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國正，正是朝會那日敗于秦飏劍下的刀客，也是那夜在離陽一處河邊嗑著瓜子與陳摶喝了一些酒的落寞男人。
陳摶頓時轉(zhuǎn)移話題道：“阿正，離陽一別這都半把個月了吧，何時到達東陽的？”
男人神色有些萎靡，朝三人這桌走來，邊走邊說道：“也才四五日。陳先生要來東陽，提前與我先說一聲，那時我便等著陳先生一趟就是?！?p> 陳摶看著眼前的男人，避過了先前馮慎微要做菜吃飯一事，然笑道：“朝會完了之后才做的決定，事出突然，抱歉?！?p> 國正接過陳摶挪動的凳子坐下，眼及馮慎微停留片刻，似有話要說卻沒能說出來，而后簡單看了一眼盛淑香，回神似的問道陳摶：“陳先生，秦飏小兄弟得了幾甲？”
那一日朝會的奪魁之戰(zhàn)傳遍全天下，只曉得武人淮易與劍修柳劍成以極道之力為決，最終淮易險勝一招，奪魁這年這屆離陽朝會。
至于其他人，比如秦飏、王城、屈燦、陸元錦這些在人間有了些許名氣，卻像是過眼云煙，轉(zhuǎn)眼即忘，人們只知道淮易和柳劍成。
陳摶笑道：“四進二時敗給了柳劍成，依照他和王城的意思，三甲也就沒比了?！?p> 國正無神地點了點頭，“四甲，很強了……”
不對勁，陳摶從看見男人一進門便覺得他的氣息不太穩(wěn)定，毫無神氣般。
陳摶蹙眉道：“你病了？”
國正失神一笑，默然搖搖頭。
陳摶緊鎖眉頭，盡管這男人那日落敗于秦飏，亦然只有些許落寞，而今天，像是心里裝著什么事，黯然無神般。
陳摶看向了馮慎微。
馮慎微無奈一笑，陳摶的火眼金睛真是讓人藏無可藏，她曾經(jīng)可是見識過的。
馮慎微未有說道，而是開始攆人了，攆的是那兩桌還在喝酒的五六客人，那些人恐怕也是常客了，面對這馮老板的怪脾氣早已習以為常，更其因為馮慎微沒有收錢，五六人也無話可說，無話多說，陸續(xù)離去。
待那幾個客人的身影消失，馮慎微關上了棧門，一座不大不小的堆滿酒壇的客棧里只剩下他們四人，做好這一切，她才看向國正說道：“阿正，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該如何便如何。陳先生也不是外人，你還是說給他聽聽吧?！?p> 陳摶納悶了。
國正卻從懷中掏出一張白帖放置在桌上，陳摶看了一眼白帖，瞇著眼盯著男人，“何事？”
國正怔怔望著陳摶，呼出一口氣，又憋足了氣，才一時黯然道：“一件關于我們月牙島、月牙灣以及東陽城的事。這事得從許多年前說起。當年先生離去之后，兩年不到的時間，我晉升為御海軍統(tǒng)司，發(fā)現(xiàn)了東陽隱藏的秘密，那便是整個東陽、月牙灣、月牙灣島嶼的所有生民生計都由著一個叫做游龍的地下幫派控制著。這個控制，明面上生民安康，背地里卻苦不堪言。生民所賺錢財，要有一半進入他們的腰包，如若不然，那便是死也找不到尸體，猖狂至極，以至于無人敢說，無人敢怒，拿錢買命，安分度日。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把手伸到了御海軍部，凡是御海軍人，如同東陽生民，要想做事，便上繳錢財。這是我作為御海軍時都不曾發(fā)現(xiàn)過的，因為掌管下發(fā)御海軍薪資之人，也是他們的人。從而直接從中扣除，不經(jīng)過我們御海軍之手。也就是說，東陽府下發(fā)的薪資為年六十銀錢，他們便聲稱三十銀，無人質(zhì)疑?！?p> 盛淑香憤懣道：“東陽府不管？”
不等國正回話，馮慎微便嗤笑一聲，“東陽府，有名無實的一堆貪生怕死的東西罷了?！?p> 陳摶搖頭道：“可這般說不得，話說確實是有這個說法的。青州有兩位老神仙，孑然一身，不問世事，逐戰(zhàn)過后再沒出過世。而東陽城府，歷代都是書香門第的徐家作為掌門人，城主之位代代相傳，不知為何，這一脈少有修行者，少了材優(yōu)干濟的博學前人，徐家漸漸羸弱，再無能人輩出勝任東陽高位。不能說他們貪生怕死，恐怕是根本不知情。”
“那為什么不換人？”
盛淑香今天的話有些多。
陳摶笑道：“念及舊情罷了。更何況東陽本身就是一個空殼子，這兒，才是真正的青州都城?！?p> 馮慎微說道：“陳先生，這么和你說吧，東陽城府不知情的概率非常小，恕我直言，他們大有可能是和這游龍幫勾結(jié)在一起的，或者換一種說法，城府被這游龍幫控制著。”
陳摶忽然皺眉道：“可有證？”
馮慎微說道：“這你得問阿正了?！?p> 國正點頭道：“空穴來的風，都是從有洞的墻里鉆出?！?p> 陳摶理解了，嚴肅道：“后來呢？我想知道你當上御海司發(fā)現(xiàn)這一切之后是否有所改變？”
