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已無法對慕清酒隱瞞自己的真實情況,避無可避之下,夏素雪只好和盤托出,將自己幼時因一場大病,而染上寒氣的經歷,全數(shù)告知了慕清酒。
寒氣侵體,染白了他的毛發(fā),奪去了他的體溫。他身體的溫度,從來便像一塊冰,一具尸體……
若任由寒氣侵體,夏素雪一年都熬不過去。為了延續(xù)自己的生命,他常年飲用性熱的天葵玉心;每年元月十二,夏云織都要親自為其施針,進行拔寒;每日每夜,他都要服用一顆火玉丸,以勉強維持心臟的溫度,使其不會因為身體里溫度過低,而停止跳動。
他日日都在拼盡了全力活著。他日日都在黃泉路的邊緣徘徊。這樣的日子,他已經過了整整十五年。
待夏素雪將自身經歷講述完,慕清酒緩緩低垂下了頭。此時二人之間光線本就暗淡,只憑著滿天星辰撒下的點點微光來勉強支撐著,至少能讓二人能看清彼此的輪廓。慕清酒這一垂頭,她的五官便淹沒在了黑暗中,夏素雪無法看清她的神情。
“難怪……公子自始至終,對清酒的怪疾了如指掌?!彼従徧ь^,嘴角揚起的笑容在顫抖,她眉頭緊鎖,看上去更像是在哭,“清酒有個大膽的推測:我體內的熱氣,和公子的寒氣,如出一轍,是嗎?”
夏素雪眉頭一撇。“……二小姐當真心思敏捷。”
慕清酒無法去想象夏素雪日夜遭受著怎樣的苦痛。她不過被熱氣擾了三日清凈,便已然難以承受。
她心中涌上一股痛楚,她不知這痛楚為何而生,但這痛楚像一根線,來回不停撥弄著她的心緒,讓她心亂如麻。
“公子的病情,云織姐姐知道嗎?”慕清酒咽下喉頭涌上的哽咽,問道。
夏素雪眼瞼微垂,道:“身為家姐,她自然知道……便是因我這寒氣,她才時常不回北原的家。她一直在尋找將我病情治愈的方法……”
“連云織姐姐……也沒辦法治好公子嗎?她不是醫(yī)仙嗎?”慕清酒緊咬著嘴唇。
夏素雪搖頭道:“她會找到方法,只是需要時間……她雖是‘醫(yī)仙’,但終歸只是一個凡人,也會遇到無能為力之事——”
他聲音戛然而止,因慕清酒忽然撲了上來,雙手緊緊握著夏素雪一雙冰冷的手。夏素雪一怔,紅衣女子的手十分溫暖,讓他一度有些眷戀。但理智讓他當即便清醒了過來,他忍不住出聲呵斥:“……二小姐,注意你的舉止!”
慕清酒并不理會,兩手還更加用勁地捏了捏,像是想要讓夏素雪的手回溫?!肮樱坏阶詈?,請你不要放棄!等到了北原城,清酒也會書信一封,寄于爹爹和姐姐,請求他們也幫忙找到治好公子的法子。所以,公子你決不能放棄!”
慕清酒的話,讓夏素雪震撼。他看著她,她好像不知不覺間,已經和初見時的她有些不同。
“二小姐,你……為什么……”
“若非公子,清酒早在一月前便死在家中?!蹦角寰泼虼揭恍Γ砷_了手,“公子于清酒,有救命之恩,清酒必定要結草銜環(huán)以回報公子——這是從前,娘親教給清酒的道理?!?p> 她已然忘卻了一開始對夏素雪的設防,此時的她,只想將夏素雪自嚴寒之中解救出來。
夏素雪搖了搖頭?!爱敃r救你……是受姐夫所托,而姐夫,又是受了令姐所托……非要談‘救命之恩’,你應當更加感謝令姐?!?p> “若姐姐尋不得可救我性命之人,便也談不上恩情。自始至終,將清酒自鬼門關中拉回的,都是公子。所以這‘救命之恩’,當是公子的?!蹦角寰茍猿肿约旱南敕ǎ膱远?,讓夏素雪一時難以尋得措辭來反駁。
他只搖頭嘆氣,沉默不語。
見夏素雪狀況好了許多,慕清酒便將他扶起。二人重新上馬,星夜兼程,趕向北原。
到北原的目的,又多了一個。
一路上,夏素雪時刻都能感受到慕清酒那殘留在自己體內的熱氣,其中還有一絲她的內力。他抬眼望著騎行于他前面一點的紅衣背影,開口問道:“你……是如何把熱氣度給我的?”
