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遷不僅切斷了環(huán)慶路的所有外援,還一邊圍城一邊讓士兵在靈州城外開墾屯田,儼然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土地去經(jīng)營。
戰(zhàn)事一直僵持到咸平四年,這時,繼遷圍困靈州已經(jīng)一年多了。裴濟始終沒有放棄,一邊在靈州城里興修水利,種稻自給自足,一邊等待救援。
可令人心寒的是,大宋援軍還是遲遲未至。
大宋對靈州如此不上心,可大遼那邊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可是即刻就能遣將派兵。
不久前大遼圣主的弟弟耶律隆慶突然率軍南下伐宋,大宋馬上派大將張斌前往抵抗,哪里還管什么繼遷圍困靈州的事,因為在大宋眼中,大遼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宋遼兩軍在行唐列陣對峙,擂鼓滾滾,如天上的巨雷,將士們的熱血也像潮水一般沸騰,哪知,戰(zhàn)著戰(zhàn)著天卻突然黑了下來,接著瓢潑一樣的大雨傾盆而至,兩軍都被這老天爺?shù)臍鈩菟鶖z,連忙鳴金收兵。
“咚咚咚!”
待雨停之后,雙雙又默契地擂鼓進攻,可沒曾想,契丹的弓箭淋雨后竟然失了彈性,因此軍心大亂,大敗而歸。
此時已是隆冬時節(jié),邊疆北國草木不生,軍糧有限,遠在西陲的裴濟咬破手指寫血書求援,把宋庭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到靈州,可仍舊沒有決定增援的事。
宋庭的拖延、猶豫不決,在于裴濟就是把他逼入絕境,就是徹底放棄。
有人猶豫不定,有人卻心意已決,繼遷這邊就繼續(xù)耗著。
哪知不久后,遼軍再次發(fā)兵南下,而且比前一次更加氣勢洶洶,大宋連忙從鎮(zhèn)、定、高陽關三路抽調人馬去抗遼。
也許是老天有眼,雙方剛要交戰(zhàn)前忽然又下起了大雨,遼軍上次因雨大敗,這次見又下起了大雨頓時沒了心情,竟然沒有交戰(zhàn)就退兵了。
大遼這邊總算消停了,宋庭又再次開始討論派兵援靈的事情,此時已經(jīng)是咸平五年了。
朝堂上仍爭論不休,可官家已經(jīng)決定了,不能放任靈州不管。
“傳令邊關,王超為西面行營都部署,張凝代替潘璘為寧環(huán)慶靈州副都部署,秦翰為鈐轄監(jiān)軍,帶步兵和騎兵六萬即刻前往靈州救援。”
王超有過上次與范廷召在烏白池擊敗繼遷的經(jīng)歷,自然是意氣風發(fā)勢不可擋。
張凝領兵一路經(jīng)過白豹城,因繼遷在那一帶防守薄弱,把彌雅軍打了個措手不及,俘虜近一千人。
可等王超和張凝合兵到了靈州城外才知道,靈州早在半年前就被繼遷給奪下了。
裴濟帶領靈州守兵好不容易艱難渡過寒冬,到了第二年春寒料峭之際,繼遷算到城里糧草殆盡,便集中兵力強攻,裴濟力竭陣亡。他一個人帶領寥寥無幾的靈州守軍,在短糧草無救援的情況下,在繼遷幾萬人的圍攻下,整整挺了兩年!
他生命中的最后兩年,給靈州城染上了堅定與不屈,城破了,人去了,可英靈長存!一座城,不會因為失守了那所有以往的堅守就變得毫無意義。
而有的人,卻未曾嘗試便打起了退堂鼓,盡管王超他們此時有六萬之眾,但好像認定自己拿不下靈州了,竟然扭頭退兵了??!
一個人最悲催的不是沒有實力,而是沒有信心。
靈州是西北重鎮(zhèn),它的失守在宋庭掀起了不小的風波,正當宋庭在討論怎么處置拓跋繼遷的時候,他卻又突然遣使上表議和請封。
這原本是厚顏無恥的事,說他狡兔三窟也罷,說他首鼠兩端也罷,可他一個西北小小的部族,顧不得那么多顏面。當一個人想要一個東西太甚,什么尊嚴什么優(yōu)雅都是浮云。
有時候,很難明白,有的人明明狡兔三窟、兩面三刀,可他卻偏偏能稱心如意、如愿以償。
為什么呢?
