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靈鵻卷
自齊國往西,便是晉國。因青州城距晉地乃是最近,因此往來易貨,是為繁華之地。蒼崋騎馬而去不過半個時辰,我與子懷并儒覃好歹摸黑進了離青州最近的城鎮(zhèn)。
儒覃自得了我給他的雪貂之后,時刻皆顯得愛惜不已,而我因近來天氣漸冷,只得在客棧里焦頭爛額。
須知下風起山時,師父未曾提點我出門一趟,竟從春光明媚一直走到了秋風蕭瑟。此刻蒼崋又不在,我身上并無半分銀錢之類的貴重之物,在房中躊躇半宿,渾身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估摸那放置卷軸的竹筒不知拿出去能不能換幾個銀錢,置一身厚披風,想到此處,我竟機靈一下清醒過來,隨即扶額長嘆,沒了蒼崋,我果然是諸事不順呀。
想到以后天氣漸冷,我又掃了一眼那卷軸那油紙傘,不由得叫苦連天。若是蒼崋還在,我定然能拿出做師姐的款曲,叫他砸鍋賣鐵也能替我未雨綢繆一番,如今身邊換成了子懷,若叫他看到我的窘態(tài),聽到我的窘態(tài),豈非盡失顏面?
我在房中踱來踱去,越想越覺心焦氣躁,只恨不能連夜趕路,追上蒼崋,這樣在房中來來回回半宿,何時躺下的我竟渾然不知了。
待到第二日一早,我迷迷糊糊聽見儒覃叩門,應出去才發(fā)現他正捧著一身厚棉衣并一件緋紅披風站在門外,而自己也是添了一身厚衣裳,“夏姐姐,快換上衣裳,我和懷哥哥等你吃早餐呢?!闭f完,不待我回話,便將衣裳擱我手中,轉身下樓去了。
因衣裳合身暖和,我心里對子懷的看法又升華了那么一丟,子懷看起來雖是歲月靜好,又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但心思卻是極為細膩的。當然,我說的可不止他含蓄的贈我衣裳這件事,而是他不僅替一個女子置辦衣裳,還替我們后兩日如何趕路也做足了準備。
當我和儒覃慢悠悠吃完早餐,出門看見兩頭高頭大馬的時候,懷公子在我心中的形象,簡直可以用光輝偉岸來形容了,須知曉,他一身銀白素衣立于駿馬身側,讓我頓時生出與他快馬江湖的神仙眷侶般的遐想來,正失神之際,他轉身看了看我,微微一笑道:“今日天氣極好,正適合趕路?!?p> 猶記得風起山時,師父南屋真人時常教我們辟谷靜心,我與蒼崋本是半路出道的假道學,因此雖是做出辟谷的樣子,但心中眼中全是燒雞竹鼠加烤魚,常常能做到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口水橫流。
此刻懷公子清風沉醉的樣子,不禁又讓我想起了風起山辟谷時對燒雞烤魚的渴望,但見他轉身一笑,我猝然一驚,走路都差點滑倒,生怕他看出我此刻關于美的事物的不恥渴望,知道我此刻對他豐神俊朗佳公子的齷齪想法。
幸而子懷并未察覺我片刻之間的悲喜交加,轉身將韁繩遞到我手中,我拿著韁繩愣了一愣,正不知如何開口,便見儒覃被子懷抱上了馬背,儒覃伸手拿過了我撐著的油紙傘,我拘謹的看了眼子懷,他詫異問道:“你怎么了?”