慕清酒并未回頭,夏素雪只聽到她的聲音透過撲面而來的勁風,傳入他耳中:“以前爹爹教過我一些度氣的技巧,我便試了試。幸好管用,否則公子就危險了?!?p> 夏素雪聽罷,只沉默不答。以內力度氣入體,非習武之人不可學,若慕清酒真的學了度氣,那她便有些武功底子。
然她自始至終,從未對外人表露過她的武功,又是為何?
夏素雪心懷如此疑問,卻并未立即詢問。二人趕了四天的路,總算到了北原城。
整個北原城呈一種回字型,房屋格局十分規(guī)則有序,又稱“回字城”。但正是這么規(guī)矩整齊的城鎮(zhèn),許多人第一次來到這,感覺到處都長得一樣,多半會分不清方向。
是以北原城內比其他城鎮(zhèn),多了一個十分特殊的職業(yè):指路人。專門為那些初來乍到迷路的外來客人帶到他們要去的地方,這一職業(yè)頗得外來人士的歡迎,也成為北原中最吃香的一個職業(yè)。
不過,夏素雪并非頭一次來北原,是以他并不需要指路人的指引,他帶著慕清酒,很快便尋著了位于北原城最中心的南府。
南府也是個別有風味的府邸。雖有下人,但是在白天,府邸大門大開,絲毫不會在意會不會有小偷摸進去,好似此處是一個供人玩賞的園景般。
二人剛走到門口,便被門口一個掃地的丫頭發(fā)現(xiàn)。丫頭抱著掃帚,十分歡喜地跑到夏素雪面前,她發(fā)側梳著兩個小髻,臉上圓嘟嘟的還有一點嬰兒肥,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左右。
夏素雪認得她,她是兩年前被夏云織引薦到南府的丫鬟翠竹。
“哎呀哎呀,瞧瞧這是誰呢?雪哥哥?。 毖诀叽渲袷窒矚g地看著夏素雪,聲音如銀鈴一般清脆悅耳。
夏素雪看到她,神色柔和了一點,道:“翠竹,姐夫在家嗎?”
翠竹笑道:“在的在的,少爺他在~雪哥哥進去找他,還是翠竹帶雪哥哥去?”
“勞煩翠竹帶路?!?p> 翠竹歡喜地丟了掃帚,為二人帶路。她并未走向正廳方向,而是帶著兩人走到南府的別苑。別苑毗鄰正廳所在中院西側,二人穿過拱門,便看到別苑繁華如錦,綠葉幽幽。
南千華與夏云織夫婦二人都在這里,正坐在被花樹圍繞著的一方石桌處飲茶閑聊。
一看到夏素雪和慕清酒到來,夏云織大笑一聲,對南千華道:“哎喲,千華你瞧!臭小子終歸是長大了,帶媳婦回來見我們了?!毕脑瓶椀脑?,讓南千華不由得莞爾。
夏素雪微微皺眉,瞪了一眼夏云織?!坝衷诤??!?p> “行啦,不逗你了,你這臭小子真沒意思,每次老娘逗你,你就要生氣,真是小家子氣~”夏云織抱怨了兩句,站起身。她剛放下手中茶盞,慕清酒已然行于她面前,讓她有些意外,“真是好久沒見啦,慕家小妹妹!你這是找我有事?”