也許我們常常有這樣的想法,覺得某人根本不配得到什么東西,可那人強烈的愿望又有多少人能企及?大多數(shù)人是太有自知之明,覺得自己不配很多東西,當你覺得你不配的時候,你就不會再去爭取了,不去爭取,那就成了真的不配了。
官家也十分惱火,跟大遼仍然暗涌不斷,一個小小的黨項竟然攪得邊關不得消停。
記得當年他剛被立為皇太子時,繼遷就攻打過靈州,還有烏、白池兩地,當時先帝派了王昭遠前去平息。后來拓跋繼遷又搶靈州軍糧,先帝仍沒有嚴懲,因為那時王均在川內(nèi)叛亂,無暇顧及。
而今,他竟然斗膽奪了靈州!
官家雖然氣憤,可現(xiàn)在似乎還不是大舉進攻找他們算賬的時候,因為他們還和契丹膠著中。
翰林學士王禹偁分析道,“圣上,這拓跋繼遷,先皇曾派五路大軍圍剿都未將之消滅殆盡,這些年來他反而在邊疆愈加猖狂。如今契丹與我大宋表面平和實則波濤暗涌,黨項與宋遼并相接壤,如果拒絕拓跋繼遷的請求則會促使他倒向契丹,成為契丹的幫兇。
那拓跋繼遷這二十多年來數(shù)次發(fā)兵尋釁,侵擾夏、麟一帶,致使大宋邊疆不穩(wěn)、勞民傷財,說穿了他還不是為了那五州城嗎?如今他已奪了夏、銀、綏三城……不如……”
“不如什么?愛卿但說無妨?!?p> “不如把剩下的宥州和靖邊八縣賜給他罷,但愿拓跋繼遷從此息兵稱臣,延慶邊關太平,我們也好一心與大遼周旋。”
話語一出頓時朝堂一片喧嘩,如今的大宋朝堂,也只有呂端敢說出這樣的話。
“呂相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兩座城池怎能隨便相贈?在宥州和靖邊八縣妥協(xié),只會養(yǎng)虎為患?!?p> “你懂什么?銀夏綏宥諸州本來就是黨項人的聚居地,我們這十多年來投入了這許多財力、精力,可是得到的卻是無休止的征戰(zhàn)。兩軍相斗,沒有誰占得了便宜,再這么下去,我們失去的遠比打回來的多?!?p> “你、你,”他雙唇囁嚅著,很是激動,“你以為拓跋繼遷得到了五州城后就會停息干戈?你可知欲壑難填、饕餮無度?”
“我們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集中精力,一心與大遼周旋!孰重孰輕你得分清!”
他繼續(xù)道,“黨項知道我大宋是禮儀之邦,所以故意首鼠兩端耍流氓,為的是討便宜,我們不動,它反而隔靴搔癢。據(jù)我所知,甘州回鶻不時會派兵往黨項搶奪奴隸牲畜,可黨項反擊了嗎?他們遇到了比他們更流氓的人時,就只能假裝‘禮儀之邦’了!和狐貍打架,只不過徒惹一身騷氣!”
“呂相說得有理,拓跋繼遷現(xiàn)在臣服于我大宋,是我們封的定難軍節(jié)度使,只不過讓他增管兩座城池,要是他不善管理,我們以后再收回也不遲?!?p> “只怕到時候沒那么容易了,吃進去怎么還會吐出來!”
.......
官家先是不語,任他們吵鬧,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誰都不讓誰,可是官家只聽進去一句話,那就是’一心與大遼周旋!’
如今他們最大的敵人是大遼,五州城相比燕云十六州孰重孰輕分曉立見。
再說李繼遷勢力雖小卻相當難纏,當年父皇甚至派出五路大軍襲剿也無濟于事,如今宋遼形勢緊張,無法分心伐潰,他李繼遷不是一直打著收復五州城的旗號么,不如就依呂端所說,把另外兩座城給他,給他個人情以免他在宋遼開戰(zhàn)時幫助大遼,順便平息邊亂。
等官家回過神來,見大家都盯著他,他眼皮微微顫抖,“罷了!就如呂卿所奏吧!”
他目光微泠,掃視朝堂,對著一個方臉魁梧的大漢道,“崇貴,你赴黨項宣旨,另外,把張浦一并帶給他!”
“臣領命!”
這張崇貴是太祖時的大內(nèi)侍衛(wèi),后來太宗派人五路圍剿黨項時他曾駐守綏州,還曾戰(zhàn)敗黨項熟倉族。官家派他去,可謂是恩威并施。
可朝臣仍不禁驚詫于官家的慷慨,都說‘兩軍相敵、尺寸必爭’,可堂堂兩座城池官家說給就給,心想要是當年的太宗,是絕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夜幕降臨,官家端坐軒亭中,默然不語。宮人在遠處候著,都不敢上前。
“官家!”
官家只聽聲便知道是誰,可他無心理會。
“官家,屬下是來辭行的?!?p> 官家回頭望了他一眼,沒有任何言語,只是微微點頭,示意他離去。
那人轉身,忽又回過頭來,“官家可是在想今天朝堂上的決定?”