“我……我好像……不會騎馬!”我有些窘迫的干笑著,卻覺得身子一輕,人已經被他抱上了馬背,我側身未動,卻是緊挨著儒覃坐著。
“夏姐姐,你放心吧,你只需要抓著韁繩,我以前與爹爹時常共騎,你不會摔下去的?!比羼麚沃鴤悖以谒砗蟓h(huán)抱著他,子懷自乘一騎,便算真正催馬趕路了。
誠然我與蒼崋在一處的時候,他時常打趣我不似一個真正賢淑的女子,但此刻在懷公子面前,我竟不知不覺注重起女子該有的禮儀道理來了。
這樣側身坐了一路,直顛得我胃里翻江倒海,直至午時在小溪邊囫圇吃了些干糧,便再也顧不得什么儀態(tài)了,跟著儒覃翻身上馬,大咧咧騎馬而去。
我們追趕了三日兩夜,齊晉交界之地,道路開始難行,也不知蒼崋有何要緊事,或是我們追錯了方向?我的疑惑還未出口,子懷就帶我們去往驛站投宿。
但顯然我們到的時候,驛站剛剛經歷一場廝殺,雪貂聞到血腥氣息,嗖的一聲竄了出去,儒覃待要追上去,子懷卻將我和他一把拉到了馬棚后面。
子懷說此處乃是齊晉交界最大的驛站,我雖未曾來過這些地方,但不知為何,卻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按理,若是此地存了危險,他應是趕緊帶我們逃離此地的,但他蹙眉屏息的悄聲摸到了驛站后門,我瞥見他掏出懷中的匕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聲,“莫非蒼崋他們在此地?”
話一出口,便聽見雪貂驚叫一聲,閃電般又竄出了驛站。我們貓著腰,驚恐得不知道該繼續(xù)貓著,還是該趕緊移步跟上子懷,我抓著儒覃的肩膀,顯然應是太過緊張激動,儒覃齜牙咧嘴的憋著疼痛,輕輕拍打著我的手。
“他娘的,是只雪貂,未曾見人。”一個鏗鏘有力的男子聲音響徹云霄,之所以我這么以為,實在是因為我和儒覃一直屏息凝氣,稍微風吹草動,也覺驚天動地一般。若非在江沉風的記憶里早已見過刺客殺人的殘酷,恐怕我早已嚇得癱坐在地了,這實在不怪我膽小怕事,乃是因我并不多見這樣的場景。
“那小子定還在這里,給我慢慢搜?!绷硪粋€男子的聲音傳來,我不由得心下一驚,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人,轉身回看子懷,卻見他已經摸進了后院中,我和儒覃面面相覷,哭笑不得,莫不是子懷以為我們還跟在身后,才沒發(fā)現我們跟丟了吧。
我看了看手中的油紙傘,有種欲哭無淚的絕望感,絕望中,貓著腰與院中提著長劍出來的人來了個不經意間的照面。這照面顯然讓對方也愣住了,因為只見一大一小,一男一女貓著腰,撐著傘,緊張兮兮的杵在那里,他大約也覺得奇怪得緊,幸而子懷的身影在那黑衣人身后一閃而過,我腦中靈光一閃,趕緊站直了身子笑盈盈道:“請問……這里可以投宿么?”
儒覃一臉吃驚的抬頭看了看我,對方聞言眉毛一挑,冷笑道:“小娘子這笑得蹊蹺,你看此地像是還能投宿么?”我眼見儒覃扶額搖頭,痛定思痛,一幅悔不當初的模樣,便強裝鎮(zhèn)定道:“我……我就是隨口那么一問,若是不能,那我們先走一步?!?p> 說罷,拉著儒覃轉身欲走,“等等?!币宦暣蠛?,那黑衣人一個健步就要棲身上前,眼見他提劍虛晃,厲聲道,“你們是什么人?”
