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皎潔的明月在夜空中灑下銀色的光輝,清冷而寂靜。寒涼的微風中夾雜著木樨花的香氣吹進了老舊的窗戶。陳念像過去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開著一盞昏黃的臺燈,坐在窗前書桌旁的輪椅上,目光無神地看著桌上的那本畫冊。她在想今天下午發(fā)生過的事情和曾經(jīng)那段過往的青蔥歲月。
她今天終于又見到了那個人,那個讓她在這七年里一直魂牽夢繞,始終難以擱淺的人。今天她在超市買了東西,剛出超市就聽見個熟悉的聲音。她的雙眼在人群中尋找,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子進入她的眼簾。他雖然側著臉,看不清全貌,但陳念非常確定那就是自己在找的人,這次也的確不是錯覺。她曾無數(shù)次在恍惚之間仿佛聽到這熟悉的話語聲在不遠處飄蕩,看到這熟悉的身影就在人群中穿行,她也會像這樣尋找,可每次到最后都是她失落地低下頭去。而這次她的眼里沒有了黯然的神色,她的雙目跟著他的身影在移動,在心里喊出一個名字:“吳圓。”
他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也許是穿黑色衣服的緣故吧。他一邊走路一邊在歪著頭說話、微笑,那像是春天的暖風一樣,讓人見了癡迷,雖然她只看到了側臉。他的步子越來越靠近她,她順著他溫柔的目光看到了他懷里抱著的小東西——一個小孩子,那孩子應該有一歲左右,長得胖嘟嘟的,旁邊有一個穿著黃色外套的長發(fā)女子在逗著孩子笑。陳念的目光又轉向吳圓,他好似很歡快,午后溫和的陽光照在他們三個人身上,看上去那么的和諧美好。陳念很快想到了那個跟他同行的漂亮女子和那可愛的孩子可能會是他的什么人。陳念迅速地別過了頭,兩只手轉動輪椅的方向想要快點離開。
“陳念?!?p> 陳念還沒轉過輪椅,就聽到那個熟悉的喊聲。
陳念暗暗吸了口氣,抿了抿嘴再次抬頭看向那個人。他的那雙眼睛還是那么明亮、干凈,就像清澈透明的泉水。但他確實比以前瘦了,兩腮沒有以前那么鼓了,整個人也更加的精神。那張俊朗的臉上褪去了曾經(jīng)的青澀,多了幾分成熟,除此以外幾乎再看不出什么更為明顯的變化。
陳念擠出一個微笑:“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吳圓也笑道。
陳念看著他們走近自己。
“這是我高中同學,陳念?!?,吳圓跟身邊的女子說道。
“這是我愛人,邢蕓?!?,他又轉過來跟陳念介紹。
陳念雖然已經(jīng)猜想到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但是聽到這句話之后,那雙握在輪椅扶手上的手還是不自覺地攥得更緊了,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你好!”,邢蕓點頭笑著說。
“你好!”,陳念也說道。
她又看看那小孩,孩子張著嘴在對著她笑,臉上粉嫩嫩的。他的兩只小手胡亂抓著大人的衣領,那雙大眼睛幾乎跟他爸爸的一模一樣。
“寶寶很可愛,也很像你。”陳念看向吳圓道。
“你買東西?”,吳圓笑了笑問道。
“昂,是。你們……”
“我們出來轉轉?!?,吳圓說,“你還好嗎?”,他接著問了一句。
“挺好的。那你們繼續(xù)玩吧,我先走了?!?,陳念說道,其實她也想問一句“你還好嗎?”,可是卻沒有辦法問出來,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突然掐住她的喉嚨不讓她吐出這幾個字來。
陳念要推動輪椅離開,卻因為動作有些慌忙把東西打落在了地上。她要伸手去拿,可是腿上還有別的東西,沒法彎下腰去。吳圓連忙把懷里抱著的孩子交給一旁的妻子,幫著陳念撿起了東西。
“謝謝!”,陳念說著拿過東西。
“我推你?!保瑓菆A在后面握住輪椅的把手要推。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謝謝!”,陳念說完自己轉過輪椅,吳圓放開了手沒有再繼續(xù)。
“跟阿姨說再見。”,邢云握著孩子的一只手向陳念揮揮說。
她笑著跟孩子揮揮手:“再見?!?p> 陳念轉過笨重的輪椅離開,吳圓跟在她背后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望著她緩緩離去的背影,雙手捏緊了拳頭。
陳念轉過頭背對著他們的那一刻,臉上的笑容全部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剛才在他們面前的樣子很狼狽。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自己和吳圓再次見面的場景,他們之間會說些什么呢。她也想到過他們再見面時,他可能已是為人夫、為人父,像所有普通人一樣有一個簡單幸福的家庭。如果真的那樣,自己會從容的面對并且衷心地祝福他們,這個在他當年離開之后,她就想到的;她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和這世上任何一個漂亮、優(yōu)秀,而且健康的女子結為夫婦,她以為只要看到他幸福,自己也會很滿足,很快樂??墒钱斔娴挠H眼見到吳圓和他的妻兒在一起的樣子時,她心中突然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這種痛苦讓她覺得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們,怎么跟他們講話,所以她只想躲開。陳念快速把輪滾動了一段路后放慢了速度。她抬頭望向天空:深秋的晴空比任何一個季節(jié)都更加的藍,有幾縷白云在空中漂浮著,猶如某位美麗新娘的白色頭紗被丟在風里自由地飄揚飛舞。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很多跟吳圓有關的記憶,那些記憶近得好像就跟昨天才發(fā)生過的一樣,但又似乎遙遠得如同隔了一世那么久。