官家抬眼看他,仍是不語。
“官家,崇貴雖然不知道這個決定的對與錯,但是,敢于給與別人所需的人都是富有的。正因為我們大宋幅員遼闊,所以我們才有贈予五州城的勇氣與實力,而他拓跋繼遷,正因為匱乏,所以才苦苦糾纏著五州城的得失。官家想想,你這一舍,施舍的不僅是城池,更是西陲萬千百姓的平安。”
聽完張崇貴的一席話,官家竟然真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可不是么,他一面想平息邊關事宜,一面又對土地有所不舍。他只執(zhí)著于他不得已而失去的,從沒想過他是富有的。
張崇貴拜別官家,快馬加鞭前往西陲,半月后就到了靈州。
“門下,特賜黨項拓跋繼遷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掌管銀州、夏州、綏州、宥州以及靜邊八縣,外賜漢名趙保吉。望惟謹奉行,忠良盡規(guī)。布告遐邇。咸使聞知?!?p> 話音一落,四下瞠目結舌。
繼遷這才得知大宋皇帝不但破天荒地答應了他請和,還賜給了他宥州以及靜邊八縣,甚至順帶把太宗時扣押的張浦放歸。
這樣天大恩賜,他應該感動得痛哭流涕了吧,從此赤膽忠心絕無二心了吧?
可宋庭是估摸錯了,拓跋繼遷可不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他不會因為大宋接受了他的請降,就感激涕零,他認為他所擁有的都是他和他的部下出生入死得來的,而且,拿下五州城只是時間的問題。
況且,他認為大宋給他五州城不過是權宜之計,他們喜歡就給不喜歡就收回。眼下他能做的,是盡快給每座城池打下自己的烙印。
占領靈州之后,繼遷便繕城浚濠,練兵積粟,并土木大興,由他族弟李繼瑗和牙校李知白一起監(jiān)督在靈州城修建了豪華府邸,起名為西平府。
西平府是仿造漢人府邸而造的,亭臺樓閣、坊橋水榭、長廊明軒、假山庭院,應有盡有。
接著,繼遷定靈州為彌雅都城,這下才踏實地做起了西平王。
如今的彌雅,北控河、朔,南引慶、涼,據(jù)諸路上游,扼西陲要塞。五州城也重新回到了拓跋家的手中,繼遷原想自己拿下五州城的那天會痛哭流涕吧,可他沒有,而且心中僅有的喜悅與豪邁漸漸消弭,漸漸被一種難以名狀的虛空和失落籠罩。
他也不明白自己戎馬倥傯這么些年,到底是什么給了他的力量,也許給他力量的并不是什么信念,而是痛苦和憤怒,他得到了五州城,可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月月,還有無數(shù)為這個夢想而努力過的亡魂。
那種無法阻止失去的無力,驅使他不斷地用戰(zhàn)斗去證明自己的力量。
曾經(jīng)的他,認為拿回老祖宗的五州城就是他畢生的夢想,如今,他都做到了,甚至還拿下了祖先不曾想過的靈州城,他該滿足了。
可是,多年的血雨腥風已把他磨礪成嗜血的野狼,他停不下來了,此時他就像那銅鼎上的饕餮,得到了六座城池,他想得到更多,他已經(jīng)不習慣風平浪靜的日子了。
人的野心不是固有的東西,它會不停地變化、滋長,他那五州城的夢想,慢慢的變成了六州,也許還會變成七州、八州,他也不知道。
難道這就是欲壑難填?
他站在靈州城樓上,眺望著蜿蜒的黃河,和那兩岸金黃的稻田,還有那遠處的賀蘭山,幽藍幽藍的,它到底有多美你并不知道,可最令人難忘的反倒是你努力靠近它的過程。
突然,只見一騎疾馳在高高低低的山地間,踏得地上的青草飄揚起來,那馬背上的少年,紫色的披風隨風飄揚,如行云如流水一般。慢慢地,他又消失在山坳里,繼遷有一股悵然失落之感,他曾經(jīng)也是那樣的意氣風發(fā),策馬疾馳。
而現(xiàn)在,他騎馬是為了打仗,打仗是為了要贏,贏了想要得到,得到了想要更多,他何曾停下來看那山花開過幾轉?
他被欲望驅使著,已經(jīng)沒有了快樂,那月下講故事的簡單的快樂。
他錯了嗎?
對與錯誰能說得清?
這世間沒有絕對的錯,也沒有絕對的愛,沒有絕對的傷害。
世間萬物都是相對的,就像生與死,黑與白,就像慈悲與罪惡,就像自由與責任。
繼遷只知道,他不能停下來,他怎么能停下來?
除非生命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