我將儒覃推得老遠,那人長劍欲揮,人還未走出兩步,只聽得悶哼一聲,扭曲著面容,栽倒在地,子懷快步上前,奪下長劍卻并未理會此刻驚懼不已的我,驛站里面的人聽到響動,一時腳步聲起,奔出十幾個黑衣人來。
一時刀光劍影,無處可藏,儒覃拉著我東逃西竄。好在那些黑衣人并未將我和儒覃放在心上,而是與子懷纏斗在一處,我看得心急火燎,擔驚受怕,儒覃卻十分的鎮(zhèn)定,只是眉頭微蹙,若非他只是孩童,我差點就躲在他背后去了,此刻只能硬著頭皮將他護到身后。
過得了一刻,便見子懷手刃了幾個黑衣人,我與子懷相識數日,竟不知他是個會武的,那些黑衣人眼見他那里討不到什么好處,有一個黑衣人竟沖我奔了過來。
此刻天色將晚,我又無處尋找利器,只得將油紙傘握緊,將儒覃塞進了一處角落,奔逃開去,那人緊追不放,眼見就要追上前來活捉我,我只顧得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瞧見子懷奮力掙脫人群,又斬殺幾人,此刻也不過四五人纏斗著他,只是他一味往我身邊靠過來,卻被那些人緊緊拖住。
黑衣人獰笑一聲,我嚇得差點倒地,卻看見黑衣人臉上忽然白光一閃,便是一條血縫,“他娘的……”雪貂快速的劃破他的臉,轉而跳到了我的脖頸上,齜牙咧嘴,惡狠狠的瞪著他,見他又要揮劍,小雪貂又撲上去,咬了一口他的手臂,便被他甩得不見了蹤影。
“這個不長眼的畜生,我等會再將你剝皮吃肉?!焙谝氯岁幊林槪瑲鈩輿皼暗木鸵獡鋪?。
“夏姐姐小心!”
“葉辛!”
我未及反應,以為那長劍就要刺向我的心臟,卻在這時,聽得長劍相擊,聲音刺耳而來。
“蒼崋!”我驚駭,他衣衫凌亂,隱有血跡,正護在我身前,吃力的抵著對方的攻勢。
黑衣人冷笑道:“還以為你小子遁了,害老子好一通找?!?p> “哼,堂堂公子崋,豈會怕了爾等鼠輩?!鄙n崋背對著我,微風吹來他身上的血腥味道,我想起他走時,只緊隨了一人在側,可如今那人不見蹤影,也不知他曾遭受了什么。
兩人你來我往,皆是招招狠辣,便是片刻之間,蒼崋手背又添新傷,子懷被逼到院中一角,好在只是胳膊負傷,并不算嚴重,打斗了近半個時辰,蒼崋這邊終于刺中黑衣人要害,子懷那處眼見這邊又失同伴,一人飛身上前,甩出一柄飛鏢暗器,直奔我來。
蒼崋一劍揮斷黑衣人的手臂,整個人直擋在我身前,我只聽得“噗嗤”一聲響,心知是蒼崋又替我擋住了暗器,子懷一劍直刺攔住他的黑衣人,又快步上前自背后刺死了那投暗器之人。
夜色昏沉,我腦中空空,唯記得,曾有兩個錦衣年華的男子,一人替我身擋暗器,一人替我斬殺荊棘,一氣呵成,世間便忽然靜了下來。
蒼崋護著左肋,轉過身來,我因在片刻之間,與生死實在算擦肩而過,又因黑衣人和蒼崋的出現,一驚一喜之際,整個人恍恍惚惚,眼看就要倒下,蒼崋一把將我攬進懷中,皺著眉頭,擔憂問道:“葉辛,你怎樣?”
“蒼崋,我……我腿軟……”抱著我的手臂緊了緊,我萎頓在地,只覺溫暖的懷抱裹挾著血腥氣息彌漫進我沉沉的夢境。
那年花開,我站在房前的合歡樹下,看著樹上鳥窩中的白頭翁雛鳥墜地,我很是憂心著急。伺候我的小宮女不知道跑哪里玩鬧去了,一時不查,竟叫我捧了雛鳥爬了一回樹,進而又摔了一跤。
父王知道后,來到我床前,將我狠狠的訓斥了一頓,父王說,飛禽走獸的命哪及人的性命?我不以為然,認為父王罵我簡直毫無依據,我不過動了惻隱之心,受了點皮肉之苦,卻也是救了一個生命。他不寬慰于我,反而責罵我,讓我很是不暢快。父王在我眼中最是憨厚慈愛不過了,聽完我的辯解,那一次難得的動了大怒。他說,你以為是惻隱之心,卻不知道你救一只雛鳥,但卻害了一條幼小的人命。他勃然大怒之下,將那日當值的宮女命人拖出去斬了,理由便是宮女玩忽職守,未能盡忠護衛(wèi)主子。
那時我約莫不過豆蔻年華,他還疾言遽色告誡我說,譬如你是那只雛鳥,若你有閃失,叫你父王母后并哥哥姐姐們作何想?父王說,無論何時,我最應在乎的便是自己的性命。
因這一摔,我由此還被禁足了一月。
但因我救了一只雛鳥,害死了小宮女,又想起父王和母后對我的嚴厲,注定那一月我過得真真很是抑郁。
禁足三日后,我穿著紗衣坐在窗前,想起死去的小宮女和那不被父王母后熱愛的雛鳥,正抱著膝蓋哭得很是傷情。王兄推門進來,笑嘻嘻問我說:你作什么學著付春華傷春悲秋,哭得這樣難看?