慕清酒點了點頭,道:“清酒有些事情,想要和云織姐姐聊聊?!?p> 與此同時,夏素雪走近南千華,壓低了聲音對他說道:“姐夫……有個人,我想請你幫我調查一下?!?p> 夏素雪所言,甚是令南千華意外。他挑了挑一雙好看的劍眉,笑道:“呵,真是難得,素雪已經許久未曾托我調查人了?!?p> 夏素雪目光閃爍,看了一眼慕清酒與夏云織方向,二人正坐在石桌旁,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什么。他將目光轉回南千華身上,道:“姐夫,我們去正廳說吧?!?p> 二人來到正廳,南千華坐于高堂,夏素雪坐在客席首位。翠竹心思靈巧,立即為二人遞上一盞熱茶,南千華喝的只是普通素茶,夏素雪喝的則是天葵玉心,是刻意為他準備的。
夏素雪朝翠竹一笑,道:“謝謝你,翠竹,你還記得我需要喝天葵玉心?”
翠竹笑道:“當然記得啦!雪哥哥的喜好,翠竹都記得呢!”
南千華吹散了茶上熱氣,朝翠竹遞了個眼神,示意她暫且退下,翠竹會意,朝南千華行了一禮,又朝夏素雪留了個俏皮的笑容,便暫且離開。
南千華呷了一口茶,道:“看來你要我調查的人,來歷不太一般?!?p> “她來歷如何我不清楚,只是……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也未曾見過她這樣的人物。”夏素雪說到最后,眉頭漸漸擰成了疙瘩。
“哦?有點意思,你不妨說說,那個人究竟是如何形容。”南千華放下茶盞,聚精會神地聽著。
夏素雪點頭,對其描述:“她是一個灰衣女子,衣著破舊,看不出其出身。她修習了鬼術,可操控瘴氣,性格乖僻,應是修習鬼術所致——”
“鬼術?”捕捉到夏素雪所言中的關鍵點,南千華忍不住皺了皺眉,“二十年前,以慕前輩為首,群雄集結,將這世間所有修習邪術之人全部鏟除。那次行動被稱作‘除穢’,搜查之徹底,甚而還誅殺了不少人的九族……竟還留下了禍根嗎?”
夏素雪兩眼微瞇,道:“目前看來,應該是的。”
南千華忍不住抬手咬著拇指的指甲。這是他遇到重大問題時,定會做出的習慣性動作?!熬褂腥绱巳宋?,可為何我從不知這樣的人存在?”
看到南千華的動作,夏素雪神色亦變得冷漠些許,可見此事重大,讓向來從容的南千華,亦不得不謹慎對待。“若非我偶然遇見過她兩次,最近一次甚至還與她正面交過手,我也沒想到,這世上竟會有修習鬼術之人。”
“你什么時候和她交過手?”
“第一次,是在這次拔寒前——稍早的時候;第二次,則是數(shù)日前,在龍湖鎮(zhèn)外?!毕乃匮┮幻嬲f,一面將兩次遇到風憐殤的情形盡數(shù)告知。
“你剛剛說……她身邊還跟著一個小男孩?”南千華放下手指,問道。
夏素雪點頭道:“嗯。但奇怪的是,身為那女子的弟弟,他并未修習鬼術,也并未被鬼氣所染。我與那男孩接觸過兩次,他的確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孩?!?p> “也有可能是那女子愛惜弟弟,在弟弟身邊,會刻意收斂自身鬼氣,以防度給那男孩?!蹦锨A道。
夏素雪微微皺眉:“收斂鬼氣?這可能嗎?會不會反噬己身?”
南千華“嗯”了一聲,道:“若照你描述,她可操控瘴氣,而自身不受瘴氣影響,可見她于鬼術一途造詣頗深。一個人實力達到一定程度,便可能做到?!?p> “素雪,那你可知那女子名姓?”南千華問道。
夏素雪搖了搖頭,道:“不知。不過那個男孩,叫風忘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