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離武當(dāng)山不遠(yuǎn),大醮的日子也還有幾天,陳酆都一行人決定在東崖書院住上幾天。
書院的日子讓人心安,可書院人來人往,要尋找一個真正的僻靜所在的確很難,陳酆都在山上逛了一圈,每到一處,都有書院弟子讀書對弈,老頭子下圍棋也就是勉強(qiáng)可以對付鄭經(jīng)那個小子,旅途之中所下的象戲近些年卻少有人玩。
縱橫十九道以黑白論成敗,陰陽相生相克,多是大局上的拼殺,更像是天地之爭。
而象戲卻是更加具體,像是真正的戰(zhàn)場,每個棋子都有自己的身份,各司其職,鎮(zhèn)守一方。如果說圍棋里面的每顆黑白子都能有機(jī)會成為神之一手的關(guān)鍵子,但是象戲里的每個棋子卻是等級分明,小卒過河頂大車的發(fā)生,那也只是戲稱,畢竟它不能回頭。
拾級而上,半山腰的書院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微風(fēng)拂動之下,宛若人間仙境,反而不像是間書院,倒更像是個道教的洞天福地,靈氣四溢,適合修行。
行至無人處,陳酆都直接拔地而起,直沖云霄,在一塊大云彩上停步休憩。
人間風(fēng)景好,可縱使能活到百歲高齡,山河也看不完一二,所以人們向往更長的長壽,那便是長生。
世人只道神仙好,可在世人眼中大逍遙的仙人卻開始羨慕那些墮入輪回之苦的凡塵俗子,那是各有各的說法,各有各的無奈心酸。
陳酆都當(dāng)年也曾尋訪名山大川,走遍道教洞天,甚至一度起了出海訪仙的念頭,那是仙人尚未變成神話的時代,那是有真正大風(fēng)流的時代。
一葉障目,不見森林,可世人又說,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這究竟是自我埋葬的消亡,還是世間萬般真知的交匯沖突呢?
云海之上的陳酆都享受著葫蘆里面的烈酒,隨意揮動手指,只見那云化作了千軍萬馬,活靈活現(xiàn),指尖匯聚靈氣,靈犀一指,千軍萬馬都有了生命,似乎是神仙方士撒豆成兵的本事一般,朝著陳酆都手指的方向沖殺過去,云層相撞,霎時之間,風(fēng)流云散,一切復(fù)歸虛無。
虛無縹緲的幻想亦或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對于陳酆都這種實實在在活了幾百年的人來說,已經(jīng)不太重要了。
長生之術(shù)自古以來讓世間人趨之若鶩,前有千萬古人,后面肯定也有萬千來者,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帝王將相,都是難逃窠臼,不能免俗。
不過此間的區(qū)別還是有的,常人求的是長壽多些,而帝王所求則更多是長生,源于對江山美人的多吃多占的想法。
可惜世間事,百般難如愿,人心不足,時間始終是生命最大的朋友,也是最大的敵人。
數(shù)百年前,他陳酆都選擇了棄官掛印,上山修玄,不問世事,那時候他的名字還叫陳宗玄。
當(dāng)年世事坎坷,時事萬難,苦心經(jīng)營,卻抱負(fù)難償,是讀書人,或者說是有良心的讀書人都只能苦心孤詣想做成事,卻只能寄情外物,消解胸中苦悶。
縱情山水之間,詩詞歌賦者有,女愛男歡,縱情風(fēng)流者有,亦或是青燈古佛問外來禪,食丹鼎藥餌求長生,入名山洞府求大道,如此云云。
亂世逃禪修玄者眾多,不得志者也多是如此。
祖父所取的名字里所帶玄字,未免不是祖父對自己那一點殘存念頭的向往,若不能治國平天下,修身養(yǎng)性,道氣長存未免不是個好去處,畢竟那個時代,仙人風(fēng)姿不似如今這般難覓蹤跡。
試問啊,誰不曾想一指斷江,白日飛升做仙人,誰又能拒絕長生千百世,閱盡世間風(fēng)光的誘惑呢?