王兄口中付春華,乃是古一奇女子也。夫子講奇聞異事時說,付春華因思念早逝的亡夫,整日啼哭傷懷,因二人識于春,散于秋。付春華便私心將春秋收進錦帕之中,每日緬懷,以至于封丘山菏澤小國只剩夏冬,不見春秋。自然,這便是傳說了,但此情此景,此時此地,我并未有心與王兄斗一斗嘴。
我將父王說與我的道理倒給王兄,王兄頷首贊同道:自然是這個道理,父王乃是苦口婆心。須知,性命誠然最是可貴。轉而又語重心長的對我說:若日后誰愿意為你舍棄性命,那便是你此生最應珍視之人了。
可他都死了,我還珍視什么呢?
額……這個……這個嘛……若能在未舍棄前,便叫你知道了心意,這才是最好。是以,你應當重整旗鼓,以備那時。
王兄說完,便出門叫來下人將我房前那顆合歡樹砍了,并連根都不曾留一點。美其名曰,怕我再生惻隱之心,再爬一回樹。王兄側身含笑站在房檐下,信誓旦旦問我:華盛,還記得王兄適才怎么跟你說的?
王兄適才怎么跟我說的?王兄……王兄是誰?
我還未及回想,抬眼卻見到房檐下的人已變成一身戎裝,他面色陰沉的看著前方,喃喃道:我早該知曉,這宮中的樹是不能砍的。你房前這顆合歡樹更是不能砍的。華盛,我害苦了你,我……我真是后悔。
我很想上前寬慰一番,問他為何害苦了華盛……可……華盛又是誰?
“夏葉辛,夏葉辛,你醒醒?!庇斜鶝龅氖峙鲇|我的面龐,登時一個激靈喚醒了我。
“真正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你連師姐名諱都敢直呼了,何愁不敢再揩一把師姐的油!”我迷蒙著雙眼,不滿的瞥了一眼蒼崋。
“夏姐姐你醒了,你做了什么夢這般傷心?”說完,儒覃伸手抹去了我眼角的淚珠。
我有一刻慌神,我做夢了么?抬眼看到子懷蹙眉站在蒼崋和儒覃身后,隱忍克制般的默默望著我,頓時有一種滄海桑田之感。又轉頭看到蒼崋滿臉胡渣,憔悴不堪的樣子,心驚肉跳道:“我睡了很久?”
