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一夜北風(fēng),它像個不甘心的孩子,呼嘯著肆掠過大地,忽又渺無蹤影。
天剛微微亮,就有人在帳外小聲詢問,“二位娘子,我可以進(jìn)來嗎?”
蘇瑾伸了伸懶腰,連忙起身,挽起門簾,“進(jìn)來吧!”
帳帷一掀,一股冷冽的寒風(fēng)撲騰著進(jìn)帳,只見進(jìn)來一位戴氈帽的士兵,氈帽上還沾著雪花,“族長讓二位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們今天就進(jìn)城。”
“好的,待我們先洗漱洗漱!”
一聽說進(jìn)城,蘇瑾原來不愉快的情緒頓時煙消云散,不是因為有了希望,而是它變成了絕望,可縱然是這般結(jié)果,也總比漫長的等待來的好。
她們洗漱好出帳,卻見一人站在帳外,卻是都羅雪霽,他頭上積落著厚厚一層雪花,一雙大手上下搓著,可不是因為冷,倒是有點緊張。
見她們兩個出來,他倒不知道說什么了,只是連忙指使左右,“備車馬!”
一路上,雪霽騎馬在前,蘇瑾和采薇的馬車隨后,采薇只是安靜地坐著,蘇瑾興奮地說著什么,她也只是點點頭而已。左右顛簸了半晌,好歹聽到人音,蘇瑾眼睛一亮,慌忙掀開車簾,卻只見幾個無精打采的士兵,懶懶地靠在內(nèi)城門口。
突然,從東城門進(jìn)來一個抱小孩兒的美婦,那幾個士兵頓時來了精神,稀著牙縫,色瞇著眼睛,咯吱咯吱地擠出惡心的笑臉,甚至動手動腳,嚇得那婦人撒腿就跑。蘇瑾倏地放下車簾,不屑地鼻呲,這就是男人。
進(jìn)入內(nèi)城后,蘇瑾忍不住又掀簾查看,原來這時他們已經(jīng)穿了好幾條街到了鬧市,沿街都有大大小小的商鋪,擺放著琳瑯滿目的雜貨食物,子綦疑惑不已,“這夏州城百姓可真是百折不撓啊,這哪里像是剛剛被回鶻鐵騎搜刮過的!”
車夫咧嘴笑著,“這二十多年來,夏州城什么時候真正太平過?可百姓日子總得過吧!”
忽然,咣當(dāng)一聲,馬車停了下來。
“怎么這么多人?”傳來子綦的聲音。
車夫嘆氣,“過不去啦,我得往北城門繞一圈到西大街口?!?p> 子綦短眉一聳,“那得多久?”
“大半個時辰吧!”
“夠折騰人的!”
“不如你讓兩位娘子下車走到西大街口罷,你看看,就在那邊!還可以順便逛逛夏州城?!?p> “好啊好啊,我們走過去!”
蘇瑾來了精神,說著跳下車,伸了伸懶腰,明晃晃的陽光灑在她火紅的衣服上,耀著光華。卻見子綦那不屑的眼神,她知道他討厭她,但她就是愛逗他,“你的腿不瘸啦?”
“最毒婦人心!”
“嘿,我這是以毒攻毒,你沒聽說過嗎,曼陀羅本身有毒,又與鎮(zhèn)痛、解毒,對于本身中毒的人來說它是良藥。我這劑毒藥,剛好治你這毒人!”
子綦不搭理她,只見雪霽扶采薇下了馬車。
蘇瑾也不管他們,自個兒走到了一條小吃街,兩邊的商鋪熱氣騰騰,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卻是剛才城門口那個抱孩子的美婦,此刻她正站在攤前,賣饃饃的攤主熱情地招呼,“新蒸出來的饃饃,又香又好吃,要來兩個嗎?”
攤主邊嘰嘰喳喳兜售著邊拿出黃紙就要包起來,她卻連忙擺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不、不要了?!?p> 那攤主堅持,“誒,來兩個吧,又香又好吃,你瞧瞧!”
