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年今夜
夜不算深,海邊有月明,鎮(zhèn)里有燈火。
在回程的途中,陳摶于家門口突然停下了腳步,同時放聲道:“我到家了,你準(zhǔn)備還要送嗎?”
這并非自言自語,月光燈火下黑暗之處的陰影中走出一個人,是那個單耳佩著蟒蛇吊墜名淮易的年輕人,陳摶自然不認(rèn)得他。
淮易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砻鱽硪猓骸拔蚁雽W(xué)你那招六字拳陣?!?p> 陳摶轉(zhuǎn)身打量著這個外族人,一時間皺眉,不知是否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是這般勇猛的?他不免質(zhì)疑道:“你誰呢?你想學(xué)我就得教?。磕隳皇悄浅倘迳膶\生兄弟吧?一個二境七樓的武人,哪里來的自信?”
淮易一本正經(jīng)的解釋道:“我的每一樓都是在磨礪到極致最強后破立,修行路才走的慢了些?!?p> 陳摶茫然反問道:“所以呢?”
淮易再一次地強調(diào):“所以我想跟你學(xué)你的六字拳陣?!?p> 陳摶恥笑道:“那程儒森算個天才吧?你看我正眼瞧過他嗎?”
淮易卻新奇認(rèn)為道:“倘若你仍然以最強二境,我想我能比他撐得更久一些?!?p> 陳摶舒眉逗笑道:“武人煉體,氣者修氣。你竟然能讓兩者相較,笑煞我也?!?p> 淮易搖頭,不為陳摶之嘲笑而受影響,神色自若道:“你誤解了,我說撐,只不過是為了好聽一點,事實上,我至少能與你對決十招以上。”
陳摶質(zhì)疑道:“口氣是否忒大了些?”
淮易認(rèn)真道:“一試便知。”
陳摶淡然道:“我沒有理由與你打架,毫無意義。蟒河流域的大河蟒民,自顧有傳,肉身強悍,最適練武。但這些,依舊不能成為你一個二境武人的底氣?!?p> 淮易認(rèn)為道:“你還是不信我。”
陳摶反問道:“信與不信,重要嗎?”
淮易平淡道:“我想知道你怎樣才能教我?!?p> 陳摶直截了當(dāng):“無論如何都教不了?!?p> 淮易說道:“就像你對程儒森的條件,我撐過十招,你教我,反之,我走?!?p> 陳摶回身推開院門,不想再與此蟒河的年輕人糾纏,最后一次的回首,他說了一句話:“于我毫無意義,沒有理由。教不了就是教不了,你且自行離去?!?p> 陳摶進院關(guān)門,淮易在此矗立許久,終于挪步,也只是走到此院門口的河岸邊,就此打坐入定,閉目養(yǎng)神。
他不準(zhǔn)備走了,他一定要學(xué)會這法《拳陣》,無論風(fēng)吹日曬,春夏秋冬。至于什么到南邊尋親之事,早已拋之腦后。
此人,像個癡人。
……
在陳摶離去后,程儒森才悠悠坐起,呆呆的凝著大海,思緒萬千,久久無言。
并非是他的無敵道心受到了沖擊,而他想的是為何超越人間境的修行者能如此強大,強大到壓至人間中境仍然有著那般不可阻擋的威能強勢,忘乎所以。
就算是人間極境的至強者,仍然敵不過仙人境的一只手,就算那人剛?cè)胂扇司?,依舊如此。
這是南州主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轉(zhuǎn)念一想,難怪那州主一直以來無時無刻不在日思夜想的憧憬著跨過人間天讖。
有跡可尋。
不知何時起,從未敗過的程儒森在別人眼里成為了同代最強的無敵者,他們賦予了他一顆無敵的道心。
可事實上,他從未承認(rèn)過。
他一直以來所認(rèn)為的修行,是勝敗平支,一直勝,那便是我已經(jīng)最強了可以走下一段路了,無法求精;有勝有敗,才能從中磨礪告誡自己還不夠好,還可以做到更好!