蒼崋波瀾不興回我:“是昏死了很久?!?p> 據儒覃后來替我回憶,因我當時昏死過去,真正把子懷和蒼崋急的半死,害得子懷和蒼崋因誰抱我的問題差點大打出手,最后乃是因蒼崋太過堅持,即便他滿身是傷,在經過三天兩夜的奔波后,我們終于到達晉地,找到一處客棧,又睡了一日一夜這才醒轉。
據儒覃說,好似這幾日,子懷并蒼崋連一個整覺都不曾睡過,生怕我就此一命嗚呼了。老實說,我聽到此處,略略感動了下,但想到蒼崋應該是知曉我曾經惹惱南屋真人,南屋真人為了得到徹底清凈,將我施術昏睡五天五夜,待我醒轉后更加活蹦亂跳的事情啊,此次實在不應該這般大驚小怪才對。
我一陣唏噓,一陣感慨,這才想起昏死過去前,蒼崋滿身的傷。因見我醒來無恙,蒼崋便不再理我,自顧休養(yǎng)去了,我因恢復得很是徹底,便預備提著燒鴨子去找蒼崋,給他補補,但轉念一想,若是叫子懷看到我啃燒鴨子的樣子,豈非不雅?更何況,我與蒼崋下山后,燒鴨子著實已算不上什么美味,于是,我又折返回去,換了兩碗薄粥,一碗給蒼崋,一碗嘛,自然是給懷公子。
儒覃早已跑出客棧,苦苦等待他的雪貂去了,據他堅信,雪貂是認識主人氣味的,因此圍著客棧轉了不知多少圈,但我由衷的擔憂,即便雪貂識得人味,也未必不會在路上被別的什么居心不良之人變成一只烤雪貂。我之所以并不十分緊張那雪貂,全因風起山待太久,眼中心中對于動物牲畜等事,早已變成了能吃和不能吃兩種。因見儒覃如此執(zhí)著,我嘆了口氣,端著托盤找蒼崋去了。
蒼崋的房間彌漫著濃濃的草藥味道,這幾日據聞皆是子懷親自照看他喝藥,儒覃說,一開始蒼崋是不愿意喝的,但子懷說若是他有不軌之心,何須等到現在,蒼崋閉眼想了想,最后決定一飲而盡,然后倒頭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我推門進來也沒有睜眼。
我坐在他床前,看著那碗粥,想起與蒼崋在風起山的時候,真是無憂無慮,怎么下了一趟山,蒼崋變得這般憔悴了。我心中隱隱有一種不好的感受,忽然生出一絲絲愧疚,仿佛若不是因我之故,蒼崋怎會像現在這樣胡子拉碴的倒在床上。
蒼崋和師父乃是我最開始的記憶,我從不曾想過他們兩個人會有我擔憂心痛的一日,或者他們兩人終有一日,不會再待在我身側??粗n崋此刻虛弱的模樣,想起他為我身擋暗器時不曾猶豫的樣子,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緊,仿佛有些模糊重要的記憶,我曾經想起來,卻又忘記了。腦中不斷跳出一個疑問,蒼崋替我擋劍之際,可否想過,會死?
“蒼崋,我……我不要你死!”沒來由的,我口中喃喃,心中慌張。
“你都沒死,我怎么敢死?!碧撊醯穆曇魪拈]著雙眼的蒼崋口中飄忽出來,我趕緊湊上前去,認真看著蒼崋,懇切道:“不,我是說,你以后都不能受傷,更不能死?!闭f完,我自己都愣住了,這句話多么熟悉。曾經的曾經,常昊擔憂辛夷之時,也是這般患得患失。
“倘若我死了,你會如何?”頓了頓,蒼崋緩緩睜開眼睛,輕聲問我。
“唔,時間久了,大約會忘記吧。你也知道,我是記不住事情的?!蔽矣行┎恢耄叵肫鹕n崋替我擋劍之時,我可曾想過,他可能會死?“我不知道沒有你在身邊,我會是什么樣子。我……我不習慣的吧?!?p> “就只是不習慣?”許久,蒼崋苦笑兩聲,“變成一個人的習慣,我堂堂……我蒼崋,是幸還是不幸,夏葉辛,你倒是說說看?!?p> 我趕緊端著粥扶他坐起,關切道:“這樣不好么,這樣豈不是顯得我很離不開你?!蔽亦嵵仄涫抡f,“誠然我也離不開師父,但是若教我二選一嘛,你放心,我肯定是選你的?!?p> 蒼崋頹然的坐著,因他此刻胡子拉碴的模樣,倒顯得比平日更加成熟穩(wěn)重了,此刻我端著粥碗,誠然一副小媳婦討好相公的樣子。他瞥了我一眼,漫不經心道:“我不會教你離開我的?!?p> 我誠懇的點點頭,喂他喝粥,“是以,下次若是再有危險,你萬不可為了我……”