剛好這時那美婦懷里的孩子醒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大哭,手腳撲騰著。她哆嗦著嘴唇在孩子臉上親了兩下,仍就站在攤前,欲言又止,攤主不耐煩了,“怎么樣呀,你到底是買還是不買?”
她抬眼看著他,“我、我、我沒錢。”
攤主看她一副嬌花弱水的相貌,心生憐憫,可又一見那懷里的孩子,頓時狠心道,“你沒錢往我這站著干嘛啊,去去去,別擋著我做生意?!?p> 看到這般情況,蘇瑾那豪俠仗義的拳頭捏了起來,正準(zhǔn)備上前教訓(xùn)這個毫無同情心的攤主,可那美婦身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老嫗,“這位小娘子,可是有什么難處?”
美婦正蒙羞,不知如何是好,一見是位老人家,便涌淚而出。
原來這一切,都被街對面綢緞鋪的老婆子看在了眼里,她那雙眼,可犀利著呢!適才見她懷里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女娃兒,那雙烏黑的大眼睛因才哭過,水汪汪的煞是好看,不禁嘆道,“哎喲,這孩子真好看?!?p> 那美婦淚眼汪汪,剛要開口懷里的孩子又大哭起來,看起來是餓得慌了,老婆子趕緊從懷里拿出銀兩買了兩個饃饃,那攤主打趣道,“喲,難得見黃婆子發(fā)善心??!”
“去你的,看你這副死德行,一點也不知道憐香惜玉,活該打一輩子光棍?!?p> 攤主滿臉堆笑,“我又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干嘛老咒我???”
老嫗瞪了攤主一眼,憐惜地看著美婦,柔聲道,“你莫要哭,有什么事對老婆子講,你這孤兒寡母的......”
那美婦一聽,頓時聲淚泣下,“我叫哥易,公公當(dāng)年被征兵修建城寨,被巨石給押斷了腿,失血過多而死,這次丈夫又被回鶻人殺死,婆婆聽到丈夫去世的噩耗傷心過度竟癱瘓在床,三天后也隨丈夫而去。我一個人帶著兩歲半的女兒,無依無靠,聽人說戰(zhàn)死家眷可以進(jìn)城領(lǐng)取撫恤金,這才帶著女兒入城領(lǐng)取,可方才見城門幾個衙役那般勢態(tài),遂打消了念頭?!?p> 那老嫗氣憤道,“怕了他們不成,老婆子我雖不是什么官家里的,可在這夏州城里還是活絡(luò)得開的,走,我?guī)闳ヮI(lǐng)?!?p> 那美婦隨著老婆子走遠(yuǎn)了,雖然對陌生人的善意可謂最大的善意,可蘇瑾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又說不出在哪里不對勁了。正想著,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唱空城計了,算了,先找到都羅族長讓他請吃館子才是上上策。
她沿著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卻越來越找不著方向,這下可慘了,那個都羅族長不可能是故意扔下她的吧!
“站??!站住!”
突然,街上一陣喧鬧,只見一人騎馬往這邊來,腋下夾著個寶貝似的,另一人拼了命地緊跟其后從她身邊呼嘯而過。
“站??!站??!”
她發(fā)現(xiàn)那人那雙大腳真是氣派,可比得上那駝?wù)屏?,可人怎能追得上馬?
她目光隨著那馬望去,突然,不知怎么了,那馬像崴了腳般突然提起前蹄原地打轉(zhuǎn),晃得馬上的人暈乎乎的終于穩(wěn)不住摔倒在地。只見那大腳隨即撲了上去,和掉下馬那人扭打起來,漸漸的那黑皮膚的大腳占了上風(fēng),吐著唾沫罵著,“媽的,敢搶老子的東西,不想活了!”