他不想做修行時的可以了差不多了、遇到對手時卻總是差一點的那種人。一段路途的停留,他不需要走到微乎其微的末尾就夠,他要走到極致,做絕無僅有的同境至強。
他早已渴望的一敗在今夜來臨,這一敗不僅沒有影響到他的道心,反而讓他滿心開懷。路要一步步的走,飯要一口口的吃,不能是還行或者是行,不能是還好或者是好,只能是最行與最好,最終踏出人間的那個人,終歸是我!
終有一天會勝過人間,且看好!
……
唯一的美中不足,歸根結(jié)底還是瀘沽,程儒森不愿做一個言而無信之徒,可為了瀘沽,他做了。他了然南海一切,早已明了將來的自己要做些什么。
至于陳摶最后留下的話,迫于他的威壓,程儒森認(rèn)為,該是要去和他談一談。
回神的程儒森平靜道:“江伯,無論如何,瀘沽還是不能遷?!?p> 早已坐成一排的三人里,老漢不知何時燃起了卷煙,抽了一口吐出,苦笑道:“我也不想,可陳老哥就在那兒站著,他的嘴巴能說出花兒來,你又不覺得沒有道理,咱也架不住他的糖衣炮彈吶!”
程儒森似乎想到了什么,看著老漢皺眉道:“江伯,這陳摶到底是什么人?您為何一口一個老哥的叫著?”
江老漢緊抽著煙緊吐著煙告知道:“陳老哥就是陳摶,只不過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陳圖南?!?p> 此言最后三字一出,程儒森身子一抖,一個機靈徒然站了起來,手竟不自覺的摸著了后腦,為之變色。那顆懸在胸膛中的內(nèi)心仿佛一落千丈,每落一丈便顫抖一下,每一落的顫意比上一落更為劇烈。
程儒森一拍腦門心,罵娘一聲,有悔不當(dāng)初之意,他認(rèn)為,自己算是瞎逑了!
陳圖南!
程儒森氣得想開口大罵,卻又以撓頭克制著內(nèi)心的劇動,而后一臉委屈色,神情難看著故作鎮(zhèn)定再次看向了江老漢:“江……江伯,您怎么不早些告訴我嘞……”
江老漢沒好氣道:“你這孩子,來的快走的也快,我喊都喊不應(yīng),咋說嘛?!?p> 程儒森嘆了一口氣,唉了一聲,他記起了一句話,說的是陳圖南:你們別覺得那陳圖南是何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大仙人,跟你們講,他記起仇來,連一個幾歲稚童都不會放過!不過在老子眼里,他陳圖南是什么東西?
程儒森唉聲嘆氣不止,悔有何用,悔不當(dāng)初,有個屁用!該想想的是明日如何去請罪,求得原諒才是要緊事。
請罪是小事,這可是觸及到了修行界的規(guī)矩一事,很棘手。若是那陳圖南先生是個執(zhí)念很深的老古板,那自己算是完蛋了。
這事要是讓州主知道,他不把自己扒一層皮就算好的了,也是完蛋。
程儒森頓時心涼半截。
更其難的是自己還想著和他談一談?
可笑至極!
……
江老漢看出了這個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孩子的心思,好生逗笑,許慰道:“陳老哥并非古板重禮教綱常,莫要擔(dān)心,明日我領(lǐng)你提兩壺酒去,好生致歉,我想他不會在意的?!?p> 江老漢少時在離陽待過幾年,是個真正的修行者,有些事他倒也清楚。
程儒森頹然而坐,只能再嘆氣道:“但愿如此罷?!?p> 江老漢拍了拍他的肩膀,程儒森強顏呈笑,他實在想不通了。
索性想不通就不想了,天要下雨,就等它下下來再說。這一刻,程儒森倒是理解了他對于瀘沽的所作所為。
良久,程儒森問道老漢:“江伯,您和這圖南先生是如何認(rèn)識的?這般熟悉。”
故意扯開的話題,能讓自身得到些許慰藉,這是自給的心神安寧。
江老漢先問道:“你可知當(dāng)年救下處于水深火熱中的瀘沽的仙人是誰?”