“夏葉辛!”蒼崋打斷我,我茫然的抬眼看著他,他正一本正經的將我望著,眼中看不出喜怒,舉著勺子的手頓在他眼前,他也絲毫未曾放在眼中,只是將我盯著,緩緩開口道,“不會再有下次。”
聞言,我真誠的沖他一笑,“我自然是信你的。恩,不過,關于我選你而未選師父這件事,你也萬不可告訴了師父。”蒼崋嗤笑一聲,將粥吞了。
見他面色稍綺,我又趕緊道:“雖然你處處護著我,我著實也不該對你再有什么過分要求。但這個嘛……出門在外,你直呼師姐名諱是不是稍顯不妥?”蒼崋聞言抬頭看我,我見他面有不悅,趕緊改口道,“自然,若是你歡喜,你師姐我也是沒有什么意見的?!?p> 蒼崋悶聲又吃了口粥,才應我道:“別人喚得,我便喚不得?”他口中的別人,約莫是指子懷吧,我自風起山醒來之后,喚過我名字之人,便只有師父和他了?!跋娜~辛……”
恩?我看著他,蒼崋低著頭,像是在想著什么,片刻,他抬眼看著我道:“再過一月,我便會回到家中,舉行冠禮?!?p> 我點點頭。他依舊看著我,許久見我不曾開口,便問我:“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我沉吟道:“我知道啊,所以剛才我在想烤雞倒是好找,但我到底是去哪里給你弄清風醉好呢?!庇趾鋈幌肫鹕n崋曾說及笄乃是簪花祈愿,也提起過男子冠禮之事,只是時隔太久,我當時又沉浸在被師父胡亂打發(fā)及笄禮的悲憤中,是以早已將他當時的話忘得差不多了,便搪塞道,“你也知曉,你師姐我……囊中羞澀……”
“男子冠禮,便是成人,已到娶親之齡了?!鄙n崋不耐煩的將我的話堵回了肚中。
半晌我都沒有明白他為何會說那樣一句話給我聽,我猶豫道:“那……要不我請你逛一次蘭苑?”便是路上聽說書先生講起晉國最是著名的風月場所了。
蒼崋抽動著嘴角,眼中一瞬閃過一抹陰鷙,“夏葉辛,我十歲時,遇到過一個女子……”
我有些怔愣,“然后呢?”
“那時,我便下定決心。這一生,我一定要得到她?!鄙n崋說起這個女子,眼中滿是歡喜和憧憬,我不忍打斷,便聽他繼續(xù)娓娓道來,“我愿用盡一切辦法,只為得到她。哪怕忍辱負重,步步為營,心狠手辣,只要能站在那個位置上,我就離她更近一步……那年她及笄待嫁,我恨不能有能力早日行冠禮,這樣我便可趕在任何人前面,求娶她。你知道嗎?當我知道她死了的消息時,我是多么無助悲痛,她若是死了,這世間便再無人知道,我曾那么努力的變成另外一個人,只是為了想要得到她?!?p> 我心中無限唏噓,他口中“忍辱負重、步步為營,心狠手辣”到底是什么,我真是半分也跟他聯想不到,但他此刻算是頭一次在我面前袒露心聲,我心中思忖這完全算是閨房秘辛之類的事情了,可見他將我著實看得也極重要,但我自有記憶以來,便不曾通曉寬慰人的種種方式,支吾半天道:“斯人已逝,她能得到你這般愛慕,也是死而無憾了?!蔽易哉J為這樣既夸贊了蒼崋,也夸贊了他心中那人,自我感覺還算良好。
蒼崋看著我,眼中滿是溫柔,“不,她從未死去。上天厚愛于我,但叫我在行冠禮后,還來得及做我一生最想做之事?!?p> 我訝然不已,“誠然,你將她當成心尖尖上的人愛慕感懷,實在感天動地,你將這件事說與我聽,恩……我大概約莫明白你的意思了?!?p> “……”蒼崋的眼睛黑黝如深潭,看著我疑惑道,“你真的明白?”
