dāng)真了！”
顧憶之訝異：“前輩，你不生氣？”
“生氣？為什么要生氣？賭約是我定下的，人也是我選的，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為什么要生你的其。況且我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那女娃娃的對手。”青谷子語氣輕快，的確不像是十分在意的樣子。
顧憶之不解地問：“既然前輩知道我不是素心的對手，為何還要讓我和她比試？”
青谷子搖搖頭，愁道：“我真想敲開你的腦袋，看看里面裝到底的是什么。你看不出來嗎，我那是在幫你呀，否則，你哪有機會和那女娃娃說上話。”
顧憶之恍然大悟。
“謝謝你，前輩?！?p> “別傻站著了，跟個木頭似的。”青谷子的笑容比篝火還有溫暖親切。
顧憶之坐下來，往篝火中添了幾根樹枝，火焰又旺了不少。凍僵的雙手靠近火焰，瞬間便暖許多。烤了一會兒火，倒是不怎么冷了，但顧憶之的肚子卻突然叫起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餓肚子的感覺了。
夜晚太過寂靜，實在無法掩蓋肚子咕咕的叫聲。青谷子自然是聽到了，便問：“肚子餓？”
“嗯?！鳖檻浿苷\實地點頭，隨后便見青谷子袖袍一揮，地上驀然出現(xiàn)一個小瓷瓶。
青谷子道：“這玩意是我一個朋友搗鼓出來，叫做辟谷丹，常人只需吃下一粒，半月都不必進食，就是味道不怎么樣，你先湊合吃吧！”
吃一粒便能抵半月，顧憶之頭一次見到如此神奇的藥丸。他迫不及待地吃下一粒，丹藥入腹化開，肚子頃刻間便不叫了，顧憶之非但不覺得饑餓，反而有些飽腹。
“這......這也太神奇了！”顧憶之驚呼。
“你若是喜歡，便送給你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貴重的丹藥?！鼻喙茸与S口說道。
“多謝前輩?！鳖檻浿疀]有與青谷子客氣，收下了辟谷丹。此刻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個男人的到來給他帶來了多大的變化。
又過了片刻，見青谷子仰首望著夜空，顧憶之問：“前輩，你是在觀星嗎？”
顧憶之讀過那么多書籍，其中有些就提到過觀星之術(shù)。所謂星象亦人象，存而星明，亡而星滅，更始運轉(zhuǎn)即為人之軌跡也。但是如何觀察星象，書中卻未曾提及。顧憶之對書籍中的一切都很好奇，觀星之術(shù)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一直不得其法。
青谷子收回目光，看向顧憶之的眼神有些許驚訝：“你知道觀星之術(shù)！”
“在書里看到過，不過具體要怎么做，我不清楚。前輩你可以教教我嗎？”顧憶之的勝負欲若是和他的求知欲一樣高，也不至于兩招就敗給寧素心。
青谷子道：“觀星之術(shù)非一朝一夕能成，我練習(xí)了三百年才初窺門徑，你呀還是算了吧！有那個功夫，不如多練練神通劍法，免得下次遇到那個女娃娃，又三兩招輸給人家?！?p> 顧憶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又道：“前輩，你能和我講講方才從星象上看到了什么嗎？”
青谷子取下腰間的白玉酒壺，猛然灌了一大口，而后昂首說道：“諸星展亮，唯有帝星黯淡，隱有北落之勢……”
他仰著頭望著滿天星辰，自顧自地解釋著，絲毫沒有注意到，火堆旁的顧憶之已支著腦袋昏昏睡去。青谷子說得有些口渴，正欲喝口酒，低首卻發(fā)現(xiàn)顧憶之睡意正酣。
一陣北風(fēng)掠過，樹影隨篝火搖曳。顧憶之也被冷風(fēng)吹得發(fā)抖，青谷子見狀，輕輕走的顧憶之身旁，解下氅衣為他披上，旋即由揮手布下一道結(jié)界，囚禁那寥寥幾許的暖意。
看著熟睡的顧憶之，青谷子的臉龐不自覺吹起春風(fēng)。
你和他真像，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傻！
青谷子咬住壺口，酒壺中卻已只剩下幾滴，堪堪潤潤嘴唇。他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呢喃：“沒有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