陳念因為從小有腿疾行動不便而很少交到朋友。她的性格內向、安靜,就算是在學校也從不主動和別人交流。每當課間休息、做早操的時候,其他所有同學都是在外面做操活動,陳念只能獨自坐在教室里透過窗戶望著他們,或是低頭看課桌上的書本。而吳圓是她在高中時代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關系最好的男同學。高一時,吳圓坐在陳念后排,他會跟陳念說話聊天、討論學習。陳念一直是話不多的,如果是閑聊,大多時候都是吳圓再說,她只是含笑聽著,但他們兩個誰都不會覺得乏味無趣。就這樣,他們慢慢地互相了解、熟悉。每次課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去外面活動,幾乎只有她和吳圓兩個人呆在教室里。吳圓在學校不管買什么吃的喝的都會給陳念買上一份,如果陳念不要,他就放在她的課桌上,然后走開。下課回家,兩人也是同路。吳圓的家離學校要比陳念家遠一點,每次都是吳圓幫著陳念把輪椅推上她家門口的坡道之后才回自己家去。放假的時候吳圓也會來找陳念一起玩,推著她在外面轉,他總能讓她體驗到以前很難體驗到的東西。比如陳念沒有騎過自行車,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感覺,在她的印象中也從沒人帶著她坐過;她從來沒有去山里玩過;沒有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放過風箏。吳圓會帶她體會坐自行車的感覺。第一次陳念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時,因為重心不好,又過于緊張而坐不穩(wěn),吳圓便騎行得非常的小心,非常的慢。他會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帶她去只能聽到鳥雀叫聲,能聞到草木清香的小山上放風箏,有時兩個人一起平躺或是坐在草坪上沐浴春天的陽光,任由溫柔的和風吹過他們青澀的面容;他們會在沒有人的河邊看傍晚的落日,即便那無奈的殘陽會刺花他們無比純潔的雙眸。如果天上突然下了雨,他們會躲在一個小木屋里望著外面的雨簾,直到雨停云散。因為吳圓和陳念經(jīng)常走在一起,漸漸的,有些淘氣的男同學都會當著他倆的面說他們是在談戀愛之類的話,有的是在故意開玩笑,而有的卻是真的這么認為,畢竟學校里或是公開手拉著手或是暗地里談戀愛的同學也不少,可他倆是真的沒有。每每聽到這些話時,陳念都不去理會,吳圓會向說話的人扔過去一支筆又或者直接追趕上去,那男同學便笑著跑開,不再有話。時光飛逝,不知不覺中他們讀了三年高中,也做了三年的同班同學。在讀高三時的一個飄著鵝毛大雪的晚上,一向少言寡語的陳父第一次叫自己的女兒談話,并且問她是不是在跟那個經(jīng)常送她回家的男孩搞對象。陳念聽到爸爸這么問,頓時覺得耳朵根子像是有火烤一樣的熱,低著頭語氣僵硬得回答說沒有。也許大多數(shù)女生到了這個年齡階段都是媽媽問女兒這樣的問題,可是陳念的媽媽在她出生還不滿兩個月的時候就跟著別的男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看過她,她對母親唯一的印象就是照片上的樣子。所以陳念從小只跟著父親長大。那晚陳父跟女兒說了很多現(xiàn)實話題,講了很多道理,包括以女兒的自身狀況和條件她以后適合找什么樣的男生談對象然后結婚生子。那天晚上跟爸爸談了之后,陳念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很多,不再是個小姑娘,但她不喜歡長大的感覺。那一夜她人生中第一次失了眠。第二年讀完高中,陳念因為自己的身體情況放棄了高考,而吳圓考上了心儀的大學。八月,已是初秋時節(jié),一雨過后,夏日的燥熱之感已經(jīng)褪卻,有了幾分涼爽之氣。天上未散的烏云倒映在地上沒有干的水坑里,顯得比天上的還要深沉。有兩只鳥兒在一顆樹上的鳥巢旁蹦來跳去,陳念坐在花壇旁看著它們——這天是她的生日。吳圓從門外進來,走到她身旁,微笑著將一個白色的包裝盒遞給她:“18歲生日快樂!”
“謝謝!”,陳念平靜的臉上綻出了笑容。
“又送的什么?”,她接過盒子問。
“打開看看?!?p> 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冊子,陳念原以為是書或者筆記本,可是翻開之后卻是一本素描畫冊。陳念一頁一頁翻開,每一張白紙上都畫著同一個長發(fā)女孩,不同的是每一張圖中女孩的姿勢和動作:有的直腰挺背,凝視著遠處;有的低頭垂發(fā),含笑對著懷里的小貓;有的手捧書卷,一臉沉思之意……在任何一幅畫作中女孩都是坐在輪椅里,但畫中的女孩不管是怎樣的姿態(tài),她的眉梢眼角盡是溫婉嫻靜而又總帶著淡淡愁思。
“這是……我?”,陳念問道。
“嗯?!?,吳圓點頭。
“你畫的?”