我認真點頭道:“你放心,日后我有了心尖尖上的人,也一定會告訴你的?!睘榱孙@示我的真誠,我將勺子放回碗中,伸手搭上蒼崋的肩膀,向他無比真誠的露出了我鄭重的神色。
只是蒼崋依舊深邃著眼珠巴巴的看著我,倒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來,“你受了那樣嚴重的傷,現在還痛么?”為了緩解我的局促,又忽然想起這么久進來竟忘記關切最緊要的事情了,我便急急開口。
許久他嘆息一聲道:“不痛?!?p> “受那么嚴重的傷,怎會不痛?”
“呵……兩年未曾出劍,生疏了,吃點教訓而已?!鄙n崋說完,蹙眉看向另一碗粥道,“那碗粥涼了。”
我回頭看看,著實已沒了熱氣,便訕笑道:“不打緊的,回頭我再去熱熱?!?p> 我坐在蒼崋床前矮凳上,與他平視,他又道:“許久……不曾有人問過我痛不痛了。葉辛,這世間……刀劍可以傷我,人心可以傷我,可我從未覺得痛過?!?p> 看著蒼崋頹敗的樣子,我心中難言的心疼,伸手撫上蒼崋的手背,才想起,一直以來,都是他時刻照顧我,而忘記了,他明明比我還要年少兩歲,我握緊他的手,溫暖相觸,他立即回握了回來,看著我說:“世間一切都可傷我,但唯獨……你不要傷我,可以么?我其實……是怕痛的。”
我腦袋頓了頓,回想著與他相處的每一日,他是否已然將我當成他最親之人了也未可知。是以,我怎會傷他呢?蒼崋今日有些不尋常,拉著我說了這么多感慨和秘辛,搞得我都覺得很是傷感難受,于是允諾道:“你放心,有你師姐在,誰也別想傷害你。恩,我瞧著懷公子武功還算可以,過兩日我便去尋他教我一招兩式的,日后再有打架斗毆之事,我必能助你一臂之力。”我說得信誓旦旦,胸有成竹,外加無比真誠懇切,想著那碗粥涼了,還得趕緊回去熱熱,便問蒼崋道,“蒼崋,那日我丑態(tài)百出,你說懷公子,會不會以為……介意……我那般無用膽小?。俊蔽倚闹徐?,也不知子懷到底喜歡膽小的還是膽肥的。
蒼崋聞言,定定的睜著眸子看著我,像是要將我看得一清二楚一般二般,我因片刻前聽了他的秘辛,此刻按理是應該禮尚往來,展現一下本師姐也有兒女情長之類的爛俗事,便故作嬌羞的低了頭,“夏葉辛,你怎么不怕我介意呢?”
這話倒是奇了怪了,我在蒼崋面前何止丑態(tài)百出過,千出萬出也毫不夸張,但卻從未覺得有甚不妥。我從這句略顯失望,略顯傷情,略顯惱怒的話中,聽出了那么個意思,或許此刻他還沉浸在回憶之中,誠然我應該心里眼里是寬慰他而來,不該提及他人。
但我左思右想,他那心尖尖上之人早已香消玉損,我拿捏不住分寸,自然不便繼續(xù)追問,要知道在風起山時,他與南屋真人論道,認為一往而深方是情之始終。
我捏著裙衣,有點訕訕道:“都這么熟了,你還是別再打擊我了吧!”
蒼崋悶聲閉氣,轉開了臉去,隨即作勢躺下,頗有不快道:“我要歇息,你自便吧?!?p> “……好端端的,你生什么氣?”我郁悶道,“你這次若是再丟下我,我便自己回到風起山,從此再不出來了。”見蒼崋背對我躺著不曾動彈,我氣道,“便是你再也見不到我了。喂喂,你給點反應呀?!?