用力往下重重往那人腰上一踹,那人早已精疲力竭了,嘴角鼻孔滿是鮮血,吃痛伏地。大腳俯下身去拿那人懷中的包裹,那人起初還趴在地上半死不活,一看他要過來奪包裹,身子一縮從他的胯下鉆過,然后抬腳不偏不倚剛好踢中了他的命根子,大腳的臉上一陣抽搐,雙膝跪地,雙手捂著下腹哎呀哎呀地叫著,痛苦不堪的樣子。
這時,一個身穿烏青色鎧甲的大漢一個健步上前,那個小個子猝不及防被他給舉到了半空,像個四腳朝天的烏龜,腿腳亂舞著不住掙扎,又被那人給重重摔到了地上。
本以為他沒斷腿至少斷了胳膊吧,沒想到那小子骨頭那么硬,爬起來就要跑,可卻被那黑皮膚的大腳反身抓住了褲腿,小個子怕那個鎧甲大漢怕得要死,無計可施,只好脫了那條爛褲子跑開了,像長了飛毛腿,轉(zhuǎn)眼間已不見了影,只見那大腳手里還緊緊拽著那條爛褲子。
小個子抱的包裹散落了一地,大漢讓人撿起遞給大腳,大腳一手捂著要害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多謝壯士!”
蘇瑾這才看清那鎧甲大漢正是都羅雪霽,陽光灑在他的額頭和那堅毅的胡子上面,這下他在她眼中突然不那么糙了,反倒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蘇瑾!”
采薇迎了上來,顯然很擔(dān)心的樣子,“我們正到處找你!”
蘇瑾刮著鼻頭,“我沒事,沒想到逛著逛著就迷路了!”
“我讓子綦去找你,你沒有看到他嗎?”雪霽面帶慍色地問道。
蘇瑾貧嘴,“他呀,希望我不見了才好呢!”
雪霽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采薇,“你看,我說過的,她不會有事的!”
采薇點點頭,央求地說道,“我們回去吧!”
“好!”
“啊?就回去啊,我肚子餓了,都羅族長!”
“你就是都羅族長?”
這個聲音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那只大腳,他像是看到了希望,滿臉期待。
雪霽不知其何意,“你是?”
“我叫楊劍兒,德明王派我來給李繼瑗將軍送信的,不想?yún)s在東門口被那個小子給搶了馬和包袱。”
雪霽自知是天意,避不過,一路上默不作聲來到西大街,這時馬車早就到了,就停在街口,車夫忙跳下馬,“兩位娘子請上車吧!”
可蘇瑾和采薇都半步未移,他們都盯著雪霽,都在等他的決定。
雪霽滿頭大汗,嘴唇哆嗦著,不敢看她們的眼睛,“你們倆都上車吧!”
蘇瑾很生氣,悻悻上了車,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氣,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要到來。一向文靜內(nèi)斂的采薇卻一反常態(tài),她走到雪霽身邊,如水的秋波盯著他,“你喜歡我嗎?”
雪霽一陣呼吸不暢,連忙搗蒜似的點頭,他一個粗糙大漢,能說出什么甜言蜜語。
“你喜歡我,就留下我呀!而你現(xiàn)在卻要把我送給咩迷族長?”
她望著天,極力想把淚水倒進(jìn)眼眶,“就為了你的面子,你的義氣,你不想讓咩迷族長覺得你占了便宜?”
雪霽不知如何作答,只聽她又道,“你們男人都是一樣,一個為了權(quán)力什么都能舍棄,一個為了意氣也什么都能舍棄。女人如衣,在你們眼中我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東西!”
她從袖口緩緩掏出那只碧玉簪,“收回你這不值一文的欣賞!”說完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雪霽接過玉簪,像是有千斤重,看著馬車徐徐遠(yuǎn)去,像是有萬蟻鉆心,他多想沖上前去留下她,可腳卻像打了樁在地。世事無奈,往往嗜血般想要留住的,卻只能靜靜地觀望著她遠(yuǎn)去。
雪霽也許不明白,有時候,藏心并不是一種成全的美,而是一種退卻的懦弱。你藏住了那顆心,也就等于葬送了另一顆心。
此時落日的余暉照著夏州城,斑駁的舊城墻上漾著清光,像是在訴說著古老的故事。
子綦突然上前小聲道,“族長,西平府又派人送來一封信。”
雪霽瞄了一眼,沒有接,“你看說的什么!”
子綦沾了口水熟練地拆開來,快速閱過,眼睛小卻能一目十行。
雪霽期待著有關(guān)也期待著無關(guān)。
“族長,信上說,讓你下月初三去西平府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