國正緩緩道：“以我的性格，眼里怎能容忍這太多的不公？即使不為自己，也要為軍中的兄弟以及月牙島的生民。御海軍本身屬于東陽城府管制，我以統(tǒng)司的身份實在無能為力，便暗中以御海軍作為基石，建立起了一個屬于我們的地下幫派，我們的作為，只為反抗游龍幫的惡勢?！?p> 陳摶問道：“叫什么名字？”
國正說道：“打龍幫?！?p> 陳摶笑道：“好霸道的名字，結(jié)果如何？”
國正說道：“五年之內(nèi)，我們逐漸壯大，數(shù)百人的打龍幫，一步步蠶食，驅(qū)除了游龍幫的管制，十年，我們做到了，月牙島上再找不到任何一個游龍幫眾的身影，很成功，卻也只是對于島上而言，月牙灣劃出了一條看不見的線，我們的人只要越過，非死即傷，那片海峽，屬于我們的地盤很小。而一大半的月牙灣海峽與東陽城，無暇顧及，沒那個本事，這兩處是我們無法踏足的地方?！?p> 陳摶說道：“你們是很成功，那后來就沒再發(fā)生過碰撞？”
國正自嘲一笑，這才是他心里裝著的事，“此后……便是這一月發(fā)生的事了。游龍幫與我們的打龍幫，就像隔著一條河，井水不犯河水，安定了七八年。便是這個安定，讓我認為此后會一直如此，這樣也不錯。因此我走了，去了離陽朝會。就是我這一走，他們抓住了機會，我不在島上便是他們的機會。游龍幫潛入島上，傷了我們十二個兄弟，殺死了我們七個兄弟，其中，包括我最好的兄弟李……李安。”
這個身著甲胄帶著刀看著兇惡的男人，此時竟然眼眶泛紅，話語中帶著哽咽之意。
光鮮亮麗的太平人間，不乏有著深沉的黑暗。中土人間，陳摶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聽見諸如此類之事，他會心生憤懣，卻也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他可以為人間帶來希望，卻無法管及人間生民一切事。
在沒有遇見的前提下。
此時不知如何去安慰這個男人，指向了桌上的白帖問道：“所以這是他們的請命帖？”
國正揉了揉眼睛，自嘲道：“算是吧，一場要我命的鴻門宴。”
馮慎微急切抓起了白貼捏在手中，面朝國正，正色嚴肅，“這一趟你不能去。”
男人凝視著眼前的頭纏素布的女子，忽而笑道：“我要去，且是必須去，義無反顧那種?！?p> 陳摶問道：“你是要報仇？”
國正強顏笑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陳摶疑惑道：“這又是怎么個說法？”
國正說道：“晚宴設在月牙灣上的一艘船上，貼上署名許鷹，是游龍幫的一把手，他的現(xiàn)身，不用我去尋找，是我唯一接近他的機會。我此一去，不僅能為我死傷的兄弟們討個說法，或有可能改變東陽被他們暗中控制的局面，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我能殺了他?！?p> 陳摶沒好氣道：“這明顯是一個局，你想殺他，卻不知他的請君入甕就是抓住了你的心理，你認為人家是白癡，沒有做到萬全必殺你之策的應對?！?p> 國正正色道：“我明白，他要殺我，可我，更想殺他，今夜會有結(jié)果，聽天由命?！?p> 陳摶無奈道：“這人什么境界？”
國正說道：“賒刀人，三境?！?p> 陳摶唉嘆一聲，“你也只不過是一名三境賒刀人，能有把握？”
國正嚴肅道：“有?！?p> 陳摶反而問道：“那你就堅信這一場鴻門宴中只有這許什么的這一個修士？”
國正搖頭道：“還有一人必然也在，他叫做李盛，五境的練氣人，是許鷹的軍師，游龍幫的二把手，二人設局，百密不疏，必殺我?！?p> 國正同時轉(zhuǎn)移視線向馮慎微，“因此，此一局，需慎微你陪我走一趟。”
馮慎微懂國正，此刻更是理解了他復仇的心，無有任何言語表達，毫不猶豫地點頭，很堅決。
陳摶搖頭嘆氣道：“太年輕了，難道你還是認為這一場必殺局只有他們兩人？”
國正堅信道：“我相信我的直覺。”
陳摶嗤笑一聲，“你的直覺若是出了差錯，便是你和小馮的兩條人命。算了吧，我陪你走一趟，不管怎么說你都算是屬于正義的一方，我的出手為了東陽，不為過?！?p> 國正忽而一笑，“陳先生，這是我的事，倘若我的直覺出了差錯，不論如何，即便我死，仍能保證慎微的全身而退。為了我死傷的兄弟，或是為了東陽、月牙，這一次，讓我固執(zhí)一回。因為，這是我們的江湖?！?p> 我們的江湖。
陳摶忽而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