紅塵已了,入山修道,大夢千百年,如今已是陳酆都這一世了。
還記得舊日出陳府向東的坊市里的賣花小娘頭上別的那枝叫不上來名字的野花,和那個清秀姑娘的容顏兩相映襯,清香不悠長,素顏扮紅妝,是他陳宗玄對那些日子最美好的回憶。
對世人來講,百年已是一世光陰,何況對多人來講,半百之?dāng)?shù)都是難過的關(guān)口。
兩相比較之下,仙人長生才會那般令世人艷羨,可若是這世上沒了凡人,又何來仙人呢?
他又想起了那個朋友,那個輪回幾世都不曾遇到過的朋友,幾世輪回,開悟之后,他對自己身邊人的淡漠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可能是那種高高在上的仙人姿態(tài)在他心里作祟,哪怕如今的他跟那些朝碧海而暮蒼梧的仙家手段無二,可他畢竟還不是,輪回做仙人,可他的輪回劫數(shù)還未完結(jié)。
淡漠從心底升起,哪怕不似洪水那般洶涌,那距離也就從心里拉開了,或許仙人本該如此淡漠。
可這一世不一樣啊,他有兩個兄長,一個是如今大泉的皇帝陛下,天縱英才,雄韜偉略,將亂世的江山歸于一統(tǒng),近年來又有吞并北狄之勢,若是成真,大泉的版圖不說后無來者,但肯定是前無古人了。
另一個是他這一世季家的親兄長,四時為季,春去冬來,是天地之法,祖宗之序,可時人卻說寧肯天無四季,大泉不可無季,這個季就是如今的大泉宰相季伯霖,不僅權(quán)柄在手,總領(lǐng)朝政,更是文壇長青之樹,詩詞歌賦,治學(xué)文章都為當(dāng)世讀書人奉為經(jīng)典,正可謂有讀書聲處,必有季氏之言。
當(dāng)年季氏兩兄弟還未生嫌隙,負(fù)笈游學(xué),交游天下,得遇當(dāng)今的皇帝陛下,彼時的皇帝陛下還只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庶出皇子,空有皇子之名,卻無皇子之實,而立之年,一事無成,終日浪蕩在外,游山玩水,交結(jié)四方。
季氏是大族,是豪門,時逢亂世,小國林立,攻伐不斷,大泉雖立國日久,當(dāng)時卻國勢衰微只得偏安一隅,季氏的金字招牌之下,大泉的王儲的確是不太夠看。
可三人甫一相交,便覺相逢恨晚,當(dāng)時恰好是在一座桃花山莊,便效仿古人,整治宰牲祭禮,結(jié)為異姓兄弟,如此云云,至于后來落魄皇子得天下,得御風(fēng)云便化龍,都是后話了。
再后來就是那個朋友了,他是陳酆都幾世輪回都未曾見過的最驚才絕艷之人,這種讓自己都自愧不如的感覺讓天之驕子陳酆都感覺很陌生,這種陌生按理來說會產(chǎn)生妒忌,由妒生恨,長此以往,兩人必有一傷,可事實是與那人相交,春風(fēng)化雨,著實令人難生惡感,那人人格仿佛是有魔力一般,讓陳酆都這個活了幾世的老狐貍變成了小白兔,實在令人咋舌。
那人的做過的事有很多,而且每一件聽來都會令人心潮澎湃,可他就那么死了。
人說莫名其妙的死亡,往往都是人心作祟,他的死也會是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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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遐思不斷,千頭萬緒亂如麻,幾世輪回于世間,匆匆而過,他不再是那個白日放歌須縱酒的浪蕩少年陳宗玄,留下的只有記憶,單純的記憶,單純的記住了那個人的樣子,那個棄官修道,寬袍大袖上山的少年郎,當(dāng)年的他或許是在逃避,可出世即為入世,兩相交匯,難分彼此。
物有不平則鳴,何況人乎,幾世輪回,這一世有大不平,不平如何,那就放聲,且看放聲的陳酆都翻云覆雨,傾覆天地。
叁哥好筆春江水
哦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