“是。”
“你畫得真美。”
“是你本身就美?!?p> 聽他這么說,陳念瞥了他一眼,紅著臉低下了頭。
吳圓站得更直了些,兩只手交握后又分開,最后鼓足了勇氣說道:“陳念,你從今天起也是成年人了,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說什么?”,陳念抬頭問道。
“我喜歡你?!保t疑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陳念聽到這話,都能聽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動,臉上更是火辣辣的。
“可你馬上就要去別的城市上學了,我們一年也見不到幾回面的……”,陳念移開了目光說。
“沒關系啊,我在學??梢愿阃娫?,打視頻,過年放假、放寒暑假我都回來看你?!保瑓菆A打斷她的話,蹲下來握住她的手說。
陳念感受到他手上的溫度,她很想反手回握,但卻只是看著它們扣在自己的手上。
“我跟你們不一樣,我的身體有殘缺,首先你的父母是不會同意你跟一個走不了路需要別人照顧的人在一起的,就算我們真的走在一起也會有很多人會說我們兩個不般配,說你跟一個什么都做不了的廢人在一起。一輩子還很長,如果要一起走完一輩子肯定會遇到很多麻煩和阻礙。我不希望你在我跟你父母之間為難,不想讓你因為我而在別人面前覺得難堪,更不想要讓你跟我在一起一輩子都那么累。”
“如果我爸媽不同意,我可以舒服他們。別人怎么說是他們的事,我不管。你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你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你也不必去在意他人的看法。以后是有坎坷和阻礙,但既然我選擇了,我不會后悔,也不會放棄。而且我相信只要我們一起努力是沒有什么困難克服不了的。”,吳圓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不可以。”
“為什么?”
“因為我不喜歡你?!?p> “你……你說的是真話嗎?”,吳圓充滿期待的表情僵了一下,問道。
“對,沒錯,我不喜歡你,所以我不能答應你?!保惸畹难酃獠辉俣汩W,而是堅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著,手從他的手里掙脫了出來。
“你對我沒有感情嗎?”,他似乎不能相信地問,“我們做了三年的同學,這三年中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
“有,只是對普通同學的感情,僅此而已?!保粗难劬φf。
“僅此而已?”,吳圓苦笑,那雙失去了期望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
陳念扭過頭,看到那對小鳥還在樹上歡快地啼叫、嬉戲。吳圓雙手捂著臉低頭蹲了好久,然后站起來轉身向門外走去。
“我們……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你也不要再來找我?!?,陳念說。
吳圓的腳步停了下,又繼續(xù)行走。陳念背后響起鐵門沉重的關合聲,隨之又是一片寂靜。太陽從云層里探出頭來,將金色的光輝灑在東墻和地面上,陳念呆呆地坐在半是陽光半是陰涼的地方,兩手無意識地摸著腿上畫冊。風輕輕吹起,院子里的花草和那棵樹上的葉子都開始搖曳,發(fā)出窸窣之聲,那兩只鳥受了驚,陳念望著它們雙雙撲扇著翅膀朝西天飛去……那晚她睡得格外早,而且很快就入了眠??墒前胍箙s從睡夢中哭醒,咬著枕頭在寂靜的夜里抽泣。后來吳圓來找她,她都沒有見,并且把他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加入了黑名單。
西風陣陣,吹亂她的頭發(fā)。路上車輛的行駛聲、喇叭的嘀嘀聲和行人的話語聲全都交雜在一起。明明周圍很熱鬧,但是一陣空虛、孤獨的感覺瞬間涌上心頭。陳念鼻子發(fā)酸,但她卻咬緊了牙齒繼續(xù)前行??墒钱斔者M空無一人窄巷子時,卻終于忍不住了,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聽話地大顆大顆往下掉,她兩只手用力捂住嘴巴,鼻子里發(fā)出難以壓制的嗚咽聲。在陰暗的巷子里,她頭靠在冰冷的墻上,除了凄涼的秋風輕拍著她的身體以外,沒有人來安慰她……她記不清自己后來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陳念翻開書桌上的畫冊,在里面取出一張照片,那是吳圓以前的照片。她拿在手里端詳了很久,然后拿起一支筆在照片上寫了:愿你一世無憂,一生歡喜!寫完她又細細看了一陣,照片上的少年笑得很燦爛,陳念的嘴角也微微向上彎了彎。她把照片重新仔細地夾進冊子里,打開帶鎖的抽屜,把畫冊放了進去,最后鎖上了抽屜。她又抬頭望著窗外的明月說了一句:“愿你一世無憂,一生歡喜?!?p> 說完,眼角有一顆淚珠緩緩滾落,她抬手抹掉淚痕,紅潤的唇畔勾出一抹淺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