程儒森愁眉苦臉,小聲無言道:“江伯您老別告訴小子就是他圖南先生吧?!”
江老漢咂嘴頷首,回憶道:“當(dāng)年陳老哥抵達(dá)瀘沽后,兩個時辰便滅殺了萬千蛟龍,那時我就站在你爺爺和你父親的后邊,眼睜睜的望著無數(shù)蛟龍血染南海。那一天的黃昏,南海格外的紅,紅透了半邊天。蛟龍遁逃入海,陳老哥便入海追殺,仿佛要殺盡蛟族才肯罷休。”
江老漢講到這里停了下來,故意小聲地接著告知道:“咱跟你兩個講,那天的陳老哥和后來就不像是一個人,咱猜測他當(dāng)時可能是受了何種刺激,在那天瘋魔嗜血,蛟龍正好在槍口上,成了發(fā)泄物,那天老哥殺紅了眼,絕有不殺盡不罷休之意。”
秦飏學(xué)他小聲問道:“那江伯,先生那時候是怎么了?”
老漢搖頭,聲音大了些:“哪里曉得,咱哪敢問?”
老漢分別看了兩人一眼,才看著大海說道:“后來老蛟龍不忍族群一條條的血濺南海,做了一個大膽決定——出海求饒,起誓讓海百里百年,否則天人共戮。陳老哥似乎也殺累了,回身問你爺爺可否,遠(yuǎn)瀘大人應(yīng)可行,老哥這才釋然。然后他給出了老蛟龍一個條件,我聽得可清楚了,他是這樣說的:自行歸海取一截你龍筋骨靈制劍溫養(yǎng),終有一天我歸來時會取,此為我與你的約定,我一日不來,你便多蘊養(yǎng)一日,我百年不來,你便蘊養(yǎng)百年。”
“龍筋,蛟龍之根本,那老蛟更是修行了千年之久,豈能答應(yīng)?!?p> 程儒森異常自信,卻差點被秦飏的一句話壞了道心,少年撓頭道:“程大哥……那老蛟龍應(yīng)該是答應(yīng)了?!?p> 少年說完揚起了手中橫放膝處的清河劍越位遞到了他的面前。
程儒森盯著劍,又是久久無言,他想起了那位先生前些時候說過的一句話,最終還是沒有接過劍,而是越過老漢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腦袋,笑罵道:“你小子可以啊!當(dāng)年還是個跟在我屁股后頭的鼻涕蟲,今天搖身一變,成了個天生劍胎、劍紋的大劍修了!”
少年再次撓頭傻笑。
程儒森好像想到了什么,恢復(fù)消逝片刻的傲氣,他對少年說道:“你得抓緊跟上我的腳步,但愿將來有一天你有與我一較高下的資本?!?p> 少年重重點頭,他亦然渴望著修行,渴望著一場像今夜那般的真正的戰(zhàn)斗。
江老漢起身看著兩個后輩,他們是瀘沽的后輩,是瀘沽的將來,老漢笑了,先是欣慰的會心之笑,慢慢地,變成了仰天大笑,得意忘形。
程儒森跟著笑,哪里還記得那些亂七八糟的糟心事,他為今日之?dāng)⌒Γ麨榻袢罩畨艋眯?,放肆大笑?p> 秦飏跟著傻笑,不知為何笑。
……
“儒森,這次回來不走了吧?!?p> “明年開春還得回去一趟,此后回來,再不走了?!?p> “嗯……那多陪陪咱說說話?!?p> “聽江伯的?!?p> “江伯,后來您和先生是怎樣熟識的?!?p> 來自秦飏的問語。
“后來啊……”
后來,大仙人在瀘沽停留了很久,日日于海邊坐著看海,一坐一日。
十二歲的少年每天也來,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坐著,看著這個朝歌的大仙人。
在往后的某一天,大仙人一反常態(tài)地問道:“你叫什么?”
少年回答:“我叫江爨,可是我不會寫這個爨字?!?p> 仙人說道:“我教你寫?!?p> 今夜的老漢,那年